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雯
(北京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5)
当今世界,日益扩大的贫富差距,日益枯竭的自然资源,日益恶化的全球气候,都似乎正在对整个生态系统和栖居于其中的人类和非人世界产生巨大的影响。人类今天为何面临前所未有的生态灾难?全球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之间有何内在联系?人类能否找到生态难题的破解之道?生活在东西方的不同学者都对这些问题作出了回应。其中,以柯布和克莱顿为代表的有机马克思主义者,在对资本主义的理论主张、制度设计和实践方案进行深入分析的基础上指出,资本主义毁灭性的现代性发展导致了生态灾难的发生,造成了难以破解的生态危机。“资本主义已无法通过改革得以挽救。”[1]1为了使人类免遭资本主义发展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唯有迈进面向人类共同福祉的生态文明和培育有机共同体才是正确的出路。
近代以来,随着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凸显,对资本逻辑及其造成的生态危机的批判构成了批判性思想史上的重要色彩。有机马克思主义是新全球化时代的产物,它通过批判现代性和重构马克思的生态思想开辟了马克思主义在西方的“最新出场形态”[2]。有机思维(Organic Thought)和生态意蕴是有机马克思主义最大的理论特色。这是一种后现代思维模式,它超越了现代机械论思维并与之相对立。有机马克思主义者批判资本主义的思想武器便是有机思维。
机械思维是与有机思维相对立的思维模式。机械思维以脱离整体去研究个体、脱离本质去研究现象、脱离过程去固定事实为本质特征,主张以分解还原、凸显局部、二元对立的方法探究事物,在本质上是一种线性思维。在自然观上,机械思维割裂人与自然之间的代谢关系和生态系统的有机联系。在社会历史观上,机械思维视人类历史是“决定论”的和不确定的,认为历史发展如同利箭,从起点到终点一直做直线运动。同时,社会中的个人是原子式的孤立的存在,社会是由个体按照契约的形式结合而成的。在价值观上,机械思维无视他物的价值,声称动物只是机器,人类才是整个世界真正的主人,必须按照人类与其他生物相分离的原则来实现人类自身的价值,推崇只关心人类自身生存的“人类例外论”。
有机思维强调整个宇宙是一个有机的生命共同体,为人们提供了一种认识世界的新视角:“自然、社会和思维乃至整个宇宙,都是活生生的、有生命的机体,处于永恒的创造和进化过程之中。”[3]事物的真正价值“存在于每一个有机的联系中,而不是在于它们的用途”[1]216。在自然观上,有机思维视宇宙万物为相互依存的生命共同体,人与自然同尊同荣,和谐共生。在社会历史观上,有机思维视人类社会结构为复杂的有机整体,人类社会的发展变化是由多种力量综合作用的结果,人类社会是一个开放的共同体,“所有的生命、所有存在物和所有经历体验构成了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1]211,在价值观上,有机思维视万物皆有价值,任何事物对自己、他物和全体都有其内在意义,任何个体都没有权力毁伤他物,整个宇宙按照它内在的特性创造着价值和分享着价值。有机思维“追寻自然、人类及其社会的和谐共处之道,它认识到,这三者一损俱损,缺一不可”[1]5。这种思维模式通过肯定自然价值而把整个宇宙看作有机整体,是一种“求善”的思维。它已经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和“非人类中心主义”的误区,把“人与人之间以及人与自然之间建立生命共同体”[4]作为价值追求,为人类谋求未来良性发展之路指明了方向。
有机马克思主义用后现代的有机思维批判现代主义的机械思维,找到了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的源头。现代主义的线性的利益驱动型的思维方式正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政治模式得以运行的指导性观念,是生态破坏的直接诱因。有机马克思主义指出:“资本主义是指这样一个经济体系,其中最核心的价值和目标是财富创造和增值。”[1]18换句话说,资本主义就是一种产品和服务的价值评估体系,在这样的体系中,事物有无价值或价值的大小不会由人们去评判,而是通过市场给予的价值标准来衡量。这样一来,资本主义的自由市场就成为统治社会的主导力量,市场机制逐渐取代了评估产品价值的其他方式。利益的驱动使人们“把具有内在价值的东西——家庭、社区、生态系统,甚至这个星球——转化为商品进行买卖交易”[1]19,以至于人们不得不对市场顶礼膜拜。因此,在自由市场中除了冷酷无情的价值交换,任何他物的价值在金钱关系中被扭曲了,在自由市场中,土地、水、空气等自然资源,乃至整个非人世界都被降格为资本主义积累财富的手段。
