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中国特色的《俄国文学通史》:构想与可能

2019-02-22 13:19:50刘文飞
关键词:俄国文学史世纪

刘文飞

广义的文学史研究活动有可能与文学同时诞生,但学术意义上的文学史研究往往出现很晚,一个典型的例证便是,中国文学具有数千年辉煌灿烂的历史,但世界范围内第一部中国文学史却是由俄国汉学家王西里于1880年完成的《中国文学史纲要》。[注]В. П. Васильев, Очерк истории китай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СПб., 1880.中译见王西里:《中国文学史纲要》,阎国栋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版。俄罗斯人对于他们自己文学的历史研究开始得则更早一些,约在18世纪中期,特列季亚科夫斯基的《论古代、近代和当代俄语诗歌》一文[注]И. К. Тредиаковский, О древнем, среднем и новом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и российском, 1755.被视为最早的俄语诗歌史和文学史研究尝试,作于1755年。在此之后,各种各样的俄国文学史著不断涌现,使俄国文学史研究迅速成为俄国文学界、乃至人文学界的一个专门学科。

自19世纪初起,随着自觉的民族文学意识的觉醒,试图对俄国文学的发展过程进行概括和总结的著作开始大量出现,其中最重要的著作有:鲍尔恩的《俄国文学简明教程》(1808)[注]И. М. Борн, Краткое руководство к российской словесности, СПб., 1808.、格列奇的《俄国文学教科书》(1819—1822)和《俄国文学史简编》(1822,此书被视为第一部俄国文学史著)[注]Н. И. Греч, Учебная книга российской словесности, 1819-1822; Опыт краткой истории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1822.、尼基坚科的《俄国文学史试编》(1845)[注]А. В. Никитенко, Опыт истории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Введение, СПб., 1845.、舍维廖夫的四卷本《俄国文学史》(1846)[注]С. П. Шевырев, Истории русской словесности, Ч.1-4, М.: Университетская типография, 1846-1860.、加拉霍夫的两卷本《古代和当代俄国文学史》(1863—1875)[注]А. Д. Галахов,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словесности, древней и новой, в 2 т., СПб., 1863-1875.,以及佩平的四卷本《俄国文学史》(1898—1899)[注]А. Н. Пыпин,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в 4 т., 1898-1899.等。进入20世纪,在19世纪的俄国现实主义文学登上世界文学巅峰之后,在19—20世纪之交的俄国文学再度出现“天才成群诞生”的壮丽景象之后,大规模的文学史写作更是蔚然成风,众多的文学史著与众多的文学杰作交相辉映,相互促进,终于在俄国文化和俄国社会中构建出所谓“文学中心主义”。这百年间值得一提的文学史著有:温格罗夫主编的《20世纪俄国文学:1890—1910》(1914—1916,此书首度提出“20世纪俄国文学”的概念)[注]С. А. Венгеров (ред.), 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XX века. 1890-1910.此书再版不断,直至21世纪,如:М.: Республика, 2004.、奥夫相尼科-库里科夫斯基主编的五卷本《19世纪俄国文学史》(1908—1910)[注]Д. Н. Овсянико-Куликовский (ред.), Истории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XIX века, т. 1-5, 1908-1910.、科甘的三卷本《俄国当代文学史纲》(1908—1912)和《俄国文学通史》(简编,1927;这两部著作被视为用十月革命后的新文学史观总结俄国文学史的最初尝试)[注]П. С. Коган, Очерки по истории новейшей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т.1-3, 1908-1911;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с древнейших времен до наших дней (в самом сжатом изложении). М.-Л.: Молодая гвардия, 1927.、高尔基的《俄国文学史》(1939)[注]М. Горький, Истории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1909.此书作者生前并未写完,1939年由苏联科学院根据手稿整理出版,1957年由缪灵珠译成中文,汉译后多次再版(如上海新文艺社1957年版、上海文艺社1959年版和1961年版、上海译文社1979年版等),在中国影响极大。,苏联科学院俄国文学研究所主编的十卷本《俄国文学史》(1941—1956)[注]АН СССР. Ин-т рус. лит. (Пушкин. Дом),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в 10 томах, М.; Л.: Изд-во АН СССР, 1941-1956.、勃拉戈依主编的三卷本《俄国文学史》(1958—1964)[注]Д. Д. Благой (ред.),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В 3 т. ИМЛИ; ИРЛИ; М.; Л.: АН СССР. Наука, 1958-1964.、维霍采夫主编的《苏维埃俄罗斯文学史》(1979)[注]П. С. Выходцев (ред.),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совет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М.: Высшая школа., 1979.、普鲁茨科夫主编的四卷本《俄国文学史》[注]Н. И. Пруцков (ред.),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В 4 т. АН СССР. Институт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Пушкинский Дом); Л.: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Наука, Ленинградское отделение, 1980-1983.此书之中译被列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正由南京师范大学汪介之教授领衔的团队进行翻译和研究。、利哈乔夫主编的《10—17世纪俄国文学史》(1979)[注]Д. С. Лихачёв (ред.),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X-XII века. М.: Просвещение,1979.、索科洛夫主编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文学史》(1984)[注]А. Г. Сколов,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конца XIX - начала XX века. М.: Высшая школа, 1988.等。苏联解体以后,俄国学者撰写俄国文学史的热情反而有所高涨,他们不仅继续关注俄国古代文学和19世纪的俄国经典文学,还试图重构作为一个整体的20世纪俄国文学史,并将更多的注意力投向白银时代文学、境外文学和所谓非主流文学,相继出版的重要文学史著有:斯卡托夫的《19世纪下半叶俄国文学史》(1992)[注]Н. Н. Скатов,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XIX века. Вторая половина. М.: Просвещение, 1992.、库列绍夫的两卷本《19世纪俄国文学史》(1997)[注]В. И. Кулешов,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XIX века. М.: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Московск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 1997.、阿格诺索夫主编的《20世纪俄国文学》(1999)[注]В. В. Агеносов (ред.), 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ХХ века, М.:, Дрофа, 1999.此书中译见阿格诺索夫主编:《20世纪俄罗斯文学》,凌建侯、黄玫、柳若梅、苗澍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凯尔德什主编的两卷本《世纪之交的俄国文学(1890至1920年代初)》(2000-2001)[注]В. А. Келдыш (ред.), 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рубежа веков(1890-е - начало 1920-х годов), ИМЛИ РАН. М.: Наследие, 2000-2001.此书中译见《俄罗斯白银时代文学史》,谷羽、王亚民等译,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佩捷林的两卷本《20世纪俄国文学史》(2012—2013)[注]В. В. Петелин,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XX века, Том I. 1890-е годы - 1953; Том II. 1953-1993 годы. М.: Центрполиграф, 2012, 2013.等。旅美俄裔学者利波维茨基与其父里德尔曼合编的两卷本《当代俄国文学史》自21世纪初面世以来已多次再版,在学界颇有影响。[注]Н. Л. Лейдермани, М.Н. Липовецкий, Современная 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50-1990-е годы, в 2 т, М.: Академия, 2003.由四川大学李志强教授领衔的翻译团队正在翻译此书。

