老人亭

2019-03-01 10:22刘会然
湛江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商厦王叔枣花

◎刘会然

老人亭起初并不叫老人亭,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春胜亭。可能是因为去这个亭子里的都是些老人,市民都习惯把它叫成老人亭。

老人亭座落在兰城北面最繁华的兰江街斜对面。这里原本是一个臭味扑鼻城市垃圾中转站,因为它斜对兰江街,风一吹,满街孕育着腐烂的气息。市民纷纷向有关部门提建议,说这个垃圾中转站与繁华的街道很不相称,也影响整个城市的品位。几年前,市政部门采纳了群众的意见,先是拆迁清理了这个垃圾场,然后在这里建造了一高一矮两高脚蘑菇亭。高矮两蘑菇亭之间也用一些鹅卵石铺就了一段曲折小径。小径上浇灌了数根水泥柱子并在上面盖上了碧蓝的琉璃瓦,就这样,一段曲折回廊形成了。在亭子和回廊四周,种植了一些常青乔木和时鲜的花卉。蘑菇亭和回廊与四周的树木花草映衬,绿荫浓密。

坤爷是第一位占据老人亭的老人。那天正好下暴雨,街道的下水道可能是因为多年失修,连人行道橘黄的地砖上都浸透了水,习惯每天早晨做跑步锻炼的坤爷实在没有地方可活动,于是他来到蘑菇亭。他发现这里在下雨时是个不错的锻炼场所。在近六十米的曲折的回廊里可以来回小跑,也可以练回头步,在锻炼后,在亭子里还能观赏周围艳丽的花朵。后来坤爷干脆放弃了在街道两边跑,而是选择老人亭。再后来,歪爷来了,枣花婶等一些爱好活动的老头和老太也都来这里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里慢慢把其他人挤兑出去了,成了老人们的领地。

坤爷从市卫生局退下来有一段时间了。老伴前两年因病去世。儿子在京城读研究生,毕业后就留在京城里的一所科学院,几年难得回来一次。坤爷一个人住在一个偌大的房子里。发现老人亭后,孓身一人的坤爷每天清晨买完菜,拾掇好几餐饭后,就信步来到老人亭。在老人亭里,坤爷可以和一些年龄相仿的同志玩扑克、走象棋、下围棋或者聊天。除了老头,一些老太也吸引过来了,她们则在一旁看老头们玩牌,或者扭些自编自导的扇子舞,腰鼓舞等。来这里的这些老人基本是夫妻残缺不全的,不是少了“太阳”就是少了“月亮”,“月亮”和“太阳”都有的他们似乎不愿出没在这里的,两口子牵手逛街、逛商厦更有趣味。他们不屑来,也怕染晦气。这些残缺者有的是来城里照顾孙子孙女的,有些是孩子在外面做生意来帮照看打理空房子的。

或许是坤爷当过干部的缘故,坤爷有种难得的领导气质,在老人亭,人人都对坤爷很尊重。在这群老人中和坤爷最熟的是歪爷。他俩原来是一个单位的,只不过那时坤爷是官,歪爷是民而已。现在两个人都退休了,而且同住在离老人亭最近的绿槐小区。一吃完饭,歪爷就会去敲坤爷的门,两人相约来到老人亭,如今都退下来了,尊重归尊重,但大家地位都平等了,歪爷和坤爷聊天、下棋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了。

老人亭正对着的是市区最繁华的商场——京兆商厦。商厦有十二层,全部装修了落地玻璃,锃亮锃亮的,上面六层是写字楼,下面六层是商场,依次是食品,生活用品,服装,家电,床上用品和书店等超市。商厦每一层都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这里人声鼎沸,市区唯一的肯德基店也开设在商场的第一层。从老人亭望去,整个商厦白天气势恢宏,夜晚金碧辉煌。红男绿女穿梭其间。不过坤爷是不喜欢去里面逛,除了老年人不喜欢逛街的习惯外,坤爷还觉得商厦里的大理石地板太滑,进去后走路得小心翼翼,再就是坐电梯也很不习惯,一踏上去有种眩晕的感觉。特别让坤爷不满意的还是三楼服装展台的人体模特。为了招揽生意,三楼的服装城经常邀请一些艺术学校的女孩子穿上薄如蝉翼的内衣在舞台上扭来扭去,白花花的肌肤晃得眼睛发旋。

