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庄子
不食鱼 记得有次正餐,吾被鱼刺喉,十分难受又不宜声张,总算不伤大雅,应付过去。从此吃鱼小心。最近阅读,见寿石工、萧娴有“不食鱼”印,初以为是两人吃素,一深读是因为两人皆有鱼刺卡喉的痛苦经历,故勒石以自警。前些年听说某要人因吃鸡被鸡骨头卡喉,在两个医院折腾,差点要命。所以老汉我曾告诫几个小鲜肉,初次到对象家吃饭,小心小心,尽量不要吃鱼。
红袖添香夜读书 读书人奢华的愿望是,纱窗灯暖读闲书,忽有一脉暗香浮动,抬头看去,见那黛眉粉腮的佳人,纤纤素手弄香,烟飘处清香弥漫。宋代词人赵彦端《鹊桥仙·送路勉道赴长乐》中有“留花翠幕,添香红袖”的句子。红袖添香,就成为中国古典文化中一个很隽永的意象。清代女诗人席佩兰有诗句“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从此,中国的穷士子酸文人都心怀一个温柔缱绻的美梦:红袖添香夜读书。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能撞着五百年前的风流业债,方能遇见今生的红袖陪读。《西厢记》中,张生与崔莺莺一见钟情,张生夜读,莺莺添香,两人几经波折,最终是花好月圆,有情人终成眷属。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这一幕写出了读书人写书人最绚丽的愿望。这一美好的情节跟意象,无疑是男人的臆想与一厢情愿,可能为一些女权主义者所不满,不过那红袖添香确是一种至美行为,倾羡这样的美,又有什么过错呢,至少它不属于油腻。
雪夜闭门读禁书 金圣叹说:“雪夜闭门读禁书,不亦快哉。”张竞生也在《性史》卷首写道:“天下第一乐事,莫过于雪夜闭门读禁书。”读禁书是件比较私密的事情,最好是,“我”读而不为“他”知。如何不为人知?闭门自读。既是闭门,会有来访者,敲门者,干扰或打断读兴,于是乎“闭门”于“雪夜”,成为沉溺于禁书的最佳时空。雪夜,夜为掩护,雪为屏障,闭门之后,再把门闩插上,等于把自己置于人迹罕至的深山。好了,无人打扰,身心放松,禁书在手,解放出生命里那个好奇的阅读精灵,让它无视规矩和约束,自由地与禁书进行流畅对话,即使读得脸红心跳,也只有天知地知雪知我知。对了,据唐代的《玄怪录》说,雪神叫滕六。不知道腾六对禁书是否感兴趣,若是能够邀请雪神一起雪夜读禁书,更是一件快事。
为什么喜欢读禁书? 林语堂说:“只读极上流的,以及极下流的书。中流的书不读,因为那些书没有自家面目,人云亦云。”禁书中有“自家面目”?诗人西川的说法:“1989年之后我亦开读禁书,以培养现实感,以此冲泄胸中块垒。……一日我散步于某书店,腋下钻出一人,低声问我要《肉蒲团》否。我大惊:书店中散步翻书者多多,他为何不问别人专门问我?此事非同寻常,到底关乎我的清白之誉。我快步离开书店,回家洗头洗脸,心神稍有所定。”西川对禁书的阅读心理与警觉,可以作为一种案例。
欧阳江河的《凤凰》 艺术家徐冰的大型装置艺术《凤凰》2010年3月诞生。《凤凰》是用机器零件、电子元件做成的一凤一凰,各有三十米高、五吨多重,像是两具平仄的装甲,飞在自己的不飞中。“飞不了的鸟”激发欧阳江河创作三百多行的长诗《凤凰》,它解开凤凰的扣子,与凤凰谈古论今,写出自己的飞翔诗学。欧阳江河的《凤凰》,被吴晓东教授注释,揭示诗本事及潜文本,于是乎《凤凰(注释版)》(中信出版社2014年7月)出世。一部当代长诗出“注释版”,是不是唯一我不敢肯定,无疑是稀见的事情。徐冰的《凤凰》、诗人的“凤凰”、吴晓东注释的《凤凰》,以及《尔雅》的凤凰、郭沫若的《凤凰涅槃》……文本互涉,人借“凤凰”在飞,“凤凰”借机械零件在飞……“凤凰”的飞与不飞构成天问,“不飞”已是迷宫,“飞”入矛盾重重且诗意盎然的繁复关系。正应了《道德经》中的话,“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凤凰”涅槃,飞出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凤凰……