俄国文学史研究也始终是西方斯拉夫学界的一个研究重点,是所谓“俄国学”的重要构成之一。欧美学者对于俄国文学史的关注和描述最早出现在19世纪中后期,这在时间上也与俄国文学的强势崛起相吻合。较早的著述有法国作家沃盖的《俄国小说》(1886)[注]Vogüé, de Melchior, Le roman russe, 1886.、德国柏林大学教授勃鲁克纳的《俄国文学史》(1908)[注]A. Brückner, Geschichte der Russischen Litteratur, Leipzig: 1905;最早英译见A. Brückner, A Literary History of Russia, trans. H. Havelock, London: T.F. Unwin, 1908.等。20世纪初,随着一批俄国作家和学者流亡国外,俄国文学在西方文化生活中的影响有所扩大,在之后近百年时间里先后出现一批影响深远的俄国文学史著,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有以下几部:米尔斯基的两卷本《俄国文学史》(1926—1927),此书被纳博科夫称为“用包括俄语在内的所有语言写就的最好一部俄国文学史”[注]G. S. Smith, D. S. Mirsky: A Russian-English Life, 1890-1939,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 295.,它在欧美国家长期被用作教科书[注]D. S. Mirsky, Contemporary Russian Literature, 1881-1925, George Routledge & Sons, 1926; A History of Russian Literature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Death of Dostoyevsky (1881), Knopf, 1927.中译见米尔斯基:《俄国文学史》,上下卷,刘文飞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被称为“美国最著名俄国文学专家”[注]I. Calvino, Hermit in Paris: Autobiographical Writings, New York: Mariner Books, 2014, p. 41.的斯洛尼姆所著《苏维埃俄罗斯文学史》(1964),此书作为我国改革开放之后最早被译成汉语的西方俄国文学史著,在中国产生很大影响[注]M. Slonim, Soviet Russian literature: Writers and problems, 1917-1977,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中译见斯洛宁:《苏维埃俄罗斯文学》,浦立民、刘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中译将作者名“斯洛尼姆”误译为“斯洛宁”。;纳博科夫的《俄国文学讲稿》(1981),这是纳博科夫在美国大学教授俄国文学的讲稿,也是一部以作家论为骨干的独特的俄国文学史著[注]V. Nabokov, Lectures on Russian literatures,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Pub., 1981.中译见纳博科夫:《俄国文学讲稿》,丁俊、王建开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版。;莫瑟主编的《剑桥俄国文学史》(1989)和艾默生所著《剑桥俄国文学史导论》(2006),均是在英语国家多次再版、影响很大的俄国文学史著[注]C. A. Moser,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Russian Literatur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9, 1992, 2008; C. Emerson, 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Russian Literatur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这两本著作均已被列为首都师范大学林精华教授承担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剑桥九卷本俄国文学史翻译与研究”的翻译对象。。除用英语写作的俄国文学史著外,还存在着用世界上其他语种书写的同类著作。2015年11月,首都师范大学北京斯拉夫研究中心举办了一场题为“俄国文学史的多语种书写”的国际学术探讨会,来自俄、英、德、法、意、日、韩等国的俄国文学史家欢聚一堂,交流各自的俄国文学史写作经验,会后出版的论文集《俄国文学史的多语种书写》初步描绘出一幅俄国文学史的世界书写全景。[注]刘文飞编:《俄国文学史的多语种书写》,北京:东方出版社,2017年版。在俄、英、中文之外的俄国文学史著中,篇幅最大、最有影响的当属法国斯拉夫学者乔治·尼瓦等主编的六卷本法文版《俄国文学史》(1987—2005),这部著作是西方俄国文学研究界通力合作的重要成果。[注]G. Nivat, I. Serman et V. Strada, 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russe, t. 1-6: Des origines aux lumières, Paris: Fayard, 1987—2005.

