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娟
(云南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201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后,加拿大女作家艾丽斯·门罗(Alice Munro, 1931—)和她的作品进入了更多读者的视野。门罗的创作以短篇小说为主,在出版获得高度赞誉的《快乐影子之舞》之后,又陆续推出了《爱的进程》《 我青年时期的朋友》等小说集。她出版于1994年的《公开的秘密》曾获加拿大总督奖提名,并获得W·H·史密斯文学奖,其中收录了《忘情》《真实的生活》《阿尔巴尼亚圣女》《公开的秘密》《蓝花楹旅馆》《荒野小站》《宇宙飞船着陆》和《破坏分子》八个短篇小说。这部小说集主要描写加拿大小镇居民尤其是女性的生活,在貌似平淡琐碎的生活细节中暗藏玄机,具有独特的叙事结构和明显的性别意识,体现出典型的“门罗风格”。通过对小说集的剖析,本文试图讨论的是,作为门罗地域写作重要内容的小镇书写有何特征?她在对女性生活经验的描写中寄托了怎样的情怀和思考?她的文学文本如何参与了加拿大文化记忆的建构?以及在这些文本中呈现出门罗怎样的写作理念?通过以上论题的讨论,展现门罗作品多元的艺术审美维度。
门罗的创作具有强烈的地域倾向,她最熟悉的莫过于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安大略省小镇生活,作品题材大多也与此有关,很少将笔端伸到别的地方。罗伯特·撒克曾引用特瑞斯曼的话来评价她:“地域作家的称谓最适合门罗。她深深扎根于当地的地形地貌,扎根于口口相传的道德风俗与社会变迁。她的文字生动地勾勒了那一方小镇生活的点点滴滴,有些图景让人想起美国的乡镇,但却有其特殊的气息与神韵。”[1]44在访谈中门罗曾提到,美国南方作家的作品让她领悟到“你可以写小城镇,写农村人,写那种我非常熟悉的生活”[2]198,美国南方女作家如尤多拉·韦尔蒂、弗兰纳里·奥康纳、凯瑟琳·安·波特、卡森·麦卡勒斯的作品尤其打动她,从此她开始在相对固定的地域上搜寻写作灵感,建构文学图景,并由此找到属于自己的写作路径。门罗的成就自然并不只限于模仿美国地域作家,而在于创作中体现了加拿大地域文学“特殊的气息与神韵”,由此成为最具加拿大地域性的作家之一。
文化地理学家认为,“地方为人们提供了一个系物桩,拴住的是这个地区的人与时间连续体之间共有的经历。随着时间的堆积,空间成了地区,它们有着过去和将来,把人们捆在它的周围。”[3]131对于门罗这样的地域作家而言,“地方”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这是其作品的根系所在。具体到《公开的秘密》,这一系物桩就是卡斯泰尔斯小镇,小说集中的八个故事大多发生在这个小镇。《忘情》中路易莎的书信恋情发生于这里,《宇宙飞船着陆》中两对恋人比利、雷亚、韦恩、尤妮的交叉恋情发生在这里,《荒野小站》里扑所迷离的死亡与追忆发生在这里,《公开的秘密》中莫琳的家在这里,《破坏分子》里莉莎、贝亚生活的交界点也在这里,《蓝花楹旅馆》盖尔与威尔曾生活在小镇附近的沃利。这里有受到命运播弄的男女情爱,有扑朔迷离的死亡悬案,也有家族搬迁与驻守的世事变化。当然,小说集中也有些情节溢出了小镇,如《阿尔巴尼亚圣女》中“我”在维多利亚开书店的经历,《蓝花楹旅馆》里盖尔在澳大利亚的生活。就此而言,门罗的小镇书写又是开放的,以小镇为圆心向外延展出另一个更广阔的空间,无论是在地域上还是人物的生活经历上,更具有内在张力。
除了作为空间场域,小镇还承载了不同家庭的变化与历史更替,在时间维度上发挥了重要作用。从《荒野小站》提到的1852年卡斯泰尔斯小镇最初的开发建设,到《忘情》中涉及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及《破坏分子》提及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再到《蓝花楹旅馆》盖尔看到的20世纪70年代以后的小镇,卡斯泰尔斯一百多年的历史变化被清晰地勾勒出来。《宇宙飞船着陆》尤妮和雷亚少女时代曾经在河边的浅滩嬉戏玩耍,那是“一百多年前小镇最初开始的地方”[4]245,后来搬到这片休伦和布鲁斯的荒野居住的人越来越多,逐渐成为人口繁盛、经历世事变迁的小镇,见证了她们从少女向女人的蜕变和经历人生波折的过程。另外,杜德家工厂的代际传承和家族更替也贯穿了《忘情》《公开的秘密》《宇宙飞船着陆》各篇的情节,成为小镇一段特殊的历史。