有机马克思主义把生态与资本家的行为紧密联系起来,从有机整体主义出发考量资本主义社会,认识到生态危机不仅仅在于自然和谐状态的破坏,其根源在于社会制度。他们认识到:“全球资本主义正在走向自我毁灭,也正在使这个星球变得无法居住。”[1]2在经济全球化的进程中,资本主义所带来的是大量不公和全球环境灾难。“这个星球上的人们已经认识到,正是由于那1%最富有人的自私,正在迅速导致其余99%的人不再适于居住在这个星球上。”[1]6“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设计出了能给他们自身带来最大收益的世界经济体系”[1]4,这种体系已经融合在经济全球化的浪潮之中。面对席卷全球的资本掠夺,全球生物都被染上了资本的肮脏血迹。当我们回眸资本主义与经济全球化的历程,“在这个星球的历史上,还没有哪一个掠夺大军的征服驱动能像跨国公司的利益驱动那样,给地球生态系统造成如此巨大的破坏”[1]5。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正在使国家陷入贫困,导致了巨大的社会不公,并使自然陷入异化,导致了地球环境的巨大破坏。
资本主义追求无极限增长的事实违背了自然法则,它如同野蛮的殖民主义一样,给人类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有机马克思主义认为资本主义最初的信条——所有人在经济上是自私的——被证明是完全虚假的,它是生态法则运行的错误导向。“两百年后的今天,欧洲帝国强加于殖民地人民的不公正待遇和虐待行为已经变得更加清晰。而且,资本主义创立和发家的故事的虚假性在今天也有目共睹……最重要的是,19世纪和20世纪人口的巨大增长已经证明,在18世纪似乎还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有限的自然资源,事实上现在已经对增长产生了全球性的约束。”[1]37
有机马克思主义深刻批判资本主义的增长模式,认为资本主义的经济事实就是基于增长需要的虚幻理论,这一理论建立在虚构的经济持续增长的假设之上。资本主义无限增长假设促使资本家奔走于世界各地,在全球各个角落掠夺自然资源、干扰其他物种、榨取廉价劳动力。似乎在工业文明时代,资本主义对地球的征服和扩张总是显得轻而易举,整个地球资源在资本家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他们笃信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资源总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在后工业信息技术时代,这种假设已经幻灭了,在100年前看似还有限的自然资源,现在已经成为神话。今天,人类面临的“极限”已经不胜枚举,表现在资本主义的现代性假设方面,那就是:“人类第一次遭遇到了真真切切的增长的极限。”[1]207有机马克思主义反对资本主义的这种毁灭性的进步。
有机马克思主义认为,资本主义追求无极限增长正是在机械思维的驱使下进行的,这导致了人性的扭曲和自然的退化,最终酿成全球生态系统颠覆性破坏的苦果。他们认为,工业文明时代,“整个星球,几乎不存在人类没有触及的地方了:包括撒哈拉大沙漠、喜马拉雅最高峰和深不可测的海底世界”[1]208。资本主义的掠夺毁坏了人类的生活,导致了资本家的暴行。这种暴行产生的负面影响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今天摆在我们眼前生态恶化的事实都是资本主义经济模式带来的恶果。“全球资本主义已经造成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生态和人道主义灾难。”[1]4这种灾难已经影响到整个星球,而且,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仍然威胁着人类文明,“到了放弃对它的修修补补而努力寻找一个新起点的时候了”[1]2。对此,有机马克思主义探索新的方案,呼吁文明的变革之路。
有机马克思主义认为,全球性的环境气候灾难是由现代性的发展导致的,“第一次,资本主义面临着它根本无法解决的危机”[1]15。放眼全球,现代性之梦像神话一样已经破灭了,资本主义经济增长的巨轮已经驶离了以往安全的轨道,并将很快陷入危险的境地。人类社会的唯一出路在于:摒弃机械思维驱动下的增长模式,走“第三条道路”,开展有机合作,不断超越工业文明,走向一种全新的生态文明时代。
