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罗杰 范欣 译
4月的阿萨巴斯卡河它拥有众多的支流。但正是因为其覆盖的广阔水域,让原本在亚伯达省中心发展的采油工业也同样污染到了北部沿河居民的生存环境。
道路蜿蜒,尽头绵远,奇普怀恩堡的小木屋映入眼帘。这里树立着一块警示牌,提示人们在遇到犯罪行为时及时报警。这个位于阿尔伯塔省北部的小村庄有900多位居民,多是米吉索和奇普怀恩部落的原住民。
每年只有在寒意凛冽的冬季,当河床上冻结的冰层足够承受交通工具通行时,才有道路可以直接通达村庄。尽管如此,这个村庄却从来不是一个可怖之地,居民们甚至回忆不出最近几年发生过的罪行。
但他们仍然生活在恐慌之中,不是为暴力冲突担忧,而是为自己的身体健康,也为他们赖以生存的阿萨巴斯卡湖。深冬季节,湖面是一望无际的纯白,只有湖中小岛上零星的植被微微冒头陪伴这单调的景色。
这片湖泊方圆8000平方公里,是阿尔伯塔省和相邻的萨斯喀彻温省最大的一片水域。长久以来,它也是以渔猎为生的印第安原住民的主要生存来源。他们捕捉阿萨巴斯卡湖的梭鱼,围猎周围森林中的驯鹿、驼鹿和野牛,采摘林间自然生长的坚果……这是他们世代流传下来的谋生手段。但自上世纪60年代末,另一项事业开始在这里扎根,甚至侵略了这片土地,那便是沥青砂的开采。
“我们只想在这里生存下去。”76岁的当地渔民雷·拉杜瑟尔抱怨说,“50年来,我一直都以打渔为生。但石油公司向支流倾倒的废水污染了阿萨巴斯卡湖,侵害了鱼群,如今政府已经禁止了商业化捕鱼。在破坏这条道路上,我们人类还要走多远呢?”这位老人感慨道。隨后他说,在自己的家族中,已经有15人罹患癌症去世。而那些与石油开采相关的工业废料,以及它们所污染的水和空气,便是罪魁祸首。
医学中心的护士简·乐宾近年来也遇到了越来越多罹患胃癌、肺癌、肝癌、糖尿病或神经退行症的病例,其中还有一些是未成年的孩子。她认为这些疾病的高发和当地石油开采的废料排放有很大的关系。“这个地方已经成为了废料排放地。但遗憾的是,目前还没有医学数据能够证明这种说法。”不过她还是决定发声提醒阿尔伯塔省和加拿大的医疗卫生相关部门,希望他们能为这片原住民赖以生存的土地做一些事。
“我的族人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千年。但自1970年起,政府试图将我们驱逐出这片赖以生存的土地。”史密斯堡的一个原住民部族的首领朗索瓦·波莱特说。
尽管一些人已经就这一坏境问题发声,得到的回答却是零星而片面的。这场对于真相的追索也一直萦绕在约翰·奥康纳的心头。这位爱尔兰医生在30年前接替另一位欧洲同事的工作来到加拿大,随后便定居在阿尔伯塔北部的麦克莫瑞堡。从2000年开始,多个奇普怀恩堡的家庭请求他开展每周的健康咨询,他也开始关心这个村庄的命运。“我以前也负责过其他原住民部族的健康检查,但奇普怀恩堡还是第一次。因为它是一个比较独立的社群,生活自给自足。冬季的冰上通路每年只开通两个时间段。其余时间里,要想看病就得搭飞机去麦克莫瑞堡,这开销实在是太大了。”
而这位医生在来来往往的治疗中也收集了很多的病例。“人们开始越来越关注环境改变带来的影响,比如鸟类数量的减少,捕猎动物肉类质量的下降,一些鱼类畸形的现象等等……其中有一个核心的问题,就是湖泊水质的下降。”这位医生说道,“同时我也观察到一些会在仅有千人左右的社群中存在的病理现象,比如一些胆管癌的病例,这让人很意外。这种疾病通常十万人中才有一例。”他把这些现象上报了第一民族政府,咨询了他在麦克莫瑞堡当地的同事,并且在2005年向当地卫生健康部门提出质问,但是都没有得到回应。
不过几个月后,加拿大CBC电视台对于他提出的问题制作了一期节目,终于打破了政府的缄默。面对节目播出后引起的反响,加拿大卫生部被迫做出回应,在2006年3月紧急派遣了3位医生。在包围奇普怀恩堡卫生中心的记者队伍面前,一位联邦代表喝下了直接从管道中接的水,想借这一举动表明这里的水质合格。然而3位专家在登上返程的飞机前面对记者的提问还在闪烁其词,可见政府也就是做做样子,并不会采取什么真正有效的措施。
