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恕“青春的冲动”：那个继母伫立在家的方向

马冬梅

七年前，叛逆少年卢鑫因为怨恨父亲再娶，卷走继母的八万元后愤而离家出走，从此颠沛流离。不久，其父心梗离世，卢鑫又右手致残。在他孤苦无依的时候，继母找到他，不为还钱，只为一位“母亲”的朴素愿望：“孩子，咱们回家！”

七年后，卢鑫终于回家，可失去父亲的庇护，这个家再次陷入困窘。关键时刻，卢鑫拖着残缺的身体站了出来……

丧母少年的隐痛，无法融入另一个家

2009年12月的一天，时年15岁的卢鑫与父亲卢旺盛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卢鑫对父亲吼道：“您这是对我妈的背叛，我不能接受！”

卢旺盛是湖南省长沙市雨花区人。1992年10月，他与杨林娟结婚，1994年2月，生下儿子卢鑫。卢旺盛是塑胶制品厂的普通工人，收入不高，一家三口住在厂里分配的一套50平方米的小房子里，生活虽然贫寒，但夫妻俩感情很好。2007年6月，杨林娟不幸罹患乳腺癌，卢旺盛倾尽所有救治妻子，还借了不少外债。遗憾的是，杨林娟在手术四个月后病情复发，于2008年4月离世。

母亲的离世对卢鑫是个巨大的打击，很长一段时间，他处于抑郁之中。粗线条的父亲虽有察觉，但不知如何安慰儿子，他关心儿子的学习成绩更甚于关注他的内心，卢鑫成绩不佳，卢旺盛很是着急，经常训斥儿子，这让处于叛逆期的卢鑫愈加反感，父子之间冲突不断。

2009年5月的一天，卢旺盛途经韶山南路时，救助了车祸受伤的马友淑。马友淑时年40岁，比卢旺盛小三岁，她离婚8年，带着女儿邱玲玲，独自经营一家建材店。作为一个单亲妈妈，马友淑尝尽了生活的苦涩，她一度不再相信男女之间的感情，对于接近她的男人，来者必拒。卢旺盛将她送到医院后，又替她将货物送到建材门店。12岁的邱玲玲见到母亲受伤，害怕得不停哭泣。卢旺盛温和地安慰她，邱玲玲对这个陌生的大叔产生了几分依赖。

盧鑫与继母相伴

卢旺盛无意中走进了马友淑母女的生活，也为自己掀开了新的感情篇章。马友淑最初对他有些戒备，在接触几次之后，她被这个忠厚的男人吸引了，心里泛起了涟漪。在认识三个月后，马友淑主动向卢旺盛表白了心迹。卢旺盛却对她说：“我只是个打工的，收入不稳定。而且我还有儿子要养，没法给你们母女带来好的生活。”马友淑笑道：“这都不是问题，我在乎的是你这个人！”马友淑的话如一泓春水融化了他的心。卢旺盛最终接受了这份感情。

由于卢鑫在学校住读，他并不知道父亲有了新感情。卢旺盛也一直没有告知儿子。直到马友淑母女约请他们父子吃饭，卢鑫才明白，父亲已经将母亲“忘了”。他的心情一下就晦暗了。回家后，他询问父亲，卢旺盛这才将来龙去脉告诉儿子。卢鑫大发脾气，指着墙上母亲的遗像说：“妈妈离开才一年多，你就和别人好上了，你对得起妈妈吗？”卢旺盛说：“你在学校寄宿，我一个人生活，很孤单。你马阿姨人很好，她对你会像对亲生儿子一样。”卢鑫却始终觉得，接受其他人进入这个家，就是对亡母的背叛，他对于马友淑母女十分抗拒。

儿子的反对，并没有阻拦住卢旺盛和马友淑的发展。2009年12月，两人去民政局办理了结婚手续。卢鑫知道这个消息后，半晌无语，他默默地将母亲的遗像取下来，擦拭干净后再次挂在墙上，并加了两颗钉子加固。他对父亲说：“你可以再找一个老婆，我的妈妈只有一个。”卢旺盛理解儿子对妻子的感情，他说：“你这么做，我尊重你。”

