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灵
1964年,对于新疆小伙子艾外都·阿不都来说,是极为苦难的一年。身为家中顶梁柱的父亲阿不都·卡斯木病倒了,年方20岁的艾外都为了照顾爸爸,干脆辞掉了在家乡新疆哈密柳树泉农场的工作。一家人失去了收入来源,日子过得异常艰辛。
说起父亲的病,艾外都伤透了脑筋。几年前,父亲先是小腿和脚开始肿,后来胳膊肘也肿了起来,并伴有红色斑点。因当时未影响到劳动和生活,所以他们没有太在意。谁知到1964年,父亲的病情加重,肿大的部位长出一个个肉瘤,疼痛难忍。生产队和营地的医生看了都摇头,表示没见过这样的病例。见父亲被病痛折磨,艾外都很心疼,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带父亲到哈密的大医院去看看。
哈密市离艾外都的家有70公里,需要乘坐一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达。家里早已没了积蓄,他急得团团转,直到年底,在邻居的指点下他才厚着脸皮向生产队请求支援。1965年1月,艾外都怀揣着申请来的30元医疗费,带父亲来到哈密。
哈密的医生检查后,也说治不了这种病,让艾外都带父亲到更大的医院去看看。艾外都心想,那只有去乌鲁木齐了。可是,乌鲁木齐距哈密700多公里,艾外都有生以来都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再说,家里没钱,别说治疗费,就连路费都凑不够。
從诊室出来,艾外都搀扶父亲斜躺在长椅上,心里很不是滋味。父亲才55岁,为了他们兄弟姐妹吃过不少苦,如今眼看孩子们长大成人了,过几年就该享清福了,却生了这种要命的怪病,手上脚上都是肉瘤,身上却瘦骨嶙峋,似乎营养都给瘤子抢去了。一定要救父亲,哪怕卖血也得救。想到此,艾外都对父亲说:“爸爸,你先躺在这里别动,我去去就回来。”说完,他转身就要走。父亲看出了艾外都的心思,大声说:“回来!我宁可死,也不会让你做出伤害自己的事。”艾外都伏在父亲身旁,流下了无助的泪水。
艾外都背着父亲登上了回家的火车。父子俩心里都明白,去乌鲁木齐看病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回家无疑是等死。由于没法坐,艾外都的父亲被列车员安排在两节火车的连接处躺下,艾外都则蹲在一旁照顾着。
车厢里来来往往的乘客,不时往阿不都老人身上那夺人眼球的肉疙瘩看,仿佛参观一个怪物,但瞅上一眼就捂着鼻子赶紧走开了。也有人窃窃私语,而后发出阵阵叹息声。艾外都两眼呆望着窗外,心里满是孤独与绝望。
这时,有位身穿军大衣,头戴军帽的姑娘走过来,皱着眉头看了看躺在过道的病人,随后蹲下身来,像医生一样仔细摸了摸肉瘤,又若有所思地检查了一阵子。艾外都十分惊讶,父亲的样子挺吓人的,人们避之唯恐不及,这个姑娘年纪轻轻的竟然敢如此靠近。
几分钟后,艾外都就解开了心中的疑惑。原来,姑娘名叫王香莲,是西安一所医学院的学生,这次放寒假到乌鲁木齐探亲。王香莲对艾外都的父亲说:“老人家别担心,您这病,能治!”那神情,似乎是个经验丰富的医生面对一名普通感冒病人时那般充满自信。随后,王香莲起身告诉艾外都:“可别再拖了,赶紧到医学院(今新疆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来,我在那里等你们。”说完,她从包里摸出纸笔,记下了艾外都的通信地址,又撕下一张纸,写上自己的地址递给艾外都。
有了热心姑娘的陪伴,艾外都不再孤单,一个小时的路程似乎转瞬即逝。他们到站了,王香莲帮他把父亲抬下了火车。车门关闭,火车缓缓启动,艾外都手里紧紧握着王香莲留下的地址,激动得向窗口使劲挥手。王香莲把手卷成喇叭状,高声喊道:“乌鲁木齐见!”军帽下面那张红扑扑的脸蛋,宛若天使般纯洁美丽。
可艾外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别就是整整53年,他对王香莲的印象,也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
回到家中不久,艾外都收到一封来自乌鲁木齐的信。信中写道:我已经去乌鲁木齐医学院看了,没见到你们。怎么没来,还没有准备好吗?老人家的病可不能拖。
显然,这是王香莲的来信。艾外都既激动,又惶恐。家里根本没钱,父亲一直躺在床上呻吟,肉瘤越来越大。可他不好意思道出实情,只是托人回信,说还在准备中,很快就来。
一个月后,王香莲再次来信,告诉艾外都寒假结束了,在乌鲁木齐的探亲时间也结束了,她现在要回西安上学。如果老人家到了乌鲁木齐的医院,要立即写信告诉她新的地址,她会跟艾外都联系。最后她依然强调,不要耽误病情,尽快治疗。