《被敌人反对是好事不是坏事》 毛泽东1939年5月26日为“抗大”成立三周年而作,不足千字,印成一本书,外文出版社1966年还出版了英文袖珍本。“被敌人反对是好事不是坏事”,与“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毛泽东1939年9月16日《和中央社、扫荡报、新民报三记者的談话》)齐名,都是“毛氏警句”。这些话,敌友分明,爱憎鲜明,果断决绝,不留余地,毛之前还没人这么明目张胆(褒义)、理直气壮地说过,毛之后还没有长出来像毛这样说话的人。
《中国报刊研究文集》 复旦大学新闻系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9月出版,内部发行,从旧书摊购得。内容包括:报纸的性质和任务,新闻战线上的两条道路的斗争,新闻工作的群众路线,新闻工作者的业务修养,七十多篇文章,出自一流写手,比现在同类文章好看,内容没过时,特别是讲文风讲写作部分精彩。这本书还真抓住了新中国报刊的特征,堪称一部“报刊学”。
《谜语选》 从旧书摊捡到《谜语选》第一辑,收谜语七十九条,都是些比较原始的谜语,“黑瘦黑瘦,上树出溜,杀着没血,吃着没肉”,“古怪古怪真古怪,骨头长在皮肤外,没长腿,爬上墙来”,“腿长胳膊短,眉毛盖着眼,有人不吱声,没人大声喊”,“进东门,出西门,遇见四个古人:一个有针没有线,一个有线没有针,一个点灯不做活,一个做活不点灯”(以上皆打昆虫)。这本书是长安书店1957年12月印行的。长安书店1949年由王淡如创办于西安,1961年并入陕西人民出版社。上孔夫子旧书网一查,《谜语选》到1960年出到第六辑。
《鸠摩罗什》 徐兆寿的长篇小说。我们常说,中国传统文化三大支柱是儒释道,鸠摩罗什就是佛教进入中国扎根东土最重要的人之一。为把罗什请到中土,统治者发动了两场战争。罗什在长安翻译的《金刚经》《维摩诘经》《法华经》等一大批经典至今广为流传。写罗什可不那么容易,《高僧传》上有他的生平事迹五千余字,关于他的史料稀缺;他是大德高僧,对佛教经典不熟悉、对佛教理论不理解,没法写;还有他两次破戒,与异性发生关系,引起的争议一千六百年了仍没平息。写他,作者得先给自己洗脑,得改换自己的世界观。不然,写不好,弄不好就是妄言与谤佛。以前在书店看到一本写罗什的书没敢冒然买来看,见这本是徐兆寿写的,买来一看,可以叫好。他基本上是以《高僧传·鸠摩罗什》为经,填写了大量细节,写出了罗什东土传教的艰辛历程,描绘出罗什的心理及思想地图,让罗什复活。
《中国报刊评论文选》 延安时代是中国共产党构建自己的话语体系的时代。构建自家体系的最重要的领导人和推动者是毛泽东,重要的平台是《解放日报》社论。毛泽东许多思想和词语是许多《解放日报》社论发出来的,许多社论是毛亲自修改乃至执笔起草的。我读《解放日报》社论,沉醉于其思想的先进,时效的敏捷,语言的锐利,文风的朴实。如今,延安《解放日报》难见。从旧书摊捡到《中国报刊评论文选》(复旦大学新闻学系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12月版),读上面收录的中共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解放日报》、新华社的社论评论,有一种快哉阅读的体验。俱往矣,快意的老社论,好读的老评论。联想到如今许多高言大论,说的不是人话,用的是誓死不让人读下去的句子和文风,有几个人愿意读它而受罪?