有机马克思主义认为,资本主义“主导的破坏环境的文明,正在终结;而一种新的生态文明正在诞生,它,就在我们身边”[1]9。如果从“原始文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的演进序列来考察,有机马克思主义所描绘的生态文明是一种后工业文明,是人类至今最高的文明形态;如果从“自然—人—社会”的交互关系来考察,有机马克思主义的生态文明就是人类为了实现与非人世界乃至整个宇宙之间和谐共处所做的全部行动和取得的全部成果。这一文明形态,既不是人类简单地回归自然、顺应自然,也不是人类被动地保护自然,而是人类积极主动地与自然实现和谐,维护生态系统的和谐平衡,实现整个宇宙共同体的永续发展。就像赫尔曼·格林所描述的那样,这种生态文明建立在宇宙论的基础之上,它“涉及所有物种之间的联系。所有物种都有权利在发展过程中可持续生存”[5]。有机马克思主义生态文明观的核心要义在于,以有机整体主义的眼光理解有机体、生态系统和地球的生物圈,以宇宙论的视野勾绘生态文明的基本图景。当然,这种“生态文明并不是一种抽象的哲学或者仅仅是一套理论原则……它主张每个国家、每个民族、每个人都可以以不同的方式存在、生活在这个世界上”[1]222-223。有机马克思主义在对资本主义发起生态批判的同时,提出了三条革命性的生态宣言:第一,批判资本主义倡导的正义是不正义的。因为在“40年前,世界20%最富的人口与20%最穷的人口之间的贫富差距是50∶1,而今天这个差距已经扩大到80∶1”[1]4。第二,批判资本主义所遵循的“自由市场”原则是不自由的。他们认为自由市场带来的结果是人的不自由,这种宣称和标榜的自由市场不仅扩大了全球差距,而且使这种差距越来越严重,甚至破坏了人的谋生自由,使人类重新陷入市场主导的不自由的交换和分配之中。第三,穷人没有能力为生态恶化“买单”,生态恶化将给穷人和物种造成巨大浩劫。人们应该选择超越财富驱动型的经济模式,摒弃增长的神话,构建有机共同体,关注分配正义,建立生态新秩序。
有机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理想在于建立一个有机共同体。有机马克思主义认为,人类本身、地球乃至整个宇宙都是一个共同体。这种共同体是人的生存的方式和实践的方式,按照有机共同体的原则组织人类生产生活本身。在这种共同体中,万物互联,并按照自身的法则运转,“他们却都具有有机共同体的共同原则”[1]259。对人类自身而言,若是“毁了这个共同体,也就毁了我们自己”[6]。所以,处在共同体中的个体应以不同的方式开展有机合作,“只有社会变成健康的共同体,个体才能成为健康的人”[7]。人生活在这种共同体中,应该相互合作,共同从事劳动。“在人类共同体中,人类会有安全感,会感到自己需要社会,社会也关心人类。”[8]在这个共同体中,大家和谐相处,“他们的生命过程中每时每刻都在做的事情——呼吸、交往、工作、思考、理解、给予、参与——才是最重要的”[1]221。这种主张蕴含着同尊同荣、和谐共生的生态追求。
追求整个星球的共同福祉是有机马克思主义的价值旨归。所谓共同福祉,就是实现有机共同体的共同利益,既包括实现人类共同体的利益,也包括实现非人世界所组成的共同体的利益。克莱顿认为,整个宇宙并非仅仅按照物理法则机械地伸展和演变,宇宙中的所有事物都具有价值,并不断追求自身价值的最大化。就非人世界而言,任何生物都有努力生存下来并保持繁荣发展的内在驱动力。对于人类而言,任何个体都有渴望美丽、追求自由、恐惧死亡、向往幸福的欲望。人类和非人世界是相互依存、共生共荣的关系,人类不应该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毁伤他物,人类有责任考虑非人世界的权益。有机马克思主义指出资本主义以我为主的模式破坏了共同体本身的和谐状态,极力推崇面向人类共同体的共同福祉,呼吁为共同体服务。因为“从内心信仰和实际行动上为其共同福祉服务时,反而会获得更大的利益”[1]53-54。如何实现共同体的共同福祉呢?有机马克思主义主张开展超越“价值中立”的有机教育,培育有机思维,让生态文明理念在学生时代就扎下根。只有这样,整个社会才能持续繁荣,个体才能健康成长。
资本主义所造成的环境灾难和社会苦难已经让人类胆战心惊,有机马克思主义“遵循了一条从‘资本逻辑’批判到‘现代性’批判的理论进路”[9],围绕“人类如何摆脱困境并走向美好未来”这一问题给出了具体的实践方案。
有机马克思主义用后现代的眼光审视马克思的思想资源,以更加开放的方式对其进行生态重塑,主张把社会主义和生态原则深度融合。在此基础上,他们探索了一条替代资本主义生态难题的“第三条道路”,“即中国式的强调社会和谐与生态文明的社会主义道路”[10]。这条道路强调把市场与社会主义相结合,具有明显的生态特征:一是强调实施混合型经济。在他们看来,私有制是生态危机的根源,只有混合制的经济才能在根本上防止腐败和环境破坏,才能使财富增长惠及多数人。二是把马克思主张的平等社会的理念嵌入社会建构中,强调人们可以拥有适当的私有财产所有权,人类不应该过分推崇“私有”或“公有”,而是应该考量人类共同的命运和共同福祉。三是倡导有机教育,培育生态价值观。为了应对人们共同面临的生态问题,各国应该塑造共同的生态价值观,摒弃阶级对立,开展有机教育。