卢旺盛与马友淑结婚后，卢鑫看着父亲鞍前马后地为马友淑母女操劳，心里很不是滋味，也有少许“吃醋”。他对父亲说：“马阿姨是有钱人，您不怕别人说您吃软饭吗？”卢旺盛生气地说：“你根本不了解我，我不是那种没骨气的人！”此后，卢鑫每次回家，都要揶揄父亲一番，这让卢旺盛颇为恼火。

2010年2月，卢旺盛所住的厂宿舍被列为危房拆迁，他只能带着儿子住到马友淑家。马友淑特意为卢鑫腾出了一间房，买了新床和书桌。卢鑫将母亲的一张遗像放在书桌上，马友淑并未表示不满，但邱玲玲却不高兴了，她要求卢鑫拿走照片，两人大吵起来。事后，卢鑫趁邱玲玲不注意，用打火机将她的头发烧掉了一截。卢旺盛拿起一根棍子狠狠打向儿子，马友淑紧紧护着，卢鑫才没有受伤。卢鑫哭道：“我想念妈妈，有错吗？”马友淑叮嘱女儿别再挪动卢鑫母亲的照片，并对卢鑫说：“你是个重感情的好孩子，我理解你。”卢鑫却说：“我不需要你的理解，也不要你的关心。”

儿子如此不懂事，卢旺盛向马友淑道歉。马友淑说：“卢鑫正处于叛逆期，等过了这段时期，他会变得懂事的。”

卷走巨款四处流浪，家庭剧变空遗恨

2010年9月，卢鑫中考失利，只能入读职高，学习汽修专业。卢旺盛为儿子前途担忧，免不了教训他几句。卢鑫心情本来就低落，父亲的数落让他非常反感，两人吵了起来，卢鑫对父亲反唇相讥，说他没本事，仰人鼻息，惹得卢旺盛再次动粗。卢鑫负气道：“我会让你后悔的！”

国庆节，卢鑫放假回家，一天他无意中看见马友淑将一摞钱放在书房最下层的抽屉里，并把抽屉的钥匙放在书柜里藏起来。卢鑫急于逃离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便趁马友淑外出后，不假思索地将钱偷偷放进书包里，当天上午跑出家门。他先是请两个好朋友吃了一顿饭，告诉他们自己将浪迹天涯。朋友以为他在开玩笑，直到晚上卢旺盛夫妇满世界寻人，找到他们，才知道卢鑫真的离家出走了，还拿走了继母的八万元钱。

两天后，卢旺盛仍没有找到儿子，卢鑫带走的钱有八万元，这是马友淑用来进货的货款。卢旺盛又急又气，准备到派出所报警，马友淑拦住了他，她说：“报警说他失踪可以，千万别扯上钱的事，会影响他一辈子。”卢旺盛一下就流泪了，惭愧地说：“是我害了你，早知道是这样，我不该和你结婚，拖累你。”马友淑安慰道：“咱们是一家人，卢鑫也是我的孩子，孩子犯事了，我们共同承担，共同进退。”卢旺盛感激马友淑的深明大义，他承诺一定尽快找到儿子，一是拿回钱，另外他也担心卢鑫在外带着一大笔钱，就是把自己处于险境之中。

国庆节后，卢鑫一直没有回家，卢旺盛慌了，赶紧向工厂请假，外出找儿子。然而，一年过去了，卢鑫杳无踪影，卢旺盛工作也丢了。另一方面，儿子一下子卷走马友淑8万元钱，卢旺盛很愧疚。为此，他除了找儿子就四处打零工，一拿到工资就交给马友淑。马友淑让他不用还钱，不仅如此她也四处托人帮着寻找卢鑫，但从未提及卷走货款一事。她时常安慰卢旺盛，孩子这么大了，而且手里有钱，在外面起码不会冻着饿着，等他回来，如果不想读书，就让他学一门技术谋生。卢旺盛充满感激，更加全心全意对待马友淑母女。