不仅如此,卫生部门还认为这些提出质问的医生过于多疑。阿尔伯塔医学院甚至针对约翰·奥康纳发起了一场以“行为不当”为由的除名行动。不过在当地居民的请愿和一名律师的协助下,这项除名行动在2009年停止。
同时,在2009年末,阿尔伯塔癌症研究中心也公布了一份关于奇普怀恩堡地区1995-2006年间癌症病例的报告。这份文件证实了10年间一些疾病病例的明显增加(如胆管癌、血癌、淋巴癌等),同时要求更进一步的调研,以找出这一现象的根源,从而改善国家的卫生健康状况。然而这个要求又石沉大海了。
“这高达29%的癌症增长率,诱因究竟是遗传、是生活方式的改变,还是环境因素呢?我们需要针对这个问题进行公正、完整且严密的研究。”约翰·奥康纳强调说。然而面对诉求,医学中心的工作人员却礼貌地回应说这些信息不予公开。48岁的沃伦·辛普森曾经在几家不同的沥青砂开采公司工作,如今第二次面对自己的癌症状况,他承认其实很少有人敢将癌症高发的原因直指这些石油企业,因为“大家都坐在一张板凳上,很难下手去锯断它”。
和阿尔伯塔省的其他任何地方一样,这里的一切都和石油息息相关。靠近奇普怀恩公墓的道路上新建了一座中学,门口竖立着醒目的标牌提醒人们它是由Shell Albian油砂公司出资建造的。在同一条路上不远的地方,一座巨大的综合体育馆拔地而起,里面有曲棍球场地和游泳池,而这些设施也都由加拿大最大的油砂作业公司Syncrude出资。Syncrude公司的logo在总部大楼的一面日夜闪烁,大楼的门前每天下午都会整齐地排列着小卡车,在寒冷的冬天,它们为了保持温暖,即使不作业也一直开着引擎。
“我们的产业为当地人提供了大量的工作机会。”加拿大石油生产商协会(CAPP)的副主席特里·阿贝尔如此说道,“在过去的几年里,沥青砂相关产业为本地经济贡献了高达40亿加元(合25亿欧元)的营业额,任何别的产业都无法企及。加拿大的石油储存量居世界第3位,仅次于委内瑞拉和沙特阿拉伯。这些黑色黄金超过95%都浸润在沥青砂中(一种由砂石、沥青和水共同构成的碳氢化合物)。根据预测,沥青砂的开采将会在未来的20年中给加拿大带来每年两千亿美金的收入。能与这一估值比肩的资源储量,目前来看只有俄罗斯有,但俄罗斯的沥青层位于西伯利亚,极端的纬度条件并不利于开展开采业务。
阿尔伯塔的沥青砂开采起来却没有什么难度。麦克莫瑞堡附近的沥青层深度不足70米,利用巨大的桨叶便可轻松采取。而省内的其他两个储藏层深度更大,Peace River和Cold Lake这两家公司采用了“in situ”(原地开采)技术,即在掘井之后注入水蒸气,使沥青液化并上涌,随后采取。这3个沥青层共同构成的可开采区域覆盖了14.2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比曾经在这里殖民的英国的领土面积还要大。
在殖民时期,奇普怀恩堡还是加拿大的皮毛交易中心。1788年,北西会社在此建立了交易行,随后阿尔伯塔便一直跟随着捕猎和渔业的节奏生活。这是原住民老者们自给自足生活安详的岁月,直到工业化的到来破坏了这一切。
医学中心的顾问艾德·马丁向我们讲述了他的回忆:“在我很小的时候,湖里的水还可以喝,水质清澈透明,奇普怀恩堡周边的森林也郁郁葱葱。但现在,湖水都成了巧克力色,植被也枯萎了。”这样的改变发生在1973年当地开始开采石油之后。“猎人们喝了湖里的水都病倒了,南边Syncrude公司的方向飘来烟雾和尘埃。人们都说,事情越来越糟糕了。”这位65岁的米吉索人回忆说。他如今也罹患胃癌,正如他在2017年去世的母亲。
加拿大的第一家油砂作业公司Syncrude的工厂。其排放的浓烟将天空中正在下落的雪花染成黄色,硫化物和氨的气味弥漫在麦克莫瑞堡的天空。
艾德·马丁这一代人经历的不止有环境的改变,还有文化的冲击。他们被迫就读教会寄宿学校,并“和自己的传统、语言、文化隔绝开来”。这一痛苦的往事记忆也同样存在于其他印第安原住民的心中。往北2000公里之外的史密斯堡,入口处竖立着一块巨大的路标,标示着它与相邻的西北领地之间的分界,但却没有任何指示牌标明这里生活的是2500位原住民。公路服务设施、杂货店……这里的一切都和大北部的其他城镇一样。