坤爷意见很大,每次经过,都要扭着头走。坤爷也向总台提过几次建议,人家表面上客客气气接受,背地里都笑坤爷少见多怪,该退出历史潮流了。坤爷本来是可以不去三楼的,但商厦六楼是书店,坤爷喜欢看书,所以时不时要上去买上几本自己喜欢的书。因此,他每次都必须疾步经过三楼。

来老人亭的主要是绿槐小区的那些老人,也偶尔有几个是山阳小区的。山阳小区在城南,离这里有点路,但也不远,就五个公交车的站点。山阳小区的老人多是在逛京兆商厦时,看到一条道路之隔的蘑菇亭里有很多老人在这里聊天、喧哗,他们也就过来凑凑热闹。有几位竟喜欢上了老人亭的氛围。

山阳小区也有几个休憩的蘑菇亭,周围也进行了人工绿化。蘑菇亭也多是一些老人在茶余饭后占据着。去得最勤的是满根。满根是两年前从乡下来的,在村里当过村支书。满根的儿子是兰城小有名气的工程包工头,腰包绷得开裂。满根的儿子看满根一个人在乡下老家寡居,就用小车把他从乡下接了过来,让老爷子享享清福,同时也让他可以照看一下上幼儿园的女儿。可孙女却不喜欢爷爷满根,因为爷爷看不懂动画片,爷爷讲的故事还是老掉牙的外婆桥,狼外婆之类。孙女喜欢去外公外婆家,外公外婆是退休的老教师,新奇的故事多着呢。于是,满根的儿子也就在孩子外婆的小区又买了一套房,很少回山阳小区。

山阳小区的老人自然都以满根为首,因为在山阳小区里,那些唠舌的老太们都传满根的儿子最有钱。儿荣父贵。虽然满根在乡下当过村支书,但来城里后还不适应在这里当老人头,有人拥护他,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山阳小区农村迁移过来的多,这些老人不太喜欢锻炼,一闲就窝在小区的亭子里抽烟,很焦油的那种,年长日久,把亭子里的柱子也染黄了。他们边唠嗑,边抽烟。在满根的鼓动下,几位大妈也吸上了,并染上了烟瘾。他们边抽烟边聊,从农村聊到城市,从城市聊到农村,话题可能是旧的,可在他们嘴里,每一次都能讲出新的味道来。

这段时间,满根忽然发现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他很惊讶。有人告诉他,都去老人亭那边了。满根很惊讶,去老人亭干嘛,这么远?

满根既然是“头”,就应该去探个究竟,手下的“兵”这样少下去,自己不就是个光杆司令了?没有人和他说话,满根还不闷死?

满根在小区门口喝来了一辆的士,直冲老人亭。

与喧嚣的大街相比,老人亭还是寂静的。有人在玩牌,有人在下象棋,更多的人是在一旁观战。不时有啧啧的赞叹声或叹息声从这个或那个圈子里飘出。几个老太手执扇柄在讨论扇子舞的动作要领。

没有谁注意了满根的到来。

坤爷正和歪爷下象棋,两人水平本来就伯仲之间。又是一局的难分胜负之际,坤爷和歪爷都涨红了脸,憋着一口气,落棋也铿锵有声。虽然他们两下了一辈子棋,但每次都喜欢争个输赢,面对一圈的观众,特别是还有几个新面孔,他俩谁都不想输,都把自己的杀手锏拿了出来。在这剑拔弩张时,满根甩开臂膀拨开人群,从人群中撞开一条路冲到圈子中央。一到中央,气喘吁吁的满根立即扇了蹲在最里面的王叔一记耳光,指着王叔的鼻子骂了一句,操,你死这里来了!

