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死不得

2019-02-28 04:12爱玛胡
特别文摘 2019年5期
关键词:颅骨爱人头痛

爱玛胡

她是个晚期脑瘤患者:胶质细胞瘤,做过手术,做过引流术,最后做了去骨瓣减压术,还是剧烈头痛,呕吐到不能进食,时时发作癫痫抽搐。人是清醒的,可是话说不清楚,勉强可以猜出她的意思。四肢都萎缩了,成了瘦骨嶙峋的一把柴,每天躺在床上,屁股都磨破了。

她在各大医院辗转过几年后,送到我们医院姑息治疗——这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等肿瘤慢慢吞噬她。

来的时候,我们所有医生都去看过她,因为谁也没有见过一颗缺了颅骨的头是什么样子。

我记得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小小的一片,处于未发病的平稳状态中。主任轻轻拨过她的头,在一侧头部,有一个柔和的搏动,主任说:“那就是她的大脑,一旦脑内压增加,大脑就会向外突出,如果颅骨在的话,就会限制大脑的突出,导致脑内压急剧升高,脑疝形成。”我们大家都敬畏地看着她的大脑轻轻地搏动着,谁都不敢讲话,好像一句话都会让她突然发病似的。

她才五十几岁,长年病痛的折腾,让她显得很老很老。

生命是顽强的。她时常突然发作剧烈的头痛呕吐,或者猛地开始抽搐。刚开始大家都很紧张,家属一喊就跑去看,叫护士赶快上治疗,然后站在一旁看着她的大脑向外膨隆,要把头皮挣破似的,然后慢慢地平和了,又恢复成了柔和的搏动,就知道这一次她又活过来了。

渐渐地,大家都有些疲了。都知道她只是在等死,只是不知道死亡几时来而已。

照顾她的是三个女儿,爱人据说已经过世,也是得的癌症。女儿们都只有20出头,没有婚嫁,都在上班,轮流来,实在没有人手就来些远房亲戚搭把手。看到三段本该花一样绽放的青春困在病房里,医生也觉得不忍,又有什么可说?和家属最多互相鼓励一下:“尽心尽力吧。”

大家都在回避,都不肯碰触那个最严峻的话题。

每次发作后问她:“头还痛不痛。”她只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医生,一副逆来顺受的麻木表情。没法去问她的感受:一次次挣扎着死去活来,有没有对死亡的恐惧?还是期盼它早日来临,好得到解脱?

一次来人看她,是她死去丈夫的老哥哥,長期在外地工作。她突然激动起来,嘴里含含糊糊念着什么,流了泪。哥哥也哭了。我们怕诱发她脑压增高,连忙把哥哥劝到了办公室。

老哥哥用手抹去眼泪。我们才知道,她爱人是自杀的。当时才40多,肺癌骨转移,没有办法治疗,怕连累老婆孩子,已经虚弱到奄奄一息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挣扎着出门上了大桥,跳了长江。

而她,想像爱人一样了断自己的生命都做不到。

我们都沉默了。是啊,当死亡不可避免时,可以选择有尊严地死去,不痛苦地死去,是一种解脱,也是可幸的事。就像佛说的,善终是修来的。只是芸芸众生,蝼蚁一样卑微,没有享受的资格,唯有苦苦挣扎在生死边缘。

不久,她终于去了。三个女儿哭成泪人,只说,妈妈享福去了。

(摘自《病人看病 医生看人》当代中国出版社 图/傅树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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