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云,王金花
(1.对外经贸大学 中文学院,北京 100029;2.北京大学 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3.北京语言大学 首都国际文化研究基地,北京 100083)
清末民初,北京民间报业的兴起催生出一个以蔡友梅、彭翼仲、徐剑胆、文实权、儒丐为代表的京味儿作家群。这批作家多为主张改良维新的报人,通过兴办教育,创办白话报刊和讲报处等举措,对底层市民进行启蒙。当时京津地区风气渐开,他们功不可没。借助小说创作来开启民智、改良社会,也成为这批作家的共识—“欲引人心之趋向,启教育之萌芽,破迷信之根株,跻进化之方域,莫小说若!莫小说若!”[1]这一理念与梁启超“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2]之观点异曲同工,虽然提出的时间略晚,但践行程度极高。由于北京官话为当时的汉民族共同语,较之南方作者,这批京人作家“我手写我口”[3]时具有先天的优势,他们以白话报为阵地,发表了数以千计的京味儿小说,受到了广大市民的热烈追捧。遗憾的是,由于主将们的相继去世和离京,这一流派并未与新文化运动形成合流,于是淡出研究者视野,渐至湮没不闻。
近些年来重写文学史的呼声日益高涨,我们认为,清末民初京味儿作家群尤其值得关注,由于处在新旧时代的夹层,他们的创作实绩为研究新旧文学的转型和现代性问题提供了样本。从都市文学研究的角度出发,对他们的发掘,一方面可使京味儿小说发展的历史脉络愈加清晰,另一方面,“有了‘京都’与‘洋场’的对峙与交流,对中国近代小说的审视与评估,才会愈加客观,愈加细致”[4]。
本文所挖掘的小说家徐剑胆在当时影响极大,作品最丰,创作时间最长。“徐仰宸,笔名剑胆。三十年来,在各报著小说,其数量不可计,堪称报界小说权威者。”[5]309据笔者不完全统计,徐剑胆20世纪初即步入文坛,1945年仍在发表作品,创作生涯长达四十多年,留下了千余万字的作品,仅笔者亲见的作品就达两百余部,“报界小说权威者”实至名归。早在清末民初,剑胆就已扬名于北京小说界,与另一位“大文豪”蔡友梅(著名京味儿小说《小额》的作者)可谓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到了民国中后期,仍是与张恨水、陈慎言齐名的通俗小说大家。20世纪30年代的报刊作家莲青(郭锡炬)对徐剑胆的作品予以高度评价:“近世则张恨水之《啼笑因缘》,钟孑民之《北平新史》,笔端有舌,腕下生风,味美于回,不同嚼蜡,亦足称矣!若乃对于世道人心,有启聩震聋之助,措辞布局,极柳暗花明之奇,则以徐剑胆先生《阔太监》小说为尤足多焉。”[6]当时报载小说极为盛行,“按小说一门,人所共嗜。普通人看报纸,抓起来先看小说”[7]。而徐剑胆的作品就是报纸销量的金字招牌,他对此也不无得意,在作品中时有提及:“昨天发行所,因为买报,差点没把屋门给挤掉啦。大家固然是因为欢迎《白云鹏》小说起见咯,无如预印无多,求过于供,是以今天又多印了好几千。”[8]“大小说家”徐剑胆自然也就成为各报争相追逐的对象,请看《爱国白话报》初创时期的一则告白:“本报仓促出版,内容缺点当所不免,亟应随时改良以副阅者雅意。刻拟于正张中扩充一版,增刊小说一种,已延定大小说家剑胆先生担任撰述,二三日内即可登出。先生理想绝高,笔力尤活泼跳脱,雅俗咸宜,所撰小说理趣饶多,耐人寻味,谅阅者必以一睹为快也。此布。”[9]剑胆作品连载前,报社常在重要版面连续数日预告,连载一结束立即推出单行本,有些单行本还附有剑胆本人的画像,甚至连他的书法作品也成为报社的代购业务之一,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