正出神的坤爷一吓,手里一枚正悬空的棋子抖落在地。歪爷斜着瞟了满根一眼,喝了一声,何方圣神,胆敢在这里喧哗打闹。身旁看棋的老人也纷纷指着满根说,你哪里来的?是谁啊你?怎么出手打人呢?还有没有王法?

老人们群情激昂,把满根的手扭转在背上,大声囔囔说要往派出所送。这时,一旁摸着血红脸色的王叔却抽噎了起来,说,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来这里,满根大哥,我该死!王叔边说边两手抡起,“啪啪啪”,狠狠扇自己几记耳光。

在几个山阳小区的老人口中,大伙才得知,王叔以前一直是跟满根好的,鞍前马后的护着满根。王叔的儿子干了杀人越货的事,几年前就坐牢去了,据说还是无期。两腿伤残、孤苦伶仃的他这几年都是靠满根一点救济才得以过上日子。

他不听满根的还能听谁的?

见群人紧紧抓住满根不放,王叔丢掉拐杖,两条残腿一前一后扑通跪在地上,头当当地让鹅卵石板上磕,不停哭丧着要群人放了满根,说是自己愿意被他打的。看到王叔的可怜兮兮状,坤爷有手一挥,说,还是放了吧。大伙这才把满根的手松开了。

满根马上招来一辆的士离开了,马叔拄着拐杖跟在的士后面,飞舞着的双拐让人眼炫。

第二天,山阳小区来老人亭的老人几乎绝迹了。老人亭的老人也没有谁去理会,多几个少几个老人并不能影响他们的乐趣。他们这群孤寂的人只要有两三个说说话,玩玩小游戏就心满意足了。可问题是,坤爷发现以前几乎每天来老人亭的几个绿槐小区的老人竟然也没有来了。坤爷在商厦买东西时碰上了一个,坤爷刚想打招呼,那人眼色涩滞,躲躲闪闪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躲闪到另一个柜台边去了。

让坤爷不满的是,自己暗恋的枣花婶这几天也没有出现。说实在话,别人谁不来都没有关系,可就是枣花婶要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坤爷看到枣花婶,下棋时特别手顺,有时候很多死棋都能让他起死回生。枣花婶的一声喝彩让他的嘴灌了蜜似的。枣花婶没有来,坤爷心里空落落的,虽然枣花婶也近七十岁了,姿色尽失,可在这群满脸皱纹的老年妇女中,坤爷还是看枣花最顺眼。坤爷特别喜欢枣花婶的细腰。枣花婶一扭细腰,坤爷下棋都会走神。当然这是坤爷自己心里的秘密,毕竟自己的老伴去世还没有满三年。

枣花婶第一天没有来。第二天没有来。第三天没有来。坤爷问歪爷,你说枣花婶这几天怎么没有来,难道她家里出事了?可她家里也就她一个人,莫非病了?歪爷坚定的说,不可能病了,我今天早上还亲眼看到她去菜市场买过菜呢。

没有病那她怎么不来老人亭?

坤爷决定上门去问问枣花婶婶。这也是坤爷第一次去枣花婶家。坤爷等到日落,枣花婶一直没有回来,到晚上八点后才看到枣花婶家的灯光亮了。

第二天清晨,坤爷没有去锻炼了,他堵在枣花婶一楼楼梯的出口。七点半,枣花婶下来了。坤爷问枣花婶,这几天怎么没有见你的人影。枣花婶说,谁还喜欢去老人亭啊,山阳小区的亭子比老人亭好玩多了。

坤爷怔在哪里。他这才发现老人亭这些天没有来的老人都去山阳小区了。

坤爷决定和歪爷去一次山阳小区,看看山阳小区到底有什么魔力。

坤爷和歪爷也打了的士,直冲山阳小区。一到小区门口,就看到几个蘑菇亭下喧哗如市,一群老人一圈圈围了起来。坐在正中央的是满根,拐脚王叔正往满根的杯子里续茶。枣花婶和几个妇女手里各拿两把折叠扇,屁股一扭一翘的在扭扇子舞。坤爷看见枣花婶的细腰也在里面扭,脸色涨红。大伙看到了坤爷的出现,几个以前在老人亭玩过的妇女停了下来。