长诗《泰姬陵之泪》 2008年,诗人欧阳江河去印度泰姬陵参观,当晚在饭店吃饭的时候,五十二岁的诗人哇哇大哭起来。同行的西川说,“我从来没看到一个男人哭成那样”。诗人自己说:“忍不住地大哭一场。那种让我当时就不好意思且深感羞愧、事后又绝对不想认领的哭,那种即使移身到电影里都有过分之嫌的哭。”這一哭,哭出了长诗《泰姬陵之泪》。在大哭的当晚,诗人写下《泰姬陵之泪》初稿六百行。诗的第一句就把人弄得不行了:“没有被神流过的泪水不值得流/但值得流的并非全是泪水。”这首诗最初发表了三百行左右。《开耳》一书中,收录的就是《泰姬陵之泪》的未完成稿。“泪”流十年不见全稿,当初的手稿也找不到了。2018年初,诗人终于续写《泰姬陵之泪》二百五十行,雕成完整之“泪”,刊载于《收获》杂志2018年第2期。全世界有第二个为“泪”写五六百行诗的诗人吗?这滴印度的泪中国的泪人类的泪形而下形而上的泪,成为化泪为珠之泪。“万有归一收小了一的出口——/众泪,岂可一洒孤泪。”
人如植物书如粪 民国“国大代表”鲁荡平有首读书诗:“客馆无聊书好淫,好书多读胜黄金。人如植物书如粪,下得肥多长得深。”以前都说书中有营养有黄金有美女,鲁代表将书作粪,倒也通俗直率。
老鼠娶亲日 乾隆四十八年《府谷县志》:“正月十日,名鼠嫁女日,是夜,家人灭烛早寝,恐惊之致害百谷、啮衣裳。”中原及北方风俗:这天人们通常要为老鼠准备一些食品,晚上早睡,以方便老鼠娶亲。儿童好奇,要看个究竟,大人们说:想看老鼠娶亲,要嘴里含着驴粪蛋蛋,耳朵里塞上羊粪蛋蛋,眼皮上夹着鸡粪片片,在满天星星的时候,趴在磨眼里,才能听到老鼠娶亲的鼓乐,看到老鼠娶亲的场面。孩子们一听,这么复杂,又不干净,便不闹着看了。又云:正月初十是“石头节”,大概是从“十”音化来,这天民间忌动石器。
鲁迅的《杨贵妃》 作为读者,得感谢“长得君王带笑看”的美女杨玉环对中国文学的伟大贡献。她使得李白写出《清平调词三首》(云想衣裳花想容),使得白居易写出长诗《长恨歌》,还差点让鲁迅写出长篇小说《杨贵妃》。据冯雪峰《鲁迅先生计划而未完成的著作》说,鲁迅已拟定《杨贵妃》提纲,预计十八章,二十余万字。孙伏园《鲁迅先生二三事》中说,鲁迅计划着写一个剧本《杨贵妃》。只可惜鲁迅的《杨贵妃》没能写出来。
白居易写《长恨歌》 读《盩屋县志》《周至县志》得知,元和元年(806年)四月,白居易任周至县令。十二月,白居易与进士陈鸿、隐士王质夫同游仙游寺。闲谈中,说及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王质夫说:“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也,试为歌之,如何?”一语点燃白居易,他一气呵成《长恨歌》。一段爱江山爱美人的爱情佳话被一位大诗人用诗的形式定格。1960年的一天,毛泽东闲来诵读白居易《长恨歌》,忍不住磨墨书写,写到“缓歌谩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掷笔长叹……他为何写到这里停下,我们无法知晓,好在他为我们留下了半篇美书《长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