关于徐剑胆的生卒年,文献中未见记载,只能根据其在作品中的自述推断。在《实报》连载小说《义合拳》中,剑胆提到义和团运动爆发那年,自己正好三十岁,“按庚子之乱,凡在三十五六岁的人们皆能道及,然大半系出于耳食,著者那年正正三十岁”[10]。庚子年为1900年,则徐剑胆应是生于1871年。
另一则材料则出自《爱国白话报》连载小说《孝子寻亲记》:“这两天淫雨连朝,道路泥泞,平坦之路皆为没股之水,但六月为大雨时行之期,例年如是,但未见平路小巷水没两股者。有之则在前清光绪二十五年①即1899年。间,大雨连朝彻夜,下至半月有余,近畿被淹,永定门外冲船,各处善士捐资放赈。回忆当年,余随诸朋辈在南顶一带,散放馒首杂粮,如在目前,屈指算来,乃三十年前之旧事也。彼时余正在二十有一,混沌懵懂,就知饿了吃,困了睡,家计艰难,从不在心,悉凭吾先慈耐苦支持,余则每日徒耗费最宝贵之光阴,曾不能为吾先慈分忧解愁,至之思之,不孝之罪甚大。”[11]这段文字颇多矛盾之处,首先其发表时间为1921年8月1日,距离光绪二十五年(1899)并没有三十年之久;其次,根据《北京气候志》等水文资料,1899年的降雨量并不多,1898年到1900年的年平均降雨量只有454mm,居于历史较低水平。我们推测剑胆所描述的应该是光绪十七年(1891)的情形,该年的年降雨量和最高日降雨量分别为1401mm和609mm,均为历史之最。1891年距1921年恰好是三十年,此年若剑胆二十一岁的话,则其生年为1871年,印证了前文的论述。[12]
徐剑胆的卒年待考,1944年他仍在《实报》上连载侦探小说《血手印》,1945年10月还在《国粹画报》发表了《庚子变乱之回忆》一文,此时已经75岁高龄,创作生涯逾四十载,令人叹为观止。
徐剑胆在侦探小说《阔太监》自序中落款“仁和徐剑胆”,其籍贯应该是浙江杭州。他的早期作品语言京味儿纯正,对方言土语的运用极为熟稔,在语言面貌和创作风格上与蔡友梅、王冷佛等京旗作家别无二致,小说也常以清末北京实事为题材,因此我们推测他可能是北京人。剑胆在长篇小说《旧京黑幕》中也称自己是“生长于此地五六十年”:“慢说外省人,初来北京者不悉个中之奥妙,即以著者生长此地,五六十年,亲身直接阅历,皆难窥其底蕴。”[13]此时为农历1931年末,剑胆应在61岁左右,与“五六十年”的表述大致吻合,应是北京生人。
剑胆作品常署名“徐剑胆”“徐仰宸”,根据石继昌介绍,其本名应为徐济。[14]3胡全章考证出他曾以“自了生”的笔名在《正宗爱国报》和《天津白话报》上发表了《华大嫂》《余小辫》等20部小说。[15]笔者在阅读民国北京报载小说时,发现署名“哑铃”①“哑铃”的线索最早是于润琦先生向笔者提供的,于先生还告知笔者徐济单行本作品的馆藏线索,谨致谢忱。(也作“亚铃”“亚”)和“涤尘”的作品在语言及创作风格上与剑胆作品十分接近,水准很高,但在发表时间上却明显缺乏连续性,更蹊跷的是哑铃(亚铃、亚)作品常跟剑胆的作品同时在同一版面登载。种种证据证明哑铃(亚铃、亚)、涤尘、剑胆均系徐济笔名。1914年四五月间,小说《煤筐奇案》在《白话捷报》上逐日连载,除了第十七续署名“徐仰宸”外,其他部分均署名“亚铃”。1920年的《北京白话报》有同名小说连载,同样署名“亚铃”,1920年12月28日的《爱国白话报》中刊出《煤筐奇案》单行本广告,作者则为剑胆:“剑胆著《煤筐奇案》小说出版石印代购,每本售铜元二十五枚。又隶书治家格言每张售大洋一毛,送报人均可代购。”[16]
