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长安知忆深

一

那年转身离去，水声远了河岸，村落是否依然？千里万里我怅然回首。

村头古树下的青草叶上，挂着未凝干的露水，摇摇欲坠。晨露弥漫中，有唱着歌谣的渔夫摇着渡船，淌过小河湾。

我枕着手臂躺在屋顶上，见繁星如旧，倏忽又想起，瓦下厅堂中，茶香袅袅，说书人响板一敲，描画的纸上长安。

长安，长安，终是成了执念。我踏过青石长桥，桥面像结了霜，鞋底冰凉，寒意陡生。款款而来的姑娘撑着一把油纸伞，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看见她眉眼弯弯，笑容恬淡。

我疯狂地想念着故事里的长安，背上行囊离去。坐上渡船的那一刻，我扶着船舷，回头，村落轮廓里炊烟渐次，升起又飘散，渡口处相互搀扶的身影也渐渐模糊，转身之后才发现，泪湿满面。

我忽然开始想念故事里的长安。我日夜兼程、跋山涉水，路漫漫兮何方。这一路走了千里万里，我看着四季交替，岁月流转，看花开过几转，春夏秋冬风依次轻抚发端。

我路过小镇，月色如霜，夜凉如水，抬头时，看见天边月正弯。路过江南烟雨，看见白衣飘飘的书生，执着书卷睡在杨柳岸，看见长长的断桥上，铺满落花。我路过十里长街，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听见叫卖声声，入耳都宛转。路过洛阳纸迷金醉，路过画楼西畔桂堂东，看见温婉的女子一针一线，绣出了盛世繁华。

从此，我开始整晚整晚梦见故事里的长安。梦中的长安有亭台楼阁，曲觞流水，有舞女轻舞一曲，有白衣公子笛声附和。梦中的长安，有人轻歌诗三百，歌出人间悲欢离合。

抵达长安的那一天，阳光正好。我听见风吹的声音，吹得暖软。可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惊慌失措？我站在长安的街道上，茫然无向，眼前的重重楼阁，浩浩殿堂，无不透露着精致奢华，富丽堂皇，却都不是我想象。

我的心中曾有画卷一幅，铭刻着长安的模样，可这时，却已模糊不明。长安忽然下起了雨，湿透了这一片繁华沧桑，我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转身，却发现我早已遗忘了来时方向。

终是，不见长安。

二

长安忆，重楼倚城隅。陌上雪，沉醉复又醒。早知如此相遇，不如不遇。笙歌歇尽兮人散去。

六月，泪雨纷纷。今年的盛夏，依旧是一路繁花，天边掠过几只孤雁，落日孤霞，映衬着古道瘦马，无端多了一丝孤寂。闭上眼的那一刹，突然想起从未涉足的那方江南，此刻，那里应是烟雨蒙蒙，有温婉的流水，载着一叶扁舟，抑或一方竹筏，木桨缓缓点破一轮明月，惊起一滩虫蛰，乱了一方安宁，划过天涯。

我在亭台高阁倚窗而望，柳色青青，却不见章台如故。炉内熏香燃起一缕青烟，清风带起的红纱飘起又落下，铜镜映朱颜，倦梳妆不成。

长安，长安。这里仍是盛世华城。青衫落拓的行吟书生，带着一腔热血走向富丽堂皇的紫禁殿，也有舞女回眸而笑，一曲倾城，转身之后，有泪滑落，在尘埃里开出了花。

可谁知道呢？那遥远的北方，有狼烟阵阵，马蹄声急，亦有流血漂橹，白骨森森。有人倒下，就再也没有回来。

突然想起，那年长安一夜无语，我在长门亭外，送人离去。前路千里，朔风吹客衣，长安客居，又有谁在陇头吹起了折杨柳。此时一别，君去辞家千里。

问君食可足，谓君衣可暖，心念不敢与君语，恐君有所牵。卿今随军往，他年何时还？念君不许，心虔一卦祷君安。

我曾以为，我会寻一人，以流年为许，看一段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在繁华尽头，寻一处无人山谷，建一木制小屋，铺一青石小路，与你晨钟暮鼓，安之若素。

后来，我遇见了那个人，可他却不能遂我心意。他是打马路过我窗前，青衣飘飘的公子，更是战场上血染银铠的战士;他是我红妆花嫁的良人，亦是金戈护长安的勇者。

边关，我无数次远望，当是落日孤城闭，燕然归无计。你说红透双眼不如怀念，我只怕余生漫漫，无人携手。

你还未归，我怎敢离去？不如替你，看尽繁华落尽，长安不败。

至此，不忆长安，等你归。

三

走过孤城万仞，大漠孤烟。归途漫漫，微风缓缓，岁月苦短。待枫叶落满长安，再续这段缘。执手看万山红遍。战鼓擂，烽烟起。

关山绵延了千里，东风呼啸，带去了江南的春意盎然。这时，浅浅横吹的玉笛悠然响彻边关，卷起无边黄沙，在夕阳西下的光晕里，吹遍征人的梦。

转眼间，我已戍边北望了几载。大漠孤烟，残阳如血，漫天风沙中飞舞的是故国情思，刀光剑影斩不断的是缠绵追忆，千言万语道不尽的是沧桑变幻，长河落日掩不住的是滚滚狼烟。

风霜弥漫，消磨傲骨做尘，又经几稔春秋，黄沙湮没功过几许。我还记得，旧时的一曲古调羌笛，伴着只影独人，暮色留恋，徘徊不肯西沉。

边城的残垣堆叠，不知埋葬了几多森森白骨，当初的金戈年少，不知愁苦，无关爱恨。往昔的长安曾有少年白衣飘飘，打马走过繁花似锦，却选择扬鞭绝尘，沉戟沉沙，只为了青史两字“忠贞”。

后来，大漠孤烟阵阵，以长风做刃，孤寂于我，如影随形。倏忽想起，那年的烟雨长安，青梅暖酒，我曾对一人许下一愿，待卿长发及腰，许卿红妆白日鲜。长安酒肆有万家，灯火辉煌，皆不及你一笑粲然。

长安，长安。那是家，亦是归宿。所以，我身披战甲，手执三尺青峰，守长安的歌舞升平，也護你，一生荣华。

硝烟又起，战场上的刀剑无情，消磨殆尽我的幻想。我提笔墨一轮，染两行情分，只书曰，此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鸿雁不肯捎我这满纸离文，只问几分是真。

边塞城门落满枯枝，不是长安繁华，却铭刻斑驳浮生。

最后那一战，雁载她书还。纸上寥寥如箴，她说死生契阔。熟识字迹灼烫心门，风月为衬，如此，可等我转身，守这山河一程？

来世，再约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