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炜
大约十年以前,我偶然了解到中国科幻在更早一个十年中已经有过的光荣与梦想。我像皈依者那样开始传播福音,向英语世界的读者介绍中国科幻,组织科幻翻译,自己也拿起笔来写科幻论文。那时清理中国科幻的历史,我第一次意识到在之前几乎无人关注的情况下,中国科幻如同创世纪一般重构星云再造文类的新浪潮,已经默默地存在了十年之久。《流浪地球》写于1999年,发表在2000年;刘慈欣这部跨世纪的中篇小说,与他在2010年完成、出版的《地球往事》最后一部《死神永生》,分别标志着中国科幻新浪潮最具创造力的十年的起始和落幕。
从科幻这个类型独特的精神特征来说,《流浪地球》甚至突破了观众欣赏商业电影的舒适地带,挑战人们理解现实的常规,在想象力上几乎达到崇高的境界。
2010年那個十年终了时,《死神永生》成为前所未有的畅销科幻小说,中国科幻从文坛边缘异军突起,一个新的、科幻获得普遍关注的十年开始了。中国科幻新浪潮进入丰收载誉的十年,从全球华语星云奖,到真正属于世界性的雨果大奖,不断塑造中国科幻的英雄榜。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中国科幻已成文坛最重要现象,及流行文化的新锐先锋。然而,在新的十年中,刘慈欣几乎不再创作新的小说,我们不断获知,他在拍《三体》大电影,他卖出《乡村教师》《流浪地球》《球状闪电》的版权,故事起伏不定,消息有好有坏。科幻作家、科幻读者、科幻迷们,都在等待文字跃上大银幕的时刻,那意味着一个新的时间开始的起点。这一次时间再开始,预示中国科幻电影的诞生。
这一刻在2019年初突然来了。老实说,在真正去电影院看《流浪地球》之前,我没敢抱太大希望。对于中国科幻从文学到电影的转换,经历《三体》的挫折,让人不敢太有信心。然而我的这个想法,在大年初一完全改变了;我相信,这个改变也发生在许多人的心里。电影《流浪地球》不仅比我期待的要好,而且比我所能想象到这部小说在现有条件下最好的电影改编还要好。更进一步说,这部电影几乎没有当前中国大片的普遍缺点,它没有低估观众的智商,不盲目宣扬某种信念,不寻求视觉上虚幻的好看,也超越了常见的犬儒和矫情。《流浪地球》不是一部十全十美的电影,比如台词上还是有些幼稚,但在剧情线索设计、基本画面色调、人物性格发展、世界体系构造等方面,相当成功。从科幻这个类型独特的精神特征来说,《流浪地球》甚至突破了观众欣赏商业电影的舒适地带,挑战人们理解现实的常规,在想象力上几乎达到崇高的境界。
这不禁让人想起中国科幻小说史诗巨作《死神永生》问世的情境。严锋教授曾说过,刘慈欣把中国科幻提升到世界水平;到今天完全可以说,《流浪地球》把中国科幻电影提升到了世界水平。《流浪地球》如《死神永生》那样,不是一个轻松、容易、愉快、确定的经验,而是需要观众一起参与,共同乘坐颠簸的运载车,走过荒无人烟只有蓝灰二色的死亡原野,这是一次直面灾难、克服挫折、面对未知、在绝望中保持希望的经验。这部电影,也是儿子走进荒野背弃父亲、却最终与之和解的成人礼的旅程,是地球人远离熟悉的时空坐标、重新探询生命为何的太空奥德赛,也是中国电影从熟悉的日常世界脱节、追随想象力自由坠入惊悚的时空断裂。《流浪地球》在影像上改变了观众们熟悉的现实表现成规,地球不再是家园,而是运输生命的航天飞机,宇宙不再是不可企及的天象,而是可以计算的真实时空通道。
从刘慈欣写作《流浪地球》,到中国科幻第一部史诗巨片《流浪地球》上映,经过了二十年。从电影上映开始,不到七天,已经变成了现象级事件。《流浪地球》击败另一部根据刘慈欣小说改变的《疯狂的外星人》,稳坐春节档票房冠军,且在同期成为全球票房冠军。很多观众开始二刷、三刷,这有点像《星球大战》1977年横空出世时的情形。围绕《流浪地球》形成许多话题,从科幻到科普,从中国人的形象到文艺与爱国主义的关系,从电影预示的地缘政治到电影被附加的空间政治,似乎一时间,很多问题的解决都可以到《流浪地球》里找。观众响应各式各样,相关网络争论亦硝烟不断,甚至有传统价值观的若干卫道士将该电影视作洪水猛兽,这或许都更说明一个事实,假如科幻是洪水猛兽,让人惧怕;假如《流浪地球》让人发生解释的歧异,那么这部电影的成功在中国文化中的影响可能是更深远的。科幻最迷人之处,来自那面对未知、永远都测不准的时刻。脱离了有迹可循的地球轨道、进入茫茫未知世界的《流浪地球》,证明属于中国科幻电影的时间已经开始了。
《流浪地球》没有把中国从世界割裂出来,相反,它让中国人成为人类的形象代表。许多观众感动于,好莱坞大片西方演员占据的那种形象位置上,我们看到了中国人。
有关《流浪地球》争论的焦点之一,是这部电影的中国性,就像人们曾经乐于谈论《三体》的中国性,中国当代科幻的中国性等。这都是有意义的问题,但这样的思路又往往把中国科幻的可能性有意无意地拴在了国族论述的脉络里。《流浪地球》是一部中国人制作,演出,首先面向中国市场的电影,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流浪地球》又比近期内的任何其它中国国产商业电影更具有“全球性”。这里所说的全球性,不是政治经济全球化意义上的全球性,而是具有整体性的人类形象表现意义上的全球性。
《流浪地球》没有把中国从世界割裂出来,相反,它让中国人成为人类的形象代表。许多观众感动于,好莱坞大片西方演员占据的那种形象位置上,我们看到了中国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吴京的演出具有同样的意义,他没有把《战狼》中的爱国主义象征意义带进《流浪地球》,而是塑造一个希望与儿子达到谅解的父亲,是一个为了让地球上的人们活下去不惜牺牲自己的人类一员。在《流浪地球》的电影框架中,我没有看到更多意味着主义和信念的宣讲,我觉得,这部电影表达的情感是真诚的,如同割裂了时空延续的新天地,在惊奇与绝望中,要认真地活下去。(作者为美国威尔斯利学院副教授,科幻文学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