类似的证据不胜枚举,1920年的《小公报》上刊有剑胆著社会小说《义烈鸳鸯》,到了1927年,该小说又由哑铃重新发表于《北京白话报》。1920年1月,《爱国白话报》上连载了剑胆小说《眼镜博士》,1928年2月,同名作品又在《北京白话报》上重新连载,署名哑铃。当时的版权意识极强,很多报社的连载小说都写明“谢绝转载”,对剑胆这样的名家来说,大规模抄袭和被抄袭的行为都是难以想象的。此外,在第二百二十七号《白话捷报》的“戏评”专栏中,作者“亚”自称:“当初《京都日报》发行时,鄙人与愚公同在社中担负主笔责任。”[17]在1934年连载于《实报》的小说《新华忆旧》中,剑胆也有类似的描述:“乃于民国元年壬子旧历正月初十夜内八点,曹崐之第三镇军就哗变了,……著者那年正在《京都日报》任编辑。”[18]
以上种种证据表明,剑胆、徐仰宸、哑铃、亚铃、亚都是同一人,后来徐济接受友人杨曼青的建议,将“哑铃”改为“亚铃”,内中颇有深意:“鄙人在本报上担任小说,别号是‘哑铃’,取意如同是个摇不响的铃铛,其中并没有多大的意味。杨曼青先生谓‘哑铃’莫若‘亚铃’,为东亚之铃,意味深长,似比‘哑铃’范围大点。既蒙朋友指正,那们就将‘哑’字改作‘亚’字,以后就用这个‘亚铃’二字为别号了。”[19]既然已经郑重声明,为何20年代又多次署名哑铃呢?原因很简单,此时“剑胆”已经名声大噪,成为了徐济的主要署名方式,只有在想隐藏身份时候才改署其他笔名,这时“哑铃”还是“亚铃”就不那么重要了。
徐济还曾经以“涤尘”为笔名。1921年6月的《北京白话报》连载了涤尘所著之警世小说《花鞋成老》,笔者于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搜得《花鞋成老》单行本,该书署名“剑胆编著”,系晚报副刊发行。首都图书馆藏有该书的另一单行本,由《京话日报》发行,同样署名剑胆。任职《实报》期间,徐济还以“琴心”为笔名发表掌故轶闻。
20世纪30年代,徐济与金受申、庆博茹(珍)、郭琴石(家生)、张霈青(润普)、张醉丐(裕椿)、寿幼卿(森)、徐石雪(宗浩)、王默轩(讷)、景孤血(增元)、祁井西(昆)、段子立(鹤寿)、张慕雨(彬)等旧京文人“诗酒往还”,“或在远离闹世的西直门外高亮桥畔,或在阛阓之区的西四牌楼沙锅居中,七日一聚,聚则一壶酒、一碟肴,抵掌促膝,清言娓娓,上下古今,山南海北,至足乐也。一壶一碟,谐音‘蝴蝶’,当时戏呼为‘蝴蝶会’”。[14]3徐济书画俱佳,曾于1939年在北京中央公园举办群贤画展,合作者是天津知名画家李鹤筹。
徐济曾于《实报半月刊》第三期发表《三十年来北平小报》一文,可见“侧身报界四十来年”[20]绝非夸大之辞。而立之后,他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小说创作和报纸编辑工作中。早在清朝末年,徐济就以“自了生”为笔名在《正宗爱国报》上开辟“庄言录”小说专栏,民国元年还同时在《京都日报》担任过编辑。1913年7月27日,袁世凯政府查封《正宗爱国报》,之后残忍地杀害了著名爱国报人丁宝臣。报界同仁基于义愤,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筹办起《白话捷报》和《爱国白话报》两份报纸。在《白话捷报》中,徐济担任小说栏目主笔,发表了《金三郎》《何喜珠》《李清风》《康小八》《张黑虎》《杨莲史》等京味儿作品,偶尔也在“演说”“笑林”“东拉西扯”“戏评”等栏目客串,署名哑、哑铃、亚、亚铃。在《爱国白话报》中则主要署名“剑胆”,发表了《李银娘》《魏大嘴》《盗中侠》《花和尚》《赛金花》《孝义节》等众多作品。哑铃也好,剑胆也罢,徐济都在作品中暗示了自己与《正宗爱国报》及“自了生”的关系。“按说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在下举着这管秃笔,仍然作小说,未免有点作不下去。