俄国文学在19世纪70年代进入中国,1903年在上海面世的普希金小说《俄国情史》(即《大尉的女儿》)标志着俄国文学的中国接受史之开端。与文学的开端和文学史的开端往往相距遥远的情况有所不同,中国的俄国文学译介和中国的俄国文学史研究这两者之间却间隔极短。在俄国文学正式步入中国之后短短十几年间,郑振铎便写出第一部中国学者的俄国文学史著《俄国文学史略》(商务印书馆,1924)。稍后,蒋光慈在上海出版《俄罗斯文学》(创造社出版部,1927),此书分为两卷,下卷为瞿秋白于1921—1922年旅俄期间写成的《俄国文学史》,上卷为蒋光慈本人所著《十月革命与俄罗斯文学》。汪倜然的《俄国文学ABC》(1929)也是一部关于俄国文学历史的简略叙述。新中国成立之后,在中苏友好的历史大语境下,俄苏文学如滚滚洪流涌入中国,在诸语种外国文学中独占鳌头,甚至成为中国人“自己的文学”,但让人颇感奇怪的是,在成百上千的俄国文学作品被翻译成中文的时候,在众多俄苏作家在中国早已家喻户晓的情况下,中国学者却鲜有关于俄苏文学历史的描述,在中国的俄苏文学研究界,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占据显赫位置的似乎仅为两部翻译过来的文学史著,即布罗茨基主编的《俄国文学史》(三卷本,蒋路、孙玮、刘辽逸译,作家出版社,1954、1957、1962)[注]原作为Н. Л. Бродского Н.Л. (ред), 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М.: Учпедгиз, 1950, тип. Кр. пролетарий. 此书实为中小学八年级课本,内容比较浅显,主编尼古拉·布罗茨基是挂名的,作者实为Н. Поспелов, П. Шаблиовский, А. Зерчанинов等人。和季莫菲耶夫的两卷本《苏联文学史》(两卷本,叶水夫译,作家出版社,1956、1957)[注]原作为Л. И. Тимофеев, Русская совет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М.: Учпедгиз, 1947, тип. Кр. пролетарий.,这两部译著在国内读者圈和研究界产生了深远持久甚至垄断性的影响,是我国几代俄苏文学研究者文学史知识、文学观和文学史书写方式的主要来源。直到20世纪80年代,由中国学者编纂的俄国文学史著才陆续出现,如易漱泉、雷成德、王远泽等主编的《俄国文学史》(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等。曹靖华主编的《俄苏文学史》(三卷本,1992—1993)的出版,是中国俄国文学史研究中的一个标志性事件,此书为集体著作,全国各地数10位学者参与撰写,展示出中国的俄国文学研究者的强大阵容和深厚学力,至今仍是我国高校师生最重要的教学参考书。[注]曹靖华主编:《俄苏文学史》,1-3卷,郑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2-1993年版。1994年面世的《苏联文学史》(三卷本,叶水夫主编)是一部中国的“科学院版”苏联文学史,对整个苏联时期的文学发展过程和风格特质做了详尽描述。[注]叶水夫主编:《苏联文学史》,1-3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近30余年间,中国学者撰写的其他重要的俄国文学史著还有:雷成德主编的《苏联文学史》(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刘亚丁的《十九世纪俄国文学史纲》(四川大学出版社,1989),倪蕊琴和陈建华的《当代苏俄文学史纲》(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李明滨主编的《二十世纪俄罗斯非主潮文学》(北岳文艺出版社,1998),李辉凡和张捷的《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史》(青岛出版社,1998),李毓榛主编的《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任光宣、张建华、余一中的《俄罗斯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郑体武的《俄罗斯文学简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刘文飞的《插图本俄国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汪介之的《俄罗斯现代文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等。

