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冰
渐行渐近的夕阳,透过田字格的窗,播洒了半地隐约的金黄。她用手抚摸着床头的木雕孔雀,幽幽地说:孔雀开屏,是世间最美的画!声音忧伤而恍然。
夕阳挥窗而去,隐退在青砖绿瓦间。特属于秋天的寒气,“呼啦”一声遮住了天地,却遮不住她思绪的川流。
那年,二八芳龄的她面若桃花,长发如瀑。每迈一步都洋溢着青春的风情。因为家道殷实,她缠着父亲送她进了新学堂。学校里的骨干组建了各种各样的学生社团,宣传进步思想与爱国情怀。她一下子就被一个叫“孔雀开屏”的文学社团吸引了,同学们还跟她开玩笑说:孔雀开屏,这社团的名字可真有趣,是两个人的名字组合……
直到那一刻,她才知道:社团的创始人是刚刚从法国留学回来的进步青年李开屏,瘦高,架着眼镜,脸上时时飘荡着特有的睿智神情。他的语言尤其具有吸引力,他说:生而为人,不能为亿万民众造福,不能为解救民众疾苦,不如一头撞死在猪圈里。
她本性羞涩,家教又严。虽然天资聪颖、容貌不凡,却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看世界。他身着灰色长衫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哪怕是他的一个眼神都是她眼中的风景。一次,社团组织大家写话剧《孔雀开屏》。她第一次提笔写剧本,用了三个晚上的时间,才忐忑不安地交了上去。
当社团公布只有她的《孔雀开屏》入选,并且要排成话剧时,满地阳光映红她的脸颊。
《孔雀开屏》的排练过程中,他们配合默契,秋波频递。公演那天,得到了全校的好评,还因此上了北平的各大报纸。从此,他们二人正式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孔雀开屏》也因此成为了他们筹款进行革命活动的重要渠道。
闲时漫步,脉脉温情荡漾在眼里眉间。
一次回家,父亲看着护送她回来的他,上下打量了很久,以前所未有的语气说:别忘了,你早就被我许配了东城徐家的大少爷!
父亲虽然开明,却从来都是不容反驳。她尝试着跟父亲交流,每一次都被父亲打断,没有商量的余地。于是,他们的交往也改成了地下活动。
那一年,《孔雀开屏》开在北平城的每一个角落里。多少个身着旗袍的女子为之迷恋与疯狂。她与他都成了令人羡慕的明星,这为他们以后的地下行动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条件。
偶尔闲时,他牵着她的手,散步在优雅的北海公园。他最美的情话就是:以后,你要为我生两个与你一样的漂亮女儿。她羞红了脸,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胸膛里。他则用手抚摸着她如瀑的长发,爱语呢喃。
那时刻,静止了满湖的北海水。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请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坚持将革命工作进行到底。
他将她紧拥在怀,眼望远方的天空,幽幽地说。
为了掩护队友的安全撤退,《孔雀开屏》在最后一场中,他与她被一群持枪人抓了去。
好在,父亲求徐家花了大把的钱打通了关系,她在被关的日子里并没有受罪,只是被逼迫着交代问题。她一口咬定什么也不知道。父亲来看她,说你不能犯糊涂,出去后要跟他一刀两断,早点跟徐家大少爷成婚才是正路。不要自毁前程!
一个月后,她出来了,他也被释放了。跟她的境况不同,他受到了百般折磨,身体上的伤疤,青紫相间,新旧交替,一层复一层。他的头发愈发长了,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忧郁、感伤。她的心撕裂般疼痛,仿佛受伤的是自己。两双手握在一起,凝噎无语,双泪长流!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精美的玉坠,一个孔雀开屏的玉坠美轮美奂地在她的手里开屏绽放。
他说:它会佑你平安!无论如何,你要坚强,记住我永远爱你!
说完,不等她反应过来,他转身快步而去。转身前的泪滴落在开屏的孔雀上。她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一辆似曾相識的黑色汽车里。
自此,他就像从人间消失了一样,杳无音信。
没有了他,她将《孔雀开屏》封在心里,落满岁月的尘埃,在她眼里心里如浮萍飘荡。
长夜袭来时,只有颈间那孔雀开屏的玉坠,伴她泪眼入眠。父亲将她关在家中,开始软硬兼施地劝她尽早成亲。一个月黑风高夜,在奶妈的帮助下,她最终逃出那扇朱门。
春秋更替,转眼时光又过了10年。没有他的日子里,思念如雨如风。多少次,她站在北海的湖边,想一死了之。可是,他那句“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将革命工作进行到底”的话却萦绕耳际。
再次见到他是多年以后,他躺在一片冰凉的墓碑中间。泪水,小溪一般顺着脸颊哗哗地流淌。曾经一起工作过的同志,终于不忍地告诉她:当年,她的父亲以断绝父女关系为由强迫他离开她。他迫不得已地接受了她父亲的建议,但是他还是在一次地下活动中,未能逃脱徐家精心计划的陷阱。
岁月流转,她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声。望着床头精致的开屏孔雀,她终于开心地笑了,她喃喃自语:其实,我早知道,你的本名其实叫开平。
孔雀开屏的玉坠,在她的掌心里灼灼生辉。
她知道,他等她再演《孔雀开屏》,已经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