无奈既是被朋友约出来,说不上不算来啦,谁叫白话报上已然相袭成风,没有这门小说,就仿佛戏园子没有女角是的①注:剑胆作品保留了当时北京话的一些特殊用法和写法,如“似的”写作“是的”,“说不上不算来啦”意思是“只好说话算数”,类似情况一律照录。(您可听明白拉,就算我别位不算)。这么办,在下暂把闲愁旧恨以及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大事全都抛开,低头认命。作小说一来不招灾,二来不惹祸,这们甘脆,干,就这们办。”[21]“别瞧本报出版没有几天,可是颇受社会和各商家的欢迎,销数已达一万多份。一个初出版,总算是销路畅旺,不为不多了。皆因本报一切主笔、重要人物,都约请的是时下名手。说到在下我这儿,外号叫猫屎(脏),小角儿。我们大家虽然与看报诸位在本报上仿佛是初次会面,其实暌违不了两三天的功夫,这话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22]
此后徐济还在《蒙学报》《京话日报》《小公报》《群强报》《实报》《北京白话报》《顺天时报》《武德报》等北京白话报连载小说,数量极为可观。他在《实报》担任编辑和小说主笔的时间最长,管翼贤在《北京报纸小史》中记载道:“《实报》,社址宣外大街,社长管翼贤,编辑苏雨田、罗保吾、宣永光、王柱宇、徐剑胆、张醉丐、生率斋诸氏,附设《实报半月刊》,虽系白话小报,报人皆属知名之士。”[5]294作为当时影响力最大的报纸之一,《实报》日销量最高时达到17万份,“执小型报业之牛耳”[23],徐济作品从1928年连载至1944年,地位可见一斑。此外,他还受邀在《新天津画报》《新天津晚报》等天津报刊连载了《花鞋成老》《阜大奶奶》《新官场现形记》等小说,受到市民欢迎。
除了小说创作外,徐济还以戏评闻名,他是知名票友,演出经验丰富,投身报界以后,在《白话捷报》《爱国白话报》《顺天时报》《心声画刊》上发表剧评,受到好评:“北京评戏始于乔荩臣氏,笔名愚樵。乔氏精俄文,通文学,性豪放,尝与诸名伶往来,善演红净,于皮黄具有深切之研究。偶在公余之际,批评戏剧之得失,投稿于《群强报》,文中所指者,皆中肯要,于是大受伶界及好听戏者之欢迎。继之而起者有庄荫堂、徐剑胆。庄徐皆系票友,故所评皆得体。”[5]311徐济所开辟的《梨园轶话》等戏曲栏目,也为戏曲研究留下了宝贵的资料。
综上所述,徐济的创作持续时间之长、数量之丰、受欢迎程度之高,在当时甚或后世均首屈一指。其早期作品在体裁或题材上难脱旧体小说窠臼;又因之“报人—小说家”的双重身份,作品亦难免急就、杂凑之弊;此外,为迎合市民趣味,不少作品都是为“醒睡”“消闲”而作。但我们也要看到,徐济其人有较为深厚的旧学根柢,同时作为维新、改良风潮的拥趸,在新旧交替的时代里,其小说作品大至创作理念、风格,小至语言、技巧,均可视为从旧文学向新文学转型的重要样本。他不忘“开通民智、改良风俗”之本心,其作品中所体现的“启蒙”意识、“警愚”宗旨以及平民思想,留下了特殊时代的鲜明印记;他的小说作品“不仅是研究此期京津地区社会思潮、民间组织、市井文化、乡风民俗、语言形态等领域的鲜活而宝贵的历史材料,更是研究中国白话通俗小说从传统到现代转型链条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15]。可以说,徐济在京味儿文学发展史、北方通俗文学发展史乃至近现代文学发展史上都理应占据一席之地,然纵观其人其事及其创作情况,虽已进入学界视野,受关注程度还远远不够。基于此,我们有必要对他的生平和作品进行进一步发掘、整理和研究,在进一步完善京味儿文学谱系的同时,以期对近代中国小说由古典走向现代的历程及走向能有更为直观而深刻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