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有狮为史

傅斯鸿

大明弘治三年（1490年），一个叫迤西的西域小国派遣使者千里迢迢赶到北京，给明孝宗朱佑樘进贡了一头狮子。皇帝对这头狮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然而内阁大学士刘吉却坐不住了，他甚至要皇帝杀掉或者饿死这头狮子。这让明孝宗大惑不解，而刘吉却给皇帝算了一笔账：

这头狮子一天要用两只羊投喂，一年就要吃掉明朝700多只羊;此外，狮子是猛兽，还要专门拨50个士兵看守;为了一头狮子而耗费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实在是得不偿失。

明孝宗虽然对此事引起了重视，也停止了宫中的驯狮表演，然而要杀掉或者饿死这头狮子，他实在是不忍心，而且传出去也有损大明王朝的面子。于是，这位大明皇帝下旨，今后拒绝再接受这种食肉动物当贡品。

狮子这种猛兽并非中国土生土长的物种，它最早产生于非洲的热带草原之上，而后在西亚和南亚的草原上也发现了狮子的存在。作为一种非本土的物种，中国人对于狮子有着许多超乎寻常的想象。

传说龙生九子，其中老六狻猊的形象就类似狮子，因喜烟好坐，常出现在中国宫殿建筑，香炉上。据《穆天子传》记载：狻猊日走五百里。两晋学者郭弘农注：“狻猊，师子，亦食虎豹。”另据《尔雅·释兽》记载：“狻魔如虢猫，食虎豹。”狻魔即狻猊。郭弘农又注：“即师子也，出西域。”

因而，在中国古人的心目中，狮子并非现实意义上的猛兽，它在大多数情况下被当作是一种瑞兽，狮子的出现也预示着祥瑞的降临。于是，中国古人的这种叶公好龙般的心态也让狮子这种舶来品成为了西域各国抢着进贡的诱因。

中国的对外交往一向依赖于陆地和海上的两条丝绸之路。狮子进入中国也必然是从这两条丝绸之路上而来。尽管陆上丝绸之路在汉武帝时期就已开通，然而狮子进入中国的确切记载却是公元79年，东汉章帝建初四年。据《后汉书·班超传》记载：“初，月氏尝助汉击车师有功，是岁贡奉珍宝、符拔、师子、因求汉公主。”而另一记载则晚了8年，即东汉章和元年（公元87年），安息（今伊朗）国王阿萨息斯一世派商队沿丝绸之路把狮子作为礼物送给章帝传人中国。

总之，在中国的土地上第一次出现了狮子这个物种，是在东汉章帝时期。物以稀为贵，再加上狮子作为中国的神兽与瑞兽，因此中国人对这种不常见的舶来品的青睐程度可谓是达到了极点。

通过名著《西游记》的诸多描述，可以发现狮子在佛教与道教之中都颇具影响。其中就有文殊菩萨的坐骑青狮、观音菩萨的坐骑金毛狮子吼、太乙真人的坐骑黄师等等。甚至在《灯下录》中记载：“佛祖释迦牟尼降生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狮子吼曰：天上地下，惟我独尊。”

狮子虽然不是中国本土动物，但是在中国人的生活当中，狮子却成为了一种无处不在的象征，它被刻画成各式各样或可爱、或庄严、或正义的形象，出现在中国的节日中、寺院里以及大门前。

据学者统计，在历代正史本纪中，各国给中国进贡狮子的记录共有21次。在几千年的岁月长河里，中国人见到真狮子的次数简直是少之又少。当然，这其中绝大多数皇帝在见到狮子时，都表现得十分欣喜。

大唐贞观九年（公元635年），唐太宗李世民就得到一头从康国进贡的狮子。于是，欣喜若狂的李世民找来一代文豪虞世南作了一篇《狮子赋》，成为中国后世刻画狮子形象的文学蓝本。虞世南在这篇赋中这样写道：

阔臆修尾，劲毫柔毳。钩爪锯牙，藏锋蓄锐。弭耳宛足，伺闲借势。暨乎奋鬣舐唇，倏来忽往。嗔目电曜，发声雷响。拉虎吞貔，裂犀分象。碎遒兕于龈腭，屈巴蛇于指掌。践借则林麓摧残，哮吼则江河振荡……

在见到了真狮子后，唐太宗本人对于狮子的喜爱一发不可收拾，他甚至要求四川进贡的蜀锦上都必须绣上狮子的图案。而到了明清时期，皇帝在给官员们制定品级补服时，绣有狮子图案的补服成为了三品武职官员的定制。

作为礼仪之邦的中国，讲究来而不往非礼也。对于各国前来进贡的情况，自然都少不了要回赠。正如月氏国给汉章帝进贡狮子为的是求娶汉朝的公主，这是拿动物来换人。当然，中国也有回赠动物的情况，例如，唐朝就曾将大熊猫作为礼物回赠他国。但更多的情况下，各国给中国进贡狮子换走的往往是大量的丝绸、瓷器甚至真金白银。其中，明朝前期的回赠最多，因而明朝前期也成为了各国给中国进贡狮子最多的一个时期。

明成祖朱棣派出郑和下西洋，使得中国与东南亚、南亚、西亚和东非的交流与沟通加强，于是，各国又开始通过海上丝绸之路给中国进贡狮子。据记载，永乐十一年，西域某国酋长就曾不远万里，连续两年都向明成祖朱棣进贡狮子。我们今天要从海上运送动物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是600多年前的永乐时代，还是狮子这样的猛兽，可谓是风险极高。然而，就是这样有着极高风险的进贡，却能让这些小国乐此不疲，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买卖一本万利。

据中亚人赛义德，阿里阿克巴尔·契达伊的《中国纪行》记载，明朝时，帖木儿王朝进贡了一头狮子，明王朝回赐了30箱商品，每只箱子装有：绸缎、缎纹布、马镫、铠甲、剪刀、小刀、钢针等多达100种商品。当时西域一头贡狮的回赐，价值相当于10公斤多黄金。

正因为如此，西域各国都抢着给明朝进贡狮子。其中，撒马尔罕更是此中老手，隔三差五就送来一头。狮子在明朝是稀罕物，但在很多国家却遍地都是，通过极低的代价就能弄到，作为贡品运到明朝，就能轻轻松松发一笔横财，何乐而不为？于是，当刘吉看到明孝宗又一次对狮子产生浓厚兴趣时，才立即站出来阻止，否则弘治朝便又会重蹈永乐时期的覆辙了。好在明孝宗还算明朝历史上比较不错的皇帝，这才下令此后拒绝接受这种大型食肉动物作为贡品。

当然，在明孝宗之后，狮子仍被作为贡品进入过中国，这也是狮子最后一次作为贡品被敬献给中国皇帝。这一次是清康熙十七年（公元1678年），葡萄牙使臣携狮觐见康熙皇帝，只不过这一次献的是非洲狮，而不是之前的亚洲狮了。康熙爷下江南时为了夸耀显摆，还曾船载狮子同行前往。

作为百兽之王的狮子，以其威猛雄壮的身影驰骋亚非草原。然而，在古代中国与世界各国的贡赐贸易当中，狮子却是一种委屈的存在。一方面这是中国的祥瑞，另一方面又成为了中国贡赐贸易的负担。于是，在两千多年里，也不过只有21次。似乎中国人对于真狮子的喜爱，远不及那些停留在传说里、节日中、神龕上以及大门前的狮子们。也许正因为我们的不常见，才能用想象对狮子的形象进行各种改造，也才能创造出中国所独有的狮文化。

编辑/徐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