由此可见,无论是在俄国、中国还是在世界其他国家,俄国文学的历史均得到了充分、多样的书写,那么,在汗牛充栋的俄国文学史著出现之后,我们为何还要新编一部多卷本《俄国文学通史》呢?

在当下编写一部中文版多卷本《俄国文学通史》,的确已是中国学者无法回避的一项研究任务,其迫切性和必要性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在苏联解体之后,俄国文学及其历史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让人眼花缭乱,新的文学在吁求新的文学阐释,新的文学史观也迫切需要获得表达和落实。苏联解体后的新的俄国文学现实,至少导致了这样三种新写俄国文学史的需求:一是文学史观的变化,苏联解体后,苏联时期形成的关于苏维埃文学乃至整个俄国文学的文学史观遭到相当大程度的颠覆和扬弃,昨日的众多名家名作遭到无情否定,一些曾被否定的对象则被挖掘出来,重新赋予其文学史意义,至于这一过程中始终伴随着的争论和争斗,更让俄国文学史的重写变得急迫起来;二是文学史的内容和范围空前扩大,苏联时期的非官方文学、地下文学,还有所谓境外文学、回归文学等,使得20世纪俄国文学的描述对象变得更为多元,这些不同的文学构成也急需得到归纳和整合,而苏联时期较少得到研究的十月革命前的非现实主义文学、宗教内容的文学和白银时代的文学等,也成为亟待面对的文学史课题;三是对苏联解体前后的当代文学的归纳,苏联解体后,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兴盛,大众文学对严肃文学的冲击和挤压,女性文学的崛起,虚构和非虚构文学的相互渗透,诸如此类的文学新现象也需要做出文学史的归纳。俄国文学自身发生的变化之剧烈,俄国文学史在近20余年间所遭受的解构之剧烈,或许均为世界文学史中所罕见,在这样的学术语境下,我们迫切需要一部新的大型俄国文学通史来释疑解惑,正本清源,把俄国文学的历史真实还给俄国文学。