佛朗索瓦·波莱特是生活在史密斯堡的一个原住民族群的首领,相对于这些现代化的建筑,他更愿意住在阿萨巴斯卡湖周围的森林边。这里的河流水流湍急,冬季也不会结冰。“再远一些,就可以看到另一条道格河,它流过加拿大高原。我的族人们在这里生活了上千年。而我们知道,我们都是依靠这方水土。但后来政府决定开采这片土地,还说我们以前的生活方式将走向灭绝。而说到水,谁会相信在工业化的进程中它还能够保持清澈呢?这里建起了造纸厂,接着是沥青砂厂。他们消耗了大量的水资源,然后排放出废料。”
1899年缔结的《条约8》用于阿尔伯塔北部族群的自主管理,它赋予当地原住民不可剥夺的渔猎权利。然而如今这片土地上日益加剧的土壤和水质污染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呢?史密斯堡附近其实并没有多少石油储存,奇普怀恩堡也一样,但这两个地方都依靠阿萨巴斯卡湖流域的水资源生存。正是因为这一广阔的水域资源和它发散的支流,上游200公里处的石油开采企业排放出的废水也能触达到当地居民生活的地方。
这是一个关乎民生、政府权威和经济发展的敏感话题。但关于水资源的污染问题却还是没有引起政府的关注。不过阿尔伯塔大学的生态学教授大卫·辛德勒正带领着一个项目为此努力。他在1970-1980年间就已经就湖区鱼类死亡的问题提出了很多尖锐的观点。2010年,他又就阿萨巴斯卡河及其支流的水质问题发表了一篇论文。他的团队在这片水域中发现了13种来自油砂作业所排放的重金属物质,其中包括汞、镍、铅、铊、铀和砷。但是同校的地理教授威廉·修提克却对此持不同意见:“就这个浓度来说,即使是在欧洲环境保护得最好的地方挪威,也同样存在这些物质。”不过这位地理学家刚刚满意地参观了由阿省创新公司出资建造的现代化研究基地,他说话的立场也不免令人深思了。
面对这样的言论,大卫·辛德勒反驳说:“如果说一个在生产作业中需要燃烧石油并使用大量化学溶剂的企业一点污染都不排放,也太不可信了吧。现在的问题不是去证明是否存在污染,而是要调查这种污染已经到了怎样的程度。”在他发表研究成果6个月后,另一项科学报告也证实了他的结论。加拿大皇家学会的专家们揭露了沥青开采产业长期倾倒有毒物质的事实。一年后,阿尔伯塔省的媒体也向大众公布了一份环境部的秘密文件,称阿萨巴斯卡河的水质污染已经成为其关注的“首要问题”。
在冬天厚厚的积雪覆盖下,石油企业的人造废水池中污染物却还在缓缓流动。在长达半个世纪的石油开采活动中,它们积攒了1.3万亿吨的污水,而根据Pembina能源机构的计算,治理这些污水需要花费约450万亿美金。这家非盈利性的专业能源研究机构还多次就废水泄漏问题发出警告。“从环境的角度看,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威胁。更糟糕的是,阿爾伯塔当地政府还一直放任这些石油企业,完全没有依法治理污水。”
北部的森林也同样遭到了侵扰。因沥青砂开采而发展起来的麦克莫瑞堡如今有7.5万居民,从这里出发,沿着蜿蜒难行的公路向北,在开往奇普怀恩堡的路上,可以看到高大的云杉、落叶松和白杨林间掩藏着的一个个缺口。这些“斑秃”有些是森林火灾造成的,但更多的是来自石油的开采作业。
这些为了开采而进行的森林砍伐对当地的生物多样性也造成了威胁,其中驯鹿首当其冲。树木被砍倒后,这些动物种群失去了天然屏障,以狼为首的肉食动物便可以轻易循着长长的林中间隙接近它们。这里驯鹿的命运原本已经在全球气候变暖的威胁中风雨飘摇了,如今它们的生存更是如履薄冰。在阿尔伯塔的一些地区,自2000年以来,驯鹿的数量下降了有8成之多。
而下一群受害者呢?也许就是森林野牛国家公园的野牛们。这个公园在1983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地,但它距离中加合办的大型沥青砂开采企业Teck Resources不过30公里。这片露天开采区域覆盖面积约290万平方公里,在近40年里以每天26万桶油的开采量马不停蹄地工作着。