卢鑫离家出走后，先后去了江西、重庆、贵州等地游玩。后来，他来到广东省惠州市，落脚汽配汽修市场，做了一名小学徒工，由于他长相老成，没人怀疑他的真实年龄。卢鑫安定下来后，更不想与父亲联系，一方面，他害怕受到惩罚;另一方面，他认为父亲和马友淑母女成了一家人，他作为一个“外人”不想再介入他们的生活。就这样，卢鑫把自己当成孤儿，切断归途。

2013年年底，卢旺盛从老乡口中得知儿子可能在惠州，急忙买了火车票，没想到刚走到车站，突发心肌梗塞，送医途中就离世了。

马友淑安葬卢旺盛之后，在墓前流泪道：“老卢，我们虽然只做了四年夫妻，但你给我的情义却值得我回味一辈子。你放心，我会找到卢鑫，让他走上正途。”此时，她的店铺生意渐渐在走下坡路，但她还是经常出钱，让乡邻帮忙留意卢鑫的消息。得知卢鑫在惠州后，她几次去惠州亲自寻找卢鑫，可都没有见到他的人。

此时，卢鑫已经在广东省清远市开了一家小汽修店。直到一年后，卢鑫才从老乡口中，得知父亲去世的噩耗，他朝着家乡的方向跪倒在地，嚎啕大哭。2015年6月，卢鑫偷偷回了老家一趟，辗转找到父亲的墓地，他在墓前长跪不起。由于担心被马友淑发现自己的行踪，卢鑫连夜返回清远。

几天后，马友淑听人说卢鑫回来过，她赶紧四处打听。后来卢鑫的一个初中同学告诉她，卢鑫确实回来过，只呆了一天就走了，据说在广东省清远市经营汽修店。马友淑当即找到一位在清远经商的朋友，请他帮忙寻找卢鑫。但对方几经查找，却没有找到卢鑫。事后得知，卢鑫是用合伙人小李的名字做工商登记，所以查不到相关信息。

2016年9月，卢鑫在修理一辆货车的时候，操作不慎，被货车上滑落的金属锭砸伤了右手。因伤势过重，加上感染，最终医生不得不对他进行了截肢手术。看着空空荡荡的右边袖子，卢鑫痛苦万分。

没有伞的孩子必须努力奔跑。消沉数日后，卢鑫只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他住院期间，汽修店的生意难以为继，合伙人小李要求拿钱退出，这让他雪上加霜。出院之后，他拖着残手继续维持经营，但生意一落千丈，连房租和帮工的工钱都难以保证。

马友淑时刻没有忘记，要为亡夫找到儿子。2016年年底，她独自来到清远市，花了两天时间找遍市内汽修店，终于找到了卢鑫！当时卢鑫正坐在凳子上，用头和右肩抵住汽车化油器，左手在清洗。

看到这一幕，马友淑不敢相信，她颤抖地唤了一声：“卢鑫！”卢鑫下意识地应声回头，马友淑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孩子，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卢鑫愣在那里，许久没有做声。马友淑眼含热泪，一步步上前。卢鑫杵在那，想往后退，犹豫了片刻，最终他嗫嚅着说：“马阿姨，欠你的钱，我会还给你的。”马友淑哭道：“傻孩子，我不是来找你讨债的。这些年来，我一直想找到你，完成你爸的遗愿，你爸他……”卢鑫不禁流下眼泪：“我都知道了……”

亲亲继母温暖怀抱，归来仍是一家人

也许离家太久，孤单太甚，卢鑫这一次没有排斥马友淑，他请马友淑到附近吃饭。马友淑的眼睛一直湿润着，她把当年卢旺盛寻找他的过程告诉他，又详询卢鑫这几年的经历。她流泪道：“孩子，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是一家人，你也是我的孩子，即使你犯了错，我也不可能把你往火坑里推啊！你遭了难，就应该来找我，毕竟我是你的继母。”