其次,中国的俄国文学研究事业经过百余年的发展,如今似乎也到了能够完整体现自己综合实力的历史时刻。中国的俄国文学史研究传统源远流长,李大钊、瞿秋白、鲁迅、巴金、茅盾等中国共产党的早期领导人和中国新文学的奠基者均为中国俄国文学研究的先行者,在五四运动、抗日战争、中苏友好、改革开放等不同历史时期,俄苏文学曾在中国产生巨大影响,也使得中国的俄苏文学研究走在了世界的前列。在我们之前,已有过三代国人对俄国文学史展开过研究,第一阶段的俄国文学史书写以瞿秋白、蒋光慈等人的《俄国文学史略》为标志,第二阶段以两部译著为代表,分别是布罗茨基主编的《俄国文学史》和季莫菲耶夫主编的《苏联文学史》,第三阶段的代表作分别是曹靖华主编的《俄苏文学史》和叶水夫主编的《苏联文学史》。时至今日,这些著作和译著或多或少显示出了时代的局限性,无法向汉语读者提供出一幅更为完整、更为真实的俄国文学版图。另一方面,我们在当下展开俄国文学通史的编写,还有若干有利条件:其一,中国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学者撰写了大量俄国文学史著,它们或为断代史,或为体裁史,或为专题史,为我们这部综合性通史的写作提供了广泛的借鉴可能;其二,近30余年间,我们翻译了大量俄苏和欧美的俄国文学史著,如前面提及的斯洛尼姆的《苏维埃俄罗斯文学》、俄国科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主编的《俄罗斯白银时代文学史》、阿格诺索夫的《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史》和《俄罗斯侨民文学史》、米尔斯基的《俄国文学史》,以及正在翻译中的“剑桥俄罗斯文学史丛书(九卷本)”、苏联科学院编的《俄国文学史》(四卷本)和利波维茨基的《当代俄国文学史》(两卷本)等,这使得我们能对国际同行的学术成就有比较充分的把握;其三,本课题组的成员均为恢复高考后率先步入高校的一代学人,目前正处于人文学者学术生涯中的黄金时期,课题组成员几乎均有撰写、翻译或编著俄国文学史著的经验,已成为所在高校乃至整个学界的学术带头人,这部《俄国文学通史》的编写和出版,将既是对改革开放后成长起来的中国的俄国文学研究队伍的一次学术检阅,同时也是我们这一代学人真正意义上的集体学术智慧的结晶。

最后,中俄两国关系尤其是两国文学和文化关系的发展,也为这部《俄国文学通史》的编写创造了良好的外部环境。俄国文化中长期存在所谓“文学中心主义”现象,即文学始终在俄国文化和俄国社会生活中扮演中心角色。19世纪80年代,随着俄国文学的崛起,俄国的国家形象得到极大改善,俄国文学也由此成为“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和“生活的教科书”。在俄罗斯人的心目中,文学从来就不是无关紧要的高雅文字游戏,而是介入生活、改变生活乃至创造生活的最佳手段,所谓“审美的乌托邦”成为俄罗斯民族意识和思想构成中一种特殊的集体无意识,俄国作家始终在扮演社会代言人和民族思想家的角色,被视为真理的化身和良心的声音。另一方面,俄国文学在中国有着广泛、坚实的传播基础,一部分中国人所谓“俄国情结”,其核心就是“俄国文学情结”,实质上就是国人对于俄国文学的尊重和热爱。当俄国的“文学中心主义”遇上中国的“俄国文学情结”,在中俄两国间展开“文学外交”的可能性便能得到确立。在中俄两国关系处于历史最好时期的当下,一部由中国学者撰写的大部头《俄国文学通史》,必将为中俄两国的文化关系添砖加瓦,进一步提升中俄两国关系的文化品位,深化和强化两国人民的相互理解。

综上所述,俄国文学自身的变化提出了重写俄国文学史的迫切需求,中国的俄国文学研究传统也到了一个需要做出新的阶段性总结的时刻,再加之国际地缘政治和学术版图的变化、中俄两国文化关系的加强等,这些因素似乎同时为我们新编俄国文学史创造出一个难得的历史机遇,一部中文版多卷本《俄国文学通史》的编写恰逢其时。

构拟中的《俄国文学通史》将分为六卷,每卷篇幅在40万字左右,从俄国文学的发端一直写到当下。六卷的具体分期为:10—18世纪、19世纪上半期、19世纪下半期、20世纪上半期、20世纪下半期、后苏联时期。除第一卷和第六卷外,其他各卷的涵盖时间均为50年左右。在各卷的结构中,我们将放弃以往文学史按照理论、诗歌、小说、戏剧等体裁板块进行划分的传统方法,也避免按年代顺序或按作家生卒年代顺序设置章节的一统布局,试图在章节的设置上尽量突出问题意识,将文学史上的大作家、重要作品、重要文学流派或现象等作为具体章节的论述重点。

