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文化”与“反鸡汤”

2019-02-28 02:26王崯
长江文艺 2019年1期
关键词:丧文化情绪文化

王崯

不知从何时起,“丧”这一网络流行语成为了当代青少年群体司空见惯的表达,常借以形容“失落、沮丧、困苦、无奈、颓废”等日常生活中不如意时的存在状态。时下对于“丧”最生动形象的阐释,莫过于批量制造的表情包,诸如悲伤到变形的悲伤蛙Pepe、一躺成名的“北京瘫”“葛优躺”和“社会人”系列表情包,辅之以“贫穷使我面目全非”,“我差不多是个废人了”等阐释性文字,“丧”所携带的戏谑、自嘲与无力扑面而来。作为新兴的形容词语汇,“丧”一经出现便被迅速接受、广泛传播并熟练运用,当“今天,你丧了吗?”取代“安好”成为了青年致以问候的新型方式,“小确丧”置换了“小确幸”跻身热门词汇,“丧”已然成为了一种裹挟更多内容与情绪的语言符号,它依凭网络媒介被大量生产,为青年所欢迎,掀起亚文化的小高潮。

“丧文化”于无声中悄然而至,直到《今晚80后脱口秀》《吐槽大会》等综艺节目竞相登场,慢悠悠的慵懒民谣流唱于大街小巷,《悲伤逆流成河》《凉生,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等青春疼痛剧反响甚微,我们才蓦然惊觉一种异质的情绪状态,已渗透进日常生活的血液之中。以《吐槽大会》为例,这档综艺节目全程吐槽,挖掘明星绯闻往事,包裹新闻热点,营造窘困氛围,玩弄不堪之事,以达到反讽、自嘲的娱乐效果。在传统主流价值体系之中,吐槽,作为宣泄不满的方式,通常具有匿名性和隐在性,而《吐槽大会》恰恰反其道而行,不仅嘉宾亲临现场,当面接受极端指责,而且表现积极,直面过往种种,主动剥开伤口自我调侃。不可否认的是,《吐槽大会》收获的高收视率和高讨论度,显在地表明了大众群体对娱乐之幽默诙谐内涵的追逐,也揭露出个体遭遇挫折的态度已大相径庭。从以往隐匿伤痛、体面生活的行为准则,到《吐槽大会》公开的品头论足、戏谑自嘲,公众对于人性之弱多了不少坚强的坦然,少了些许羞涩的遮蔽。可以说,《吐槽大会》为世人提供了新的面对伤痛的模式——在人为制造的欢乐里,让从前的困顿、忧伤,伴随语言的俏皮和诡辩烟消云散。凡尘往事种种,皆可以一笑了然。这种营销模式,和“丧文化”大张旗鼓地叫嚣着的“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我(尸从),你先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预先自曝软肋,将弱势毫无保留地公之于众,以自我攻讦、自轻自贱的形式抢先取得话语主导权,以立于不败之地。“丧文化”在娱乐综艺中崭露头角。

而在音乐行业,民谣的流行与爆红似乎也在喻示音乐界的新趋向。许多年前的摇滚歌手们,像群特立独行的殉道士。他们玩弄朋克和嘻哈,用沙哑孤独的嗓音,声嘶力竭地高唱着“一无所有”,在不安的鼓点和快节奏的韵律里,我们听见生命与希望的呐喊。而如今的街角,处处飘荡着类似《成都》《理想三旬》《二十岁的某一天》那些悠扬的曲调,仿佛暖阳午后的催眠曲。简易的琴弦,喃喃自语的吟唱,曲调几近一成不变,没有起伏高潮,配合慵懒的嗓音,填之以温和的词章,民谣彰显出个体意欲挽留时间的诉求。民谣歌手拒绝过度用力的嘶吼,放弃与现实世界势不两立的对决,选择与生存中自我消化、缓步轻叹。不同于摇滚的坚硬决绝,青年一代在民谣中颂出对世界的温柔以待。也许,正是民谣所具有的闲散恣肆,让倍感疲倦的青年们在呢喃低语里重闻了儿时的催眠曲,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在离家万里的异乡重获得精神的自由,歌声让时间就此停滞,美好如初。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里,民谣与丧文化相得益彰,道尽世人对生活的思考、对理想的讲述和对梦想的追索。