有机马克思主义既是一种生态理论,也是一种生态实践。它对人类、自然和社会之间能够建立和谐共同体作出设计,并指出了人类走向生态文明应该遵循的实践原则。第一,面向共同福祉。这一原则要求人类既不能简单地去“主宰”自然,也不能消极地去顺应自然,而是在有机共同体的范围内实现共同福祉,使整个星球的生命物体和谐相处,同尊同荣。第二,立足于有机思维,从根本上变革人类与自然相互作用的形式。这一原则把人类的永续发展作为人的行为的终极要求,强调人与自然之间的有机共存,把自然作为人的“有机身体”。第三,关注阶级不平等问题。这一原则要求统治阶级应该关注各阶级的利益,坚持“分配正义”原则,不断促成社会公平正义。在生态危机面前,富人和穷人应该共担责任、共同应对。第四,树立长远的整体视野。这一原则要求既重视眼前利益,更重视长远利益,在发展中建立长远的整体规划,为后代留下发展的空间,增强发展的协调性和可持续性。只有树立长远的整体思维,人类文明才可能持续发展。
有机马克思主义认为,人类立即阻止即将发生的诸如气候变暖、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等生态问题已经为时已晚,但是,如果人类从现在开始就为建立一种生态社会而付出行动还为时不晚。这就需要各个国家在发展中制定具体的发展策略并付诸实践。第一,以有机的生态思维权衡整个地球共同体的利益,走厚道发展之路。这种道路在根本上是绿色发展之路,它不再盲目崇拜GDP,而是在发展中保护,在保护中发展,进而弥合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断裂”。第二,开展有机合作共同应对危机。随着生态危机在全球的漫延,各国将面临同样的命运,单个国家的努力无法实现全球生态环境的改善。“在未来几十年,环境外交必将上升到首要位置。资源共享、减少浪费、限制温室气体排放和其他类型污染的国际谈判,将成为成功的政治精英们最重要的目标。”[1]230各国通过民主协商实现全球生态的变革将是最理想的结果。第三,建立以“按需分配”为基础的政策。有机马克思主义指出,全球生态资源的总量是既定的,而今几乎所有的自然资源已经接近极限,各国应该摒弃“零和博弈”,避免过度开采、过度消费行为,建立以“按需分配”原则为基础的政策。第四,发展有机农业。有机马克思主义主张传统农业生产模式与新型农业技术的结合,发展庄园共同体,走农业可持续发展道路。不过要说明的是回到“庄园共同体”,这是历史的倒退。最后,有机马克思主义建议制造业也要采取新的方法,主张制造业本土化,以减少对运输原料所消耗的化石燃料的依赖。在他们看来,随着工业化的出现,工人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生产资料,在后现代社会中,制造业应以人类实际需要为限,避免盲目生产。以上这几个层面的政策主张构成有机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方案。
有机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新兴的国外马克思主义思潮,它借鉴马克思、怀特海的若干理论以及中国生态文明建设经验而对全球化时代工业文明带来的种种矛盾进行批判性反思,企图从理论上诠释、延展、补充马克思主义,建构一种有机生态的思维方法、时代宣言和发展道路,为迈向生态文明提供了方案和启迪。但是,如果仔细推敲和思量这些理论观点,我们发现,它不仅没有“超越”经典马克思主义,反而在很大程度上存在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的“误解”,甚至以断章取义的方式“消解”了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性、革命性。如果从有机马克思主义的出场背景和基本论域来看,它在本质上是一种“中”“西”“马”的糅合,“是建立在对马克思主义的误读上的怀特海主义或怀特海式的马克思主义”[11],甚至“其理论存在背离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对资本主义批判不彻底等根本缺陷”[12]。因此,它所提出的若干观点虽然具有批判性、前瞻性,但对于中国生态文明建设实践而言,我们应该以“扬弃”的态度加以辩证看待。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说:“对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新成果, 我们要密切关注和研究,有分析、有鉴别,既不能采取一概排斥的态度, 也不能搞全盘照搬。”[13]所以,我们应该摒弃有机马克思主义的根本缺陷,在分析其合理性的基础上借鉴其有益因素,坚持批判吸收、以我为主、为我所用,在新的时代要求和背景下发展21世纪中国的马克思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