第一卷,《11—18世纪俄国文学》。俄国文学是欧洲和世界文学中相对后起的语种文学之一,俄国文学第一部具有世界影响的杰作《伊戈尔远征记》直到公元12世纪方才出现,但俄国文学后来却迅速赶上,甚至弯道超车,在19世纪中期攀上世界文学的顶峰。本卷将追溯并描述俄国文学自其源头至18世纪末这数百年间的历史,着重考察并思考古代俄国文学的构成和发展、俄国文学后来诸多特征的历史渊源、古代俄国文学与19世纪俄国文学腾飞之间的内在关系等诸多问题。相对于19世纪、白银时代和20世纪的俄国文学,古代俄国文学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欧美各国,甚至在俄国本国,至今似乎均未得到更为充分的研究,人们普遍感觉古代俄国文学不够发达,具有世界影响的文学杰作不多,学者们似乎也觉得很难理出一条清晰的文学史发展脉络。这究竟是古代俄国文学历史的发展实况,还是长期缺乏相应、相称的专门研究所导致的结果,《俄国文学通史》第一卷的写作或能给出一种答案。19世纪之前俄国文学的丰富内涵值得认真挖掘,比如,异教时代的文化残余,东正教融入俄国文化的过程,宗教文学与世俗文学之间的互动关系,俄罗斯民族文化心理形成的过程等,均可能由文学呈现出来。俄国古典文学是俄国古典文化的组成部分,它与俄罗斯民族古代的绘画、建筑、音乐等艺术体裁一起,构成俄罗斯民族的文化心理表征。对于俄国古代文学的文体学研究,对于俄国文学诸多特质的原始形态的探究,无疑也是研究俄国古代文学的重要范畴。对于中国的俄国文学研究者而言,古代俄国文学是我们绕不过去的一道门槛,只有充分理解俄国文学起源时期的诸多特质和问题,我们才有可能对俄国文学后来的发展和演变拥有更为充分、更有逻辑的把握和理解。

第二卷,《19世纪上半期俄国文学》。俄国文学在19世纪开始崛起,但真正赢得世界性声誉还是在19世纪中后期,整个19世纪前半期均可视作俄国文学腾飞的准备期。在这一时期,普希金、果戈理等登上文坛,使俄国文学的创作实力和社会影响迅速达到欧洲水准。本卷将追溯并描述俄国文学19世纪上半期这50年间的历史,对卡拉姆津、普希金、果戈理、莱蒙托夫等大作家、大诗人进行着重考察,并思考俄国文学腾飞的前提、过程和影响。关于俄国文学从古典主义到感伤主义、再从浪漫主义到现实主义的潮流转换,也将成为本卷的重要论题。关于19世纪上半期的俄国文学材料很多,如何取舍是个问题;这一时期的文学也是大家较为熟悉的,如何写出新意或许也是一个挑战;这一时期文学流派纷呈,以前的文学史关于这些流派更迭、转换的描述大多是线性的、递进的,但实际情况有可能更为复杂,需要作更细致的观察和更深入的思考。

第三卷,《19世纪下半期俄国文学》。俄国文学的辉煌出现在19世纪下半期,始自普希金的俄国文学经过数10的发展和成长,终于在19世纪下半期开花结果,以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等人的创作为代表的俄国现实主义文学造就出俄国文学史中的“黄金时代”,构成世界文学史中的第三高峰。本卷将追溯并描述俄国文学19世纪下半期这50年间的历史,对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等大作家进行着重考察,深入探讨他们创作的美学意义和思想价值,并对“黄金时代”俄国文学的特质、风格和意义进行归纳和概括。19世纪下半期的俄国大作家为数甚多,如何在写作过程中分配和平衡篇幅,如何对于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俄国经典大家做出既遵循传统定论、又富有新颖洞见的解读,是本卷面临的一大难题;以往俄国和我国关于这一阶段文学史的解读大多具有较强的社会学批评意味,如何在继承这一阐释传统的同时给出更多文学的、美学的乃至文化学的、思想史的阐释,应该成为本卷的着力点之一。

第四卷,《20世纪上半期俄国文学》。在19世纪中后期的“黄金时代”之后,俄国文学在19、20世纪之交迎来又一个文学高峰,即“白银时代”,“天才成群诞生”的壮观景象在俄国文学史中再度出现,俄国也成为世界范围内现代派文学的主要策源地之一。十月革命之后,俄语文学出现剧烈变化,以俄语文学为主导的苏联文学异军突起,成为世界文学史上一种崭新的文学。本卷将描述俄国文学20世纪上半期50年间的历史,对“白银时代”、“文学与革命”、“苏维埃文学”、“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等文学史现象进行思考,对“白银时代”的一大批杰出诗人如勃洛克、阿赫马托娃、茨维塔耶娃、马雅可夫斯基、曼德施塔姆等人的创作,对于作为苏维埃文学奠基人的高尔基的创作,对于十月革命后出现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内容和形式、本质和风格等进行归纳。20世纪上半期的俄国文学构成复杂,变化剧烈,革命前后的文学性质有很大不同,如何寻找并归纳其中的同异,将是一个艰难课题。在这一时期,俄国文学是与苏联文学紧密纠缠的,如何处理20世纪的“苏联文学”和“俄语文学”这两者间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亦即是否需要对“俄苏文学”中的两层含义进行剥离,如果需要的话又该如何剥离,再比如,如何处理苏联时期那些用俄语写作的非俄罗斯族作家的创作,如何处理苏联时期除俄罗斯联邦外的其他加盟共和国的俄语文学,所有这些在具体的写作过程中可能都会成为颇费思量的难题。

