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姚
这个人叫老李,是宁夏人,一直北漂着。我二十年前考研住地下室,老李也住那个地下室,所以就认识了。
与老李同住的还有老钟。老钟是北京本地人,是个数学天才,高中获得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一等奖,被保送到清华大学,硕士读中科院物理专业,读硕时“不务物理”,专攻计算机编程,所以毕业后进了IT公司。
老钟毕业半年后换到IBM,月薪9000元。那时候有这么多工资,显得极有钱,所以房租其实是老钟交的,老李跟着住。
老钟有一套爸妈给的房子,爸妈偶尔去看他,他嫌爸妈唠叨,爸妈去他就出来,跑到这个地下室和老李聊艺术,聊哲学,聊易经。
老李的主业是干吗呢?写小说,写《西夏王》。老李会算命,知一个人的前世今生,他愣说他算出了自己的前世是西夏王朝里的一名史官,所以今生唯一的使命就是把西夏的历史呈现出来。
我认识老李那会儿,他正在读康德、黑格尔。我问他:“你写小说,读这些哲学书干什么?”
他说:“写小说你得瞄准一百年以后还有人读的目标去写,不然就是浪费青春、浪费纸,可耻。什么样的小说能够有百年的生命?首先得要有思想深度,思想深度哪里来?你不把西方主要哲学经典读了,怎么谈思想……”
我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写?”
他说:“等我再翻完一遍《现代汉语词典》吧,得把现汉里的词语都掌握了呀,要不然,怎么能够准确表达你想表达的意思?”
我心里默默地想,遇到高人了。我相信老钟心甘情愿地帮老李交房租,也是因为被老李的追求和做事的标准所感动。
后来我考上了研究生,离开了那个地下室,老李也搬到了香山去住。去香山也是老钟安排的,老钟安排完就去美国了。为什么要去美国呢?因为当时老钟已经拿了国内最高的工资1.2万,再高只有去美国。所以老钟也给老李一次性交了5年的房租。那天交完后,我们一起上香山,在一棵大树下埋了一坛酒,说等老钟回来再挖出来喝。
老李之所以去香山,说是香山远离闹市,相对安静,便于写作,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生活成本低。他每天只吃中午一餐,半张烙饼,一根黄瓜,一个西红柿,几条咸菜。
研究生毕业后,我大约每隔三四个月就去看他一次,每次去都趁他出門一会儿的工夫,偷偷把钱藏在他正在翻看的书里。
这样又过了几年,老李对我说,《西夏王》已经在改第三稿。没人打扰的话,估计完稿只要一年,顶多两年。
一年后我问他:“小说写得怎么样了?”他顾左右而言他,说最近一年主要在画画,他指了指山上最近最高的一棵松树,说:“每天都画它,它每天都不一样。”
但我此时已然产生怀疑:老李究竟能不能写出《西夏王》?他二十年来,读了那么多的书,文学理论功底是一流的,这没有疑问。但是,就如同男人也知道怎么生孩子,但就是生不出孩子一样,知道并不等于能做到。
这样的人有很多,最典型的如北大教授朱光潜先生,美学研究得那么深那么好,写出了不朽的《诗学》。有人问他:“朱老师,你的诗写得怎么样?”朱光潜说:“哎呀,我这辈子也没写过一首诗。”
去年,老李托我找人修电脑。维修人员打开电脑,没什么毛病,就是风扇坏了。修好后,我忽然想起,这电脑里一定有老李的很多稿子。于是在修理部就打开文件夹,一个个去找。最后,根本没有找到《西夏王》,一个字也没有找到。有的都是一些随笔散文,离愁哀绪那种,都是:天上的大雁啊,你何时再来;这朵云,美得像个舞女。连一个有情节的故事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