至于文学创作场域,当《凉生,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夏至未至》《悲伤逆流成河》等多部当年炙手可热的青春小说影视化后,遭遇前所未有的惨淡收视,形成巨大的收效反差,我们不得不去反思,忧伤惆怅的卖点是否在青年一代一去不复返了?青年们不再愿意为那“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春雨季买单,也不再轻易为刻意制造的车祸、失忆、堕胎等偶然情节落泪,度过了那段稚嫩、矫饰年华的他们,已无暇去修饰自己的情绪。与其千回百转地拼凑一份忧伤,不如信手拈取一个生动的表情包那般来得实在:直言不讳地抒发此时切切实实的难过与沮丧。这种深重的转变也许得益于切实的生活,经验种种,困难种种,让那些青春轻浮的情绪,承载了些许成长与生存的重量。相较于此前青年群体千方百计地凸显个体生命中的孤独意绪、飘零心境,在文本中大量增添华丽而忧伤的字句,凄美而繁复的意象,当下青年表达“丧”情绪的方法,则显得更为直接、质朴和单调。正如表情包的配字那样言简意赅,李陀近作《无名指》运用了几乎大半部分笔力建构人物的对话,张悦然的《法力》同样分配了足够的笔墨至实物的临摹和行为的叙述,作家不约而同地挤占情绪的自白空间,正是意图不动声色地呈现“丧”的情绪状态。主人公不再喋喋不休地表达,反而充当“心理医生”扮演聆听的角色,这一主体的角色变化,恰好道出了“丧”的另一层内涵:一种低欲望的、低主动性的行为模式已然在青年群体中生成。青年们乐于在移动端不费吹灰之力地发送一两个垂头“丧”气的字眼或表情包,却丧失了交谈的欲望;愿意享受一种“葛优瘫”的放空状态,仍难以鼓起振作的勇气;面对社会日益不断的分歧,纷纷自诩“佛系青年”,懒得究其前因后果,辨析是非对错,置若罔闻成为了当今社会一种新的规避争端和风险的办法。

那么,纵观这些嵌入生活各个面向的事实,我们应该如何定义与理解“丧”的含义?诚然,“丧文化”能够迅速席卷影视、音乐、文学等艺术领域,不仅仅源于在大数据时代,无处不在的网络作为其传播的媒介,更是因为它传达着一种普遍的、共鸣的“丧”的情绪。首先,“丧”作为一种混杂了失落、沮丧、惆怅、无奈、困惑、迷茫等多种意绪的情绪,具有了简洁而全面的概括性,而被感同身受的大众所接受。它毫不费力地统摄了青年们正在遭遇的种种挫折、各种窘境。无论是考试失利,还是就业无果;不管是恋情告终,还是家庭纷争,来自于学业、工作、情感、生活等方面的压力,在“丧”的语境下,都是一种不言自明的存在。

其次,不能忽视的是,朋友圈里满屏的“丧”语录,昭告了一个“丧”的网絡时代的到来。个体在虚拟的空间里,寻找到了心灵的盟友;在阅读他人窘境的同时,也慰藉了一颗早已“凉凉”的心。一如《吐槽大会》示范的自我解剖和调侃,大众借助网络平台,竞相展示个人不同面向的“丧”生活,形成了一种“晒丧”的奇特现象。在这里,“丧”成为了一种常态,任何人都不必去刻意伪装,也无需因为个人的“小确丧”而难过,因为此时的青年们化约为拥有“丧”这个共同名称的群体,他者不过是另一个镜像中的自己,“丧”从而为广大的青年群体提供了一种自我认同的方式,青年们再也不会是背负“loser”标签的零余人,孤独地游走在社会的边缘。

正是基于这种抱团取暖的心理,青年们开始纷纷“示弱”,簇拥在“丧文化”的大旗下。不仅降格既有所得,而且从意识层面削弱对未知探寻的可能。前者表现为自轻自贱、妄自菲薄式的评价方式,常见青年自认“屌丝”、“怂货”等;而后者则是佛系应对的心灵语录,譬如:“别灰心,人生就是这样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比一个人吃火鍋更寂寞的是,一个人没有钱吃火锅”,“有时候你不努力一下,不知道什么叫绝望”。这种颠覆性的话语体系,不仅没有受到失落者们的谴责,反而引发了更多的游戏者参与其中,共同制造更多的“丧”语汇。“丧”又一次展现了它独特的魅力,而这一现象,恰恰折射出了游戏者们被长期压抑的真实心境。现实中的挫折遭遇让青年们掌握到更接地气、更真切的人生道理,放弃对所谓成功的追逐,开始寻找自我幸福的权利。

“丧”语录并非积极,网络平台上因此弥漫着空洞软弱的氛围,制造出内动力严重不足的虚假世界。但是,“丧”也绝非消极,至少它反映出社会结构的变动,令个体和社会产生的一种紧张而切实的关系。这种绝对不可以被忽视的人类精神现状,长期在物质胜利的催促中被压抑,却通过青年的自我嘲弄、戏谑、丑化的形式,得到重新释放。丧文化以一种近乎反讽的手法,反向观照着青年们的生活。他们看似落入了希望的谷底,丧失了所有奋斗的动力,但这种自我贬抑、自降希望、不存幻想的方式,恰恰具有一丝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味,多了一股惨淡直面坚硬现实的勇气,好像在说:生活不过如此,芸芸众生渺小如我,即便最终没有如愿以偿,我亦无憾!从这一层面而言,“丧”隐喻着一种自我保护的生存姿态。如果说,上世纪90年代王朔笔下的顽主们,以一种精神后撤的方式,缅怀一代末世英雄,从而消解社会转型带来的焦虑与危机,那么当代青年们则同样沿袭了那份玩世不恭,只不过他们不再轻易地失望,而是在“丧”的黑色幽默里学会了如何哭着笑。在过分夸张地矮化、丑化自我形象的话语中,潜藏了青年们一颗未死的向上的心,以及一片有待开垦的上升空地。他们营造的虚假弱势空间,为他们开辟了一条想象自我与真实自我的对比通道,从而确认了一个相对良好的自我认同。