这封信让艾外都坐不住了,仅有一面之缘的人都如此关心父亲的病情,自己却在家里无所适从,父亲辛苦养大的亲生儿子,还不及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他再次鼓起勇气,给哈密政府写了封求助信,详细说明了家里的情况和所面临的困难。
很快,各级政府补助了艾外都家350元,并承诺在乌鲁木齐的治疗费全额报销。那天春光明媚,艾外都从政府领回这笔救命钱时,感动得不知所措,仿佛后背生出了一双翅膀,几乎飞回了家。他扑在父亲身边说:“爸爸,儿子这次带您到大医院治病,一定能治好。”
1965年3月15日中午,艾外都同母亲一道,陪同父亲登上了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火车站隔壁就是邮局,似乎心有感应,艾外都在开车前到邮局逛了一圈,竟意外收到王香莲写来的第三封信。信里依旧念念不忘老人家的病情,询问治疗进度,寄托了她在千里之外的牵挂,并在信里夹了10块钱。艾外都激动得一阵哆嗦,颤抖着双手把信和钱捧到老父亲跟前,一家人在火车上哭成了泪人。他们明白这10块钱的分量,因为王香莲是位没有收入的学生,该怎样省吃俭用才能结余出这笔钱啊!在一毛钱能买两个鸡蛋的1965年初,这10元钱对于一个学生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在车上,父亲对母亲说:“香莲真是个好姑娘,就像咱们的亲闺女一样。”
在医院住下后,艾外都写信到西安,告诉王香莲住院地址。很快,王香莲从西安回信过来,再次嘱咐艾外都如何照顾父亲,并让他回信告诉她治疗进度、恢复情况、用药情况等等。
在两个半月的治疗期,艾外都陆续收到王香莲好几封信,每封信里都夹有钱,艾外都全记在日记本里。他计算过,王香莲前后寄了140元钱。应王香莲要求,艾外都还寄了父亲的病历和病灶部位照片到西安。父亲阿不都·卡斯木总是感慨,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有这样一位好姑娘关心和帮助他。艾外都在信里转达了父亲的意思,希望认王香莲为干女儿。王香莲爽快答应,说很开心多了一双父母和一个弟弟。两人从此以姐弟相称。
有一天,病房里突然来了三个陌生人,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还有水果、饼干、糖果。陌生人说是王香莲的亲戚,受王香莲之托前来看望老人家。一周后,三位陌生人又买了礼物到医院探望阿不都老人,并跟他亲切聊天。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些零食简直就是奢侈品。“王香莲”三个字,深深地印在了艾外都心里。
1965年6月初,阿不都老人康复出院。艾外都托朋友在乌鲁木齐的广播电台发了一篇稿子,写下了王姐姐帮助父亲的故事。朴实的农村青年,不知道如何表达心中的感恩与感动,只好通过无线电波传送真诚的谢意。他还希望通过电波,把王姐姐的大爱播撒到四面八方。那时,全国掀起了学雷锋高潮,王姐姐就是身边的活雷锋。一时间,各地媒体相继转播了王香莲的故事,报纸上也刊登了。艾外都买来报纸,小心剪下关于王姐姐的通讯报道,连同父亲康复后的照片,还有全家人心中浓浓的谢意,一起寄给了王香莲。
艾外都原以为,自己一家与王姐姐的缘分会从此连绵,永不间断,甚至将来有机会还可以见上一面,手拉着手叙叙旧,亲如一家人。可没想到,几年后的一场变故,让他们中断了联系。
1969年,阿不都·卡斯木老人肉瘤复发,王香莲建议他到西安看病。听说要去西安,艾外都格外高兴,因为西安有他亲爱的王姐姐。相互通信几年,远远无法化解他对姐姐的思念之情。父亲也莫名地兴奋,似乎到西安不为看病,而是为了探望分别多年的亲闺女。
考虑到路费太贵,这次艾外都没有让母亲陪同,独自带父亲来到西安,一下火车便直奔西安陆军医院——王香莲实习过的地方。艾外都决定,先替父亲挂号看病,等治疗的时候他再抽空去找姐姐。
进入诊室,皮肤科的医生护士见到艾外都的父亲都热情相迎,说:“瞧,咱们的阿不都·卡斯木大叔来啦!”好像大家是相识多年的老友。艾外都一时摸不着头脑,在千里之外的西安怎么会有熟人呢?过了许久,他才想起自己四年前曾给王姐姐寄过父亲的病历和照片,一定是王姐姐拿着资料找皮肤科的大夫看过。大概是父亲的病情特殊,因此大家都记得。想到此,艾外都心底涌起阵阵暖流,王姐姐如同神灵的化身,随时随地护佑着远道而来的亲人。
等父亲进入治疗阶段,艾外都把父亲安顿好,再也等不及了,立即赶往医学院去找王香莲。整整四年,全家人无时无刻不在牵挂和思念王姐姐,他要代亲人们向姐姐问好,要看看姐姐生活得好不好,看看姐姐有没有变化。
可人生如戏,艾外都与王香莲好似电视剧情节安排的那样擦肩而过。校方告诉他,王香莲已经毕业去了东北一家医院,地址不详。艾外都火急火燎地回到陆军医院,在王香莲实习过的科室打听。令他遗憾的是,没有人知道王香莲的通信地址。艾外都无助地蹲在地上号啕大哭,绝望地喊道:“姐姐你在哪儿啊?”