第五卷,《20世纪下半期俄国文学》。20世纪下半期的俄国文学,同样构成世界文学史中一个波澜起伏、蔚为壮观的文学时代,从斯大林去世后的“解冻时代”到东西方之间的意识形态“冷战”,从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到苏联的“解体”,从后现代文学和文化的浪潮到新世纪俄国文学的全方位试验,的确是一段精彩纷呈、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学史考察对象。本卷将描述俄国文学20世纪下半期40年间的历史,对上面提及的文学现象进行梳理和归纳,试图从中找出某些俄国文学发展的规律性问题。文学的解冻和解冻文学、奥维奇金派、战壕真实派、诗歌中的高声派和细语派、苏共二十大及其文学产儿、第四代作家、六十年代作家、境外文学的第三浪潮、集中营文学、道德题材、生产题材、战争文学、乡村散文等重要的文学流派和现象,都将成为主要论述对象,而列昂诺夫、帕斯捷尔纳克、叶夫图申科、索尔仁尼琴、阿斯塔菲耶夫、拉斯普京、布罗茨基、格罗斯曼、艾特马托夫、邦达列夫、比托夫、韦涅季克特·叶罗菲耶夫等重要作家及其作品,自然也要成为解析课题。就对苏联时期俄语文学史的“反思”和“改写”而言,此卷将面临更多的挑战和更为艰巨的任务。

第六卷,《后苏联时期俄国文学》,将对苏联解体之后至今俄联邦境内的文学进行描述。本卷所描述的文学发展历史相对较短,却为较难做出历史性定论的“当代文学”。此卷的写作难点在于,就变化之剧烈、构成之复杂、现象之纷乱而言,这20余年间的文学在整个俄国文学的发展历史中或许少有出其右者,这对于清晰、连贯的文学史描述来说自然构成一个挑战;苏联解体之后,对“苏维埃文学”的评价一落千丈,对具体作家和作品的评价更是此起彼伏,这也给我们吸收和利用相关材料带来困难;对于“回归文学”、“出土文学”、“地下文学”、“境外文学”等的认识和归纳,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解体前后的俄国文学十分复杂纷繁,解构的集体无意识在文学中的渗透,后现代文学时尚的铺天盖地和迅速衰落,女性文学的强势崛起,以及东正教意识形态对俄国文学的强大影响等,足以令人眼花缭乱。本卷将对近20年俄国文学的演变和走向进行宏观的概括和具体的细读,着重分析统一的俄国文学如何可能、严肃文学和大众文学的并立、俄联邦时代的文学会如何延伸等问题。此卷字数可能相对较少,但由首都师范大学于明清副教授负责整理的专有名词、人名、作品名索引将作为附录列入此卷,此卷的篇幅因此将与其他各卷大致相当。

重新编写一部多卷本《俄国文学通史》,我们有意在以下几个方面做出努力,或者说,我们希望这部俄国文学史著能体现出以下几个方面的新意和特征:

首先,这将是一部真正的俄国文学“通史”,“通”字将成为这部著作的最大特色之一。“通”的第一层含义是全面和完整,这将是迄今为止由中国学者撰写的篇幅最大、涵盖时间最长的《俄国文学通史》,之前篇幅最大的同类著作为曹靖华主编的《俄苏文学史》,但它只写到二战之后,而我们这部《俄国文学通史》将从俄国文学的发端一直写到当下,给出一幅俄国文学史的全景图,一部俄国文学生活的百科全书。本书至少有这样三个阅读目标群:一是我国乃至世界各国的俄国文学研究专业人士,此书应成为他们重要的学术参考书;二是我国高校俄罗斯语言文学专业的本科生和硕博士研究生,此书应成为他们的必读书目;三是广大俄国文学爱好者,乃至一般文学爱好者,此书应成为他们步入、观览俄国文学的重要指南,让他们一书在手,尽览俄国文学的风光。“通”的第二层含义是贯穿和透彻,我们将对俄国文学的发展历史予以较为细致的回顾和扫描,较为详尽的分析和归纳,较为深刻的理解和思考,循序渐进地描述俄国文学自古至今近千年的发展过程,揭示其内在的发展规律,努力体现出统一的美学观、文学观和文学史观,并追求结构、风格、文字等形式方面的呼应和统一。“通”的另一层含义是打通中、俄、西的俄国文学研究。长期以来,中国的俄国文学研究多受俄国、主要是苏联的文学史观影响,中国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又得以了解到欧美同行的研究成果。总体而言,俄国和西方的俄国文学史描述很不相同,在有些时候、有些地方甚至是相互打架的,而我国新一代俄国文学研究者除俄语外大多还懂英语,这使得我们有可能在这部《俄国文学通史》中采取“三合一”的方式,保持“学术中立”,不偏不倚,同时借鉴、融合中国、俄国和西方三派俄国文学史研究者的观念和成果,博采众长的心态有可能使我们的目光更为开阔,论述更为客观,结论更为合理。