在门罗笔下,小镇也有心理空间和社会空间的意义。在实体层面上它是人物生存的物理空间,在象征层面上它既是家的归属也是心灵的羁绊之所,是人物的生命体验之地,也是人物实现自我认知的所在。小说书写了小镇的地理空间与历史变化,也在写小镇人的情感与心灵世界,因此小镇的时空意义在实与虚两个层面上得以扩展。在《真实的生活》中,多丽的祖先建造了他们居住的房子,从爱丁堡运了家具过来,一点点建起家园并传给后代。多丽结婚离开后,“那座房子没有卖或者出租。也没有拆掉,它的结构非常坚固,不会轻易倒下。它能世世代代地屹立,看起来仍是合情合理。裂缝里长出了树,树枝从墙砖中伸出,墙却没有倒。窗框向一角斜去,窗子却没有掉下来。门锁上了,孩子们却能进去,在墙上涂鸦,打破了多丽留下来的瓦罐。”[4]80老屋是连接过去和现在的实体空间,也是家族更替和多丽与女友们生活经历和个人情感的见证物。多丽一家如此,镇上的其他人家也是如此。作家不仅是在写房屋,也是在写人,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写人与地域的关系,空间关系性那种“抽象的、隐喻的、象征的、心理的、社会的内涵”[5]107也因此昭然若揭。这些见证人物日常生活与家族延续的物理空间由此具有了象征意义,直接指向人物的心理空间,与作家最为关注和擅长的婚姻家庭主题紧密嵌合在一起,显示出作品的社会反思意义。
在门罗被具象化为“小镇”与“家”的空间诗学中,她没有以抽象的思辨形式呈现对生活本质的思考,而是将人物的生活体验与心理体验置于日常生活空间之中,更多地保留了鲜活与灵动的生活细节。身为地域作家,她“建构了一个西临休伦湖,南接休利湖,北起格德里奇,东至伦敦(加拿大)的‘门罗地域’”[6]212-213,并将写作重心置于小镇这一具有多维度文化意义的空间符码中。人物的人生经验与情感世界密切地聚合于此,人物生命历程的时间线索影影绰绰地暗含其间。她笔下每一个短篇都是一位或几位人物的生活片段,当这些片段被放置在一起,也就形成了一组个人史,一幅地域小景。
如前所述,《公开的秘密》涉及的时间从1852年到20世纪70年代,门罗以自己的方式重新建构着这段历史。“记忆不断经历着重构。过去在记忆中不能保留其本来面目,持续向前的当下生产出不断变化的参照框架,过去在框架中不断重新组织。即使是新的东西,也只能以被重构的过去的形式出现。”[7]35在门罗对于像卡斯泰尔斯这样的小镇的描写中,我们可以发现其作品借助地域空间进行地方叙事的意义框架。小镇空间是大部分人物记忆、情感的“容器”,承载着此处/彼处、过去/现在、自我/他人之间的多重关系,成为小说地域意义直接呈现的载体。在书写这些过去的故事时,门罗以当下的视野关照着加拿大的从前,以写作者的主体意识对其加以重新建构,在对小镇历史和个体记忆的书写中酝酿出加拿大地域文化的特殊气息,又在细腻的故事中将个体记忆融合到加拿大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之中。由于其间人物家庭的相互关系、生活经验和历史变迁的存在,小镇成为门罗地域写作的重要符码,成为积淀了历史文化并参与加拿大文化记忆建构的文化场域。因此,安大略省卡斯泰尔斯这样的小镇生活也就可以视为加拿大历史文化发展的缩影,小说以小中见大的方式呈现着加拿大在当代文化冲击下的传统变化,加拿大人求索历程中的心灵史。从微观的角度而言,小镇上的一座座房屋、一个个家庭以及它们各自的故事、彼此形成了空间、心理和社会三层意义上的关联内涵;从宏观的角度而言,这种小镇书写直接指向了加拿大的地域生活与地域文化,并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着加拿大民族文学的特质。