满根没有正眼瞧坤爷,只是朝跳舞的老太大喝一声,停下来干嘛,继续扭啊,扭得好的除了今天中午我请饭,晚上的饭也请了!满根朝一旁围观的老头看了一眼,说你们也加紧鼓掌,鼓得好每人加一包香烟作酬劳。

停下的扇子舞在悠扬的古曲中又开始了,满根坐在逍遥椅上,醉酒似的的喝彩。坤爷拉着歪爷匆匆的离开了山阳小区。

第二天,在老人亭两个蘑菇修长的脚上,一则红纸写的告示格外醒目。告示上面的内容是说,以后来老人亭的老人,每天都有一份礼品相送。告示上还特别注明,山阳小区的老人将会受到更多的优待。果然,告示帖出来的没两天,老人亭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让坤爷高兴的是,枣花婶又回来了。坤爷下棋的劲头也恢复了。

这天,在老人亭活动过的老人回家时都领到了一块洁白的纯棉毛巾,山阳小区的除了纯棉毛巾还外加一包500克的洗衣粉。接下来几天,老人亭的老人都能领到一些牙膏、袜子这类的小礼品,老人亭的人气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可还不到一个星期,来老人亭的老人又少了。开始是山阳小区的老人不来了,后来是老人亭的一些人不来了,最后枣花婶也没有来。

坤爷知道为什么,但他也只能一声叹息。

歪爷有一次在坤爷叹息时插话说,老领导,我们也去山阳小区算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据说去山阳小区,每天每人能领三十元补贴,你和我跟他耗不下去啊。坤爷默默无语,提起左脚,把一颗从小径上脱离的鹅卵石踢飞得老远。。

过几天,坤爷病了。坤爷打电话把儿子叫了回来。坤爷要儿子接他去京城。坤爷对来送行的歪爷说,老伙计,我不回来了,你好好保重!两位老人紧紧的拥抱了一回。在去京城之前,坤爷高调的要儿子租了兰城最贵的车去山阳小区周围转了一圈。

可一个月不到,坤爷就一个人回来了。坤爷回来后马上去老人亭,可老人亭一个老人都没有了,坤爷只看到一对青年恋人在这里拥抱接吻。坤爷坐也别扭,站也不是,索性就离开了。

歪爷知道坤爷回来了,可他不敢去找坤爷。和坤爷一起在老人亭玩过的那些老人都知道坤爷回来了,也没有一个人去找他。他们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即使在街道或商场里见到坤爷,也是远远躲着走。

坤爷不去老人亭了,坤爷坚持了几十年的早上的锻炼也没有坚持下去了。

不久,坤爷去世的消息就传到了那些老头和老太耳中。他们也不明白好好的坤爷怎么就去了。由于正执行一项国家紧急试验,坤爷的儿子无法脱身为他送葬。

坤爷上山那天,天空下着雨。坤爷原来单位的领导派了几个人过来,居委会的同志也来了几个。

在淫雨霏霏中,人无精打采,稀稀落落的跟在后面。

很快,市民发现一群老人队伍浩浩荡荡潮水般奔涌而来,他们由一群老头和老太组成,两纵并行。最前面的手执白哗哗的旗幔和花圈,每人胸前配戴着硕大的白花。旗幔飞舞在风雨中飞舞,为首的老人竟然老泪纵横,鼻子抽得变了形。这群清一色的老人队伍绵延数十米。他们都低着头,有几个老太掩面呜呜而泣。

围观的市民议论纷纷,这可能是兰城史上最离奇的一次葬礼,一群老人送别一个名不经传的老人。也有人说,上次市里一位很显赫的领导过世,也没有见到这么浩大的、悲戚的送葬队伍。

不久,市民发现曾经一度被年轻人占据的春胜亭又被更大一群老人占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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