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东
“形而上的奋斗”,语出J.M.库切的《内心活动:文学评论集》之《布鲁诺·舒尔茨》篇:“雅各布周围是些愚笨的人,他们对他的形而上奋斗毫不理解,尤其是他的宿敌——女仆阿德拉。”
库切是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笔下的舒尔茨,是波兰犹太籍作家,1942年被盖世太保枪杀于故乡街头。舒尔茨仅存于世的只有两个短篇小说集《肉桂色铺子》和《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
当我第一次读到“形而上的奋斗”这个词时,就像被一颗子弹击中,而这颗子弹,引导着我去阅读了舒尔茨的《肉桂色铺子》。在此之前,我壓根不知道布鲁诺·舒尔茨这个人。
《肉桂色铺子》是一个家庭的故事,故事中这个家庭的中心人物,是雅各布,一个商人,“但一心想着拯救世界,他通过对催眠术、电疗法、心理分析和其他被他称作‘伟大异端的区域的超自然法术进行各种实验这一手段,来追求他的使命”,于是,在舒尔茨笔下,父亲雅各布被变成一个个昆虫,变成秃鹫、蟑螂,最后变成一只螃蟹消失了再也没有能变回来——“父亲雅各布的螃蟹化身被女仆扔进滚烫的水里,但没人能吃他变成的那团糊状物。”
写人的变形,舒尔茨不是第一个,他喜欢的卡夫卡,早在1915年就出版了《变形记》,卡夫卡还写了《一份致某科学院的研究报告》,以及《一条狗的研究》,与《变形记》里人变成昆虫不同的是,后面两篇写的是猴子和狗进入人类世界后的行为心理。不过,与卡夫卡描述人变形成昆虫后的人性、心理变化或者从猴子和狗进入人类世界后所表现的行为和心理不同,舒尔茨则是喜欢让人产生心理变异后模仿变形成各种生物的行为方式,有些类似精神病患者的臆想。用舒尔茨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神话学谵妄的牢骚”。
无论是卡夫卡还是舒尔茨,他们笔下的人的异形,出现在特殊的时代。20世纪之前的启蒙主义理性精神主导的工业革命时代,积聚了巨大的物质财富,就像马克思说的,“近一百年来资本主义所创造的生产力比人类在这之前创造的生产力总和还要多”。向外部世界向未知世界的狂飙突进,不仅是世俗需要,也是那个时代的精神和“形而上的奋斗”。
但是,进入20世纪,向外部世界扩张引发的问题开始引发人类的反思,非理性和情感的价值开始张扬,尤其第一次世界大战,让理性主义乐观主义的高歌猛进戛然而止,而悲观主义情绪弥漫……
所谓“神话学谵妄的牢骚”,或者是人的异变,其实也都是一种对命运绝望的抗争和探索,“把垃圾变成生命的能力”,只不过与传统的征服式的拓展不同而已。生活不顺、心理敏感的卡夫卡和舒尔茨,则是其中最为独特的探索者——“在个人层而,他承认故事来自及表现‘我的生活,我的命运,这命运的特征是‘深刻的孤独,与日常生活的东西隔绝。”(《布鲁诺·舒尔茨》)。
在今天这个时代,追求形而上,如果不被视为“谵妄的牢骚”,也会被视为不明世事的傻瓜。但是,恰恰是这种在世人看来无意义(世俗意义的无意义)而为之、不可为而为之的思考和努力,吸引了我。
形而上者谓之道。一方面,这种世俗无意义的“形而上的奋斗”,真正拓展了世俗认知的边界,探索了我们生活和命运的多种可能性,为我们寻找着逃离现实的桃花源。另一方面,撇开舒尔茨书中的具体语境,我更愿意将“形而上的奋斗”引申到个体精神的自我完善上,这种努力有可能构建起个体的精神自治。
但是,无论在哪种语境下,“形而上的奋斗”都属于孤独者的探索。
(予夕摘自《博客天下》 图/张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