其次,这将是一部“文学的”文学史。所谓“文学性”,是就如下意义而言的:其一是文字之美,阅读俄国人写的文学史,不难发现,除少数出自作家之手的文学史外,大多是四平八稳的,而中国的文学史家却比较注重文学史书写的“美文”传统,比如中国的第一部俄国文学史著、郑振铎的《俄国文学史略》就是这么开头的:“俄国的文学,和先进的英国,德国及法国及其他各国的文学比较起来,确是一个很年轻的后进;然而她的精神确是非常老成,她的内容确是非常丰实。她的全部的繁盛的历史至今仅有一世纪,而其光芒却在天空绚耀着,几欲掩蔽一切同时代的文学之星,而使之黯然无光。”[注]郑振铎:《俄国文学史略》,长沙:岳麓书社,2010年版,第1页。这样的文字风格应该为我们所继承和仿效。其二是学术个性,文学史家的个性既表现为其文学史观,也体现为其文字风格,并最终形成其文学史著的调性。以赛亚·伯林在评价米尔斯基的英文版《俄国文学史》时所言的两个特征,即“十分个性化”和“对于自己文学洞察力的无比自信”[注]米尔斯基:《俄国文学史》,上卷,刘文飞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5页。,应该成为我们的追求。为最大限度地保持个性风格和独特调性,我们此番放弃了以往大型文学史著多为大兵团作战的方式,决定每一卷由一人单独撰写,就是想更多地体现作者的个人风格和独特调性。其三是谋求文学史与社会史、思想史之间的平衡,在继承传统的俄国文学史的社会学批评方式的同时,在汲取俄国形式主义对文学史“内部规律”的解读方式的同时,本套俄国文学史著还将并重关于俄国文学史的文化学阐释,即注重发掘俄国思想的文学属性和俄国文学的思想史属性,这三种大的文学史书写取向之间的平衡,将成为我们这部《俄国文学通史》的努力方向之一。

最后,这将是一部有中国特色的俄国文学通史。所谓“中国特色”,至少可以体现在这么几个方面:其一,让这部著作更多地渗透进中国学者的俄国文学史观,用中国学者的声音叙述俄国文学史故事,并进而建立俄国文学史研究的中国学派;其二,尽量纳入一个半世纪以来中国几代学者的俄国文学史研究成果,将他们的观点推介给国际同行,让他们的工作获得更多的国际认可;其三,适当加入俄国文学的中国接受史和中俄文学交流史方面的内容,比如普希金的《大尉的女儿》作为第一部汉译俄国文学的经历、“黄皮书”在文革期间的奇特命运、改革开放初年中国四家俄苏文学期刊并立的壮观场景等。一部有中国特色的俄国文学通史,自然更有可能引起国际同行的关注。我们也将就此项目展开国际合作,俄国科学院俄国文学研究所和世界文学研究所的两位所长在获悉本课题立项后,在第一时间发来贺信,并表示将提供一切学术支持。我们在写作的过程中,在最后的定稿环节,将邀请俄国和世界其他国家的同行专家参与我们的工作,让他们的学术智慧渗透进我们的著作;同时,我们也注重在写作的过程中及时向世界各国同行广泛宣传我们的进展和发现,引起国际同行的关注,并注意保留相关素材,为这部著作的外译留下余地,做好前期准备。我们相信,这样一部大型俄国文学史著的推出,必将极大地扩大中国的俄国文学研究界乃至中国整个斯拉夫学界的国际声誉和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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