在西安入院15天后,医生告诉艾外都,治疗他父亲的病,需要用一种X光机进行照射,而这种设备在西安只有医学院有,但需要排很长的队才能做一次治疗。艾外都听了很着急,这样排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治好父亲的病。这时,另一位医生介绍艾外都到同样有这种X光机的上海华山医院,并给他写了一封介绍信。艾外都父子来到华山医院后,医生看到介绍信,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很快安排了治疗方案。艾外都知道,这全都得益于王姐姐的事先安排,几乎每一步都有人帮忙。他无法想象,自己讲普通话那么费劲,一些词只会用维语说,要是没有王姐姐,他会遇到多少麻烦啊!
从上海华山医院回到家中,一家人热切期盼王香莲来信,希望重新建立联系。艾外都想好了,他要在下一封回信中告诉姐姐自己去过西安,踏上了姐姐曾经踩过的热土,要感谢姐姐细心周到的安排,父亲恢复得很好,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见她一面。隔三岔五,艾外都就会去邮局一趟,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半年、一年过去了,他始终没有收到王香莲的来信。她似乎人间蒸发了。与王香莲失去联系,成了艾外都一家人的一块心病,他们满心的感谢在体内汹涌澎湃,却无处宣泄。
1981年,阿不都·卡斯木老人因心脏病离世。临终前,老人家将艾外都叫到跟前,颤巍巍张开发紫的嘴唇,想要交代什么,但最终因体力不支未能说出话来。艾外都紧紧握着父亲的手说:“爸爸,儿子知道,儿子都懂。您是希望我找到姐姐。放心吧,我去找!”父亲点了点头,带着微笑离开了人世。
20世纪80年代,艾外都已经成家,有了五个孩子,考虑到孩子年纪都小,艾外都打算等孩子们大一些再去寻找姐姐。2000年,正当艾外都筹划着寻找王香莲的事情时,妻子病倒了,因脑出血导致半身不遂,他不得不全力照顾妻子。2012年,妻子过世,子女都已成年,艾外都心无挂碍地开始了寻找王香莲的行动。他发布过寻人启事,给媒体写过信,但一无所获。家中的孩子,包括孙辈,都知道王香莲的故事,一致发誓要找到这位恩人。
2018年3月,艾外都的小女儿海丽切木·艾外都与央视《等着我》栏目组取得联系,请他们帮助寻人。随后,经过全国网友共同努力,艾外都终于在节目中见到了日思夜想的王香莲。而此时,他们都已是白发老人。相见的那一刻,他们紧紧相拥,泪流不止。王香莲患有脑动脉硬化症,口齿不清地向艾外都问好:“弟弟,你还好吗?”动人的场面让在场的人纷纷落泪。
王香莲几度哽咽,说:“当年我仅仅做了一件小事,你却惦记了半个多世纪……我毕业那年,因随身的行李箱丢失,通讯地址簿也一起丢失了,因此跟你们失去了联系。”说着,她牵起老伴儿的手,告诉艾外都:“弟弟,你是俺俩的红娘啊!感谢你!”
原来,当年艾外都请人写的广播稿,也被西安的电台转播了。学校连续一周播了王香莲的故事,一个小伙子深受感动,主动找到王香莲表达了心中的敬意。他就是王香莲后来的爱人。也就是说,王香莲对艾外都父子的帮助,间接促成了她的美满姻缘。这或许就是“但行善事,莫問前程,上天自有安排”的最好诠释吧!
离开新疆的这几十年,王香莲与丈夫生儿育女,勤恳工作。退休后,在含饴弄孙之余,她也时常会忆起自己在新疆工作时的点点滴滴,包括与艾外都父子的交往,都藏在王香莲的脑海中。她一边感叹时光飞逝,一边又对故地新疆心生向往……
2018年8月17日, 王香莲携家人乘高铁来到新疆哈密,看望艾外都老人一家,并重新走进了自己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在接王香莲回家的车子上,艾外都和他的汉族姐姐一直紧握着手,一路交谈,一路欢笑,浓浓亲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