Teck公司承诺说他们的作业不会影响到公园的环境,但这样的承诺和之前环境部发出的声明一样,并不能使当地原住民信服。他们已经向联合国发起了预警。而联合国的专家在调查后指出,加拿大政府并没有履行好自己保护环境的职责,他们要求加拿大在2018年底前完成17项协议中所列举的措施。
“政府拒绝在经济增长和环境保护中做出选择。”史密斯堡第一民族国土资源部的负责人贝基·科斯卡说,“而北部印第安原住民的话语权在南部大城市的能源需求面前更显得无足轻重。”她同时也提到了精神层面的问题:“有很大一部分加拿大人都忽视第一民族原住民的命运,或许是在为曾经的精神殖民行为感到羞耻。”
如今随着石油开采产业规模的扩大,一种新的殖民形式在阿尔伯塔的土地上蔓延开来。那些来自加拿大、美国或欧洲的白人,在这里靠着“麦克钱(money)堡”(对麦克莫瑞堡McMurray的戏称)谋生。这里的工厂总是在马不停蹄地工作,滚滚浓烟伴随着巨响。虽然石油的价格有些摇摆不定,但沥青砂的开采始终是一棵取之不尽的摇钱树。
夜幕降临的时候,这些身着制服的人便会走上城市的街头,喝上几杯啤酒。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但都抱着同样的心态来到这里工作。就像Syncrude公司的操作员布拉德和他的许多同事一样。“在这里工作挣到的钱,是老家的5倍还多。”
说到底,“在这里沥青砂就像政治,最好不要轻易提及。”在麦克莫瑞堡做了40年电工的丹尼斯·罗伊说,“石油工业确实造成了污染,但人们也想保住自己的工作啊。”根据CAPP的估算,加拿大西北部地区沥青砂的开采所带来的石油产量,将从2015年的23亿桶上升到2030年的48亿桶之多。“全世界对石油的需要越来越强烈,而加拿大也将为此出力。”这是加拿大第二大石油生产商Terry Abel的论调。
小罗伯特·格兰冉布和他的父亲一样是一名猎人兼向导。他正在处理一匹捕到的狼,以便将它卖给标本剥制师。
从卡尔加里到奇普怀恩堡,没有人想过结束沥青砂的开采。“我们和石油互相需要。”奇普怀恩堡米吉索部族的首领阿奇·瓦关姆说,“其实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亮出红牌,制止那些对环境伤害太大的项目。”但这位原住民领袖似乎更愿意看到一张支票,来发展部族的经济。12月,米吉索和麦凯堡的第一民族政府与石油公司Suncor签订了协议,以49%的出资比例参与建造一个预计耗资5千亿美元的石油储存仓库。
在阿奇所代表的部族未来5年的规划中,这项任务排在了最重要的位置,而关于健康卫生的问题则位居第五。仅颁发石油开采许可证一项内容就能让这些第一民族每年坐收几十亿美元。“我们确实有很多与石油相关的产业,但也会发展自己的业务。比如麦克莫瑞堡新近开始修建的一家奢侈酒店。”这些“交易”的具体数值在大众的概念里也许比较模糊,但当地人和石油企业达成的共识却是众所周知的。“是冒着吃官司的风险驱逐这些对环境不利的企业,还是干脆直接坐下来协商罚款和补贴的问题?该选哪个显而易见吧。”
但并不是所有奇普怀恩堡的居民都吃这套实用主义的作风。“金钱是污染社会的毒药。”当地的猎人向导罗伯特·格兰冉布如是说。他零零散散地检举揭发了很多当地政府的腐败行径,还亮出了石油公司给集会的公众派发的350美金的红包。当地青年中心的负责人爱丽斯·里格尼也持这样的态度:“当今世界已经被金钱支配了。我父亲活了90年,就是靠在湖里钓鱼、林中捕猎为生。但他活得安逸,走得安詳。我们应该阻止这些污染水资源、破坏环境的肮脏企业。”“如今大家都无法否认,石油产业对地球环境产生着破坏。但它却还是在马不停蹄地发展。”米吉索部族的前领导人乔治·普瓦特阿说,“这就好像有个人在打你,而你却还对他说:‘不要停,请继续。”
[译自法国《世界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