卢鑫再次提起还钱的事，马友淑说：“不要再提钱了，就当我给你的学费，现在你自力更生，我很欣慰。”得知卢鑫的店铺开不下去了，马友淑让他回长沙。卢鑫犹豫不决，马友淑便让他考虑清楚，家门随时对他敞开。2017年3月，卢鑫的汽修店维持得越来越艰难，最终他将汽修店转让给他人，所得款项刚好支付了拖欠的房租和工钱。思虑再三，他决定回到长沙，那里毕竟是他熟悉的地方。

回到长沙后，卢鑫在朋友处借住，心存愧疚的他没有主动联系繼母。马友淑从熟人口中得知卢鑫回到长沙后，立即找到他，并将他接回家中。

卢鑫惊讶地看到，他住过的房间还摆设着亡母的照片，那一刻，他流下了感动的泪水。马友淑说：“你爸虽然不在了，但这里还是你的家。”卢鑫百感交集，心中被温暖包围。马友淑让卢鑫住进家中，卢鑫羞愧地说：“当年我任性而荒唐，现在我没有资格住进来。”当他问起邱玲玲时，马友淑神情黯然地告诉他，女儿罹患红斑狼疮，住院治疗很久了。

卢鑫随后在医院见到邱玲玲，看着她脸上、手背大片红斑。看着爱漂亮的邱玲玲这般模样，卢鑫的心也隐隐地疼。

邱玲玲初见卢鑫，露出惊讶的表情。瞬间，她把头扭到一边，表示不愿意见到卢鑫。卢鑫怯弱上前，对邱玲玲说：“对不起，我知道因为我，你和你妈妈吃了很多苦。我不敢说请你原谅，但今后我会担起做大哥的责任……”卢鑫真诚的道歉让邱玲玲气消了大半，再看到他没有了右手，也不忍再苛责。

那天，通过和邱玲玲的聊天，卢鑫得知继母的建材店，因为给一个工程垫资，对方工程烂尾，她前面所赚的钱被套牢，基本算是全赔进去了。邱玲玲治病花了很多钱，却无法彻底治愈。她语带怨艾地说：“你拿走我妈妈的钱，可把家里害苦了。”卢鑫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对邱玲玲说：“我虽然残疾了，但我一定会想办法把这笔钱还了，而且我现在住到家里了，这是我的家，我会好好尽哥哥的义务……”一时间，邱玲玲内心有股热流涌动，她小声“嗯”了一声。

2017年5月，卢鑫托熟人在一个二手车市场找到一份看门的工作。在这期间，他发现二手车交易很火，中介收入较高，但很多中介并不懂汽车知识，因此很难取信客户。卢鑫做过汽车修理，对车子的性能以及维修保养情况非常了解。他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替两个买车的客户免费看车，帮他们选到了质量可靠的车辆。

那些被他检查出事故车、泡水车的车商，指着他说，你这个残疾人别破坏生意，将他逐出了市场。

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就这样又没了，就在卢鑫沮丧之时，半个月后，一位他曾经帮助过的买车客户带人找到他，付酬请他看车。几笔交易之后，卢鑫终于成了一名挂牌二手车经纪人。找他验车的人越来越多，一些供货商也将他奉为“财神爷”，再也不敢怠慢。而卢鑫坚守职业操守，在客户中口碑颇高，让他积累了不少客户。

从2018年3月起，卢鑫每月收入超过万元，最多的时候达到3万。11月的一天，他拿着10万元现金，来到继母家中，交到继母手里。卢鑫动情地说：“当年我年少无知，犯下不可饶恕的错，害死了父亲，害苦了您和妹妹，您却始终对我不离不弃，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给了我家人的温暖。从现在起，您就是我的妈妈，我一辈子的妈妈！妈妈！”马友淑双手握住卢鑫的手，泣不成声：“孩子，你的钱，妈给你存着以后娶媳妇。咱们永远是一家人！”

卢鑫终于有资格回归到这个特殊的家庭，挑起家庭的责任了。11月底，他带着妹妹邱玲玲远赴北京、上海的大医院诊治，使得妹妹的病情得到有效的控制。日前，接受本文作者采访时，卢鑫说，自己虽然只剩一只手，但他要堂堂正正地站立，做一个有担当的人。

编辑/刘彩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