至此,我们不妨在思考的间隙,扪心自问“丧”从何处来,那响彻世间、回荡在幽寂长夜中的“丧钟”到底为谁而鸣?如上所言,“丧”表征了一种柔和的反抗姿态,一种消极情绪的宣泄方式和一种低欲望的行为模式。与上世纪90年代突然遭遇的社会文化转型衍生出的令人措手不及的焦虑与危机相比,“丧”多了一份早熟的老成和一种无望的质素。这多半源于当前社会结构的变动并未如上世纪90年代那般急剧和突然,青年们已然适应了这场持久进行的社会变革,经历了消费经济浪潮持续不断的冲击,感受了物质文化对精神文明的强势挤压,在相对开放、民主的社会环境下,见证了价值观念的微妙变动,重新认识了美貌、智慧、道德、资本在现实世界的重组关系,以及世人对其进行的新一轮赋值与排序。就像青年们调侃的,在这个颜值当道的时代,直播网红们比艰辛工作的科研工作者们获得了更为丰厚的经济利益,这种直接、暴力而毫无技术含量的对资本攫取的方式,无疑颠覆了青年们秉承的传统价值观,他们逐渐感受并预知:由于社会阶层的趋于凝固,个人上升空间逐渐阻塞,成功更类似于偶然性的事件,依凭个人努力改变社会地位与阶层属性的可能性愈来愈小……青年们网罗生活万象,在此基础上重新树立了一套认识与感知逻辑,而为“丧文化”的生成提供了繁殖的土壤。失范的价值体系,虚假的生存图景,幻灭的成功理想,无望的未来期待,构成了“丧”的情绪来源。消费主义时代下,物质利益被无限放大,精神信条被相对忽视,“丧”便应运而生。在一个消费与娱乐共舞的后现代语境里,青年们丝毫不介意将自我的苦闷,作为酒后的笑谈,于是我们看到了铺天盖地的表情包和令人一半心酸一半大笑的网络语录,听到了喃喃自语般慢悠悠的小调,恍若时间就此停滞,再无生活琐事烦扰……

“丧”现象是现代化进程中消费与娱乐至上的副产品,它不小心透露出青年们在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徘徊的犹疑心境。然而,我们大可不必太过担心“丧”情绪的发生。实际上,“丧”作为一种席卷了整个青年代际,甚至向中年蔓延的新型话语,绝非纯粹负面情绪累积而成的结果,而是一种年轻化的商业运作模式和思维模式。新的语词和新的舆论通过各种新媒体平台散布出来,这背后不无流量的支撑与资本的力量,形成了文化和资本的合谋。另一方面,“丧”的本体性让现代人极力地拒绝同质化,怀疑主流追求的成功,拒绝宏大的理想,剩下的就只有割裂的自我体验。因此在这一代人身上,无论是文化工业的意识形态渗透,还是全球化时期商业拜物的影响,都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或许,这是在变革时期里青年人无形创造出的温床。

因此,你看,青年们总是习惯在网络上不痛不痒地叫嚷几句“又双叒丧了”,继而若无其事地投入新一轮的生活中。当代“丧”青年是一群不那么彻底的“叛逆者”,他们绝不允许自己陷入头破血流的抗争中,自带着佛系专有的中庸之道,明白了适可而止的生活准则。这样一个快速变动、转瞬即逝的时代,造就了一批圆融的实用主义者,他们坚信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如果“丧”对于改变现存境况无能为力,那么不如把握尚且拥有的一切。在当代青年的价值体系里,“继续”比“放弃”更有价值,尽管未来显得模糊而不可期。世俗其实并不可怕,只要还有一颗清醒的、葆有精神信仰的心。当代社会下,几乎没有人是可以完全躲避庸常的,偶尔叫唤一句“今天丧极了”,只能说明不幸陷入了“眼前的苟且”。只要尚未丢失“诗与远方”,一切都不必苛责。

责任编辑 何子英 丁佳雯

猜你喜欢
丧文化情绪文化
年味里的“虎文化”
小情绪
小情绪
小情绪
如何看待“丧文化”?
“丧文化”不丧, 是年轻人宣泄情绪、对抗焦虑的新武器?
“丧文化”,不必过敏不可轻视
文化之间的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