加拿大女作家群体对于女性生活的关注是一个自觉的文学传统,玛格丽特·劳伦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和门罗等人笔下向来是女性生活、情感的聚焦场。在写作中,不同于劳伦斯的传统深沉,阿特伍德的新锐犀利,门罗的表现方式含蓄而不失敏锐。童年回忆、自我成长、爱情体验和婚姻生活构成了她笔下女性生活历程的主体内容,她们的个人生活与个体经验大都平凡而琐碎,带着女性私人体验的温度。《公开的秘密》延续了门罗一贯的写作题材,可以称之为一部女性故事集,写的依旧是小镇女性的个体意识、欲望、悲欢。无论是《忘情》中的路易丝、《蓝花楹旅馆》中的盖尔,《荒野小站》中的安妮,还是《真实的生活》中的多丽、米莉森特、穆丽尔,《阿尔巴尼亚圣女》中的“我”和夏洛特,《公开的秘密》中的莫琳和弗朗西丝,《宇宙飞船着陆》中的尤妮和雷亚以及《破坏分子》中的莉莎和贝亚,她们的生活片段构成了小说集女性人物的心灵世界。
女性之间的关系以及她们互有交叉的生活经历是这部小说集描写的重点。《真实的生活》主要写米莉森特、多丽和穆丽尔的生活和她们之间微妙的友情,通过描写多丽的走进婚姻的过程,呈现了三个女性各有差异却又相互影响的婚姻观念和生活信念。什么是真实的生活?多丽住过的房子始终伫立在那里,这座提供庇护同时也囚禁个性与自由的房子是婚姻的象征,也是小说中“真实的生活”的象征,见证了一代女性的成长与蜕变。《破坏分子》同样是表现女性之间的关系,莉莎和贝亚的关系奇特而微妙。贝亚是拉德纳的女友或情妇,而邻家女孩莉莎也与拉德纳有一段暧昧关系。成年之后的莉莎对贝亚既怨恨嫉妒又心怀感激,怀着复杂的心情和丈夫一起来到拉德纳和贝亚居住的房子里充当“破坏分子”,毁坏了很多生活用品,同时意识到时间在破坏自己的私人回忆的同时也挽救了她。《宇宙飞船着陆》中尤妮和雷亚曾是童年时代的玩伴,长大之后却陷入了与对方恋人的感情纠葛,到满头银发时她们发现年轻时经历的一切都恍若隔世,一切都在成为历史。《阿尔巴尼亚圣女》以当下和回忆交错的方式表现了“我”和夏洛特的生活经历。“我”1964年到维多利亚开书店是为了远离安大略省伦敦市,因为在伦敦“我”与尼尔森发生了婚外情,想要远离那里。“我”在维多利亚的故事是实景,而“我”过去在伦敦的经历与20年代夏洛特(洛塔尔)在阿尔巴尼亚一个叫做马拉希阿马达的地方所经历的故事是虚景。在虚实结合的叙事中,“我”的过去与现在,夏洛特的过去与现在,两条叙事线索遥遥呼应,共同编织成小说的主线。
《忘情》中图书管理员路易莎因为与士兵杰克·阿格纽书信往来而产生感情,却没能与对方有所结果。最终她嫁给了阿瑟·杜德,一起支撑家里的工厂,到很多年以后才意识到生活中的阴差阳错足以改变个人的命运,只留下了一段难以忘却的回忆。《蓝花楹旅馆》里盖尔和爱人威尔出现了感情危机,她追踪威尔去到澳大利亚,在这里假扮一个已经过世的老妇凯瑟琳·索纳比与威尔通信,在秘密被揭穿后再次幻想与对方重归于好,但威尔的回归却是盖尔自己幻想出来的一幕。这些篇目主要写男女情爱,因为以女主人公的视角来叙述,着笔重点实际也落在了女性的心理变化线索上。
在表现女性生活经验时,门罗常常有意突出生活中的偶然性与不确定性,为小说增添了神秘灵动的阅读效果。《公开的秘密》中莫琳独守着看似完满实则不幸的婚姻,一桩离奇失踪案——参加野营的年轻女孩希瑟·贝尔不知所踪——似乎把她重新带回了年轻时代莫名的激情中,她以幻想安抚着自己在婚姻中感受到的失落。如果人生重新开始又会怎么样?有无别的可能?如果说贝尔的失踪是个难解之谜,那么像莫琳这样的女性,她们的心理世界才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如冰山一角掩映着水面下巨大的底部基座,没有显露出来,却实实在在地存在。《荒野小站》是小说集中悬疑性最强的一篇。安妮的丈夫西蒙究竟是怎么死的?如她自己自首所说的是被她搬起石块砸死的?被砍倒的树枝砸死的?还是被西蒙的弟弟乔治用斧头砍死的?小说以书信拼接的形式让整件事情显露出几个角,在重重叠叠的交错叙事中激起读者心中的阵阵涟漪。《荒野小站》的标题来自于小说中引用的托马斯·波士顿的布道词“这世界就像一片荒野,我们的确能够改变自己在其中的位置,但也不过是从一个荒野小站到另外一个罢了”[4]212。小说的背景是加拿大的荒野丛林,实际上刻画的却是人心的荒野,加拿大极具特色的荒蛮丛林由此向着人性的黑洞这一更为深刻的象征层面延伸。
可以说,整部小说集刻画的就是小镇女性心理上的一个个荒野小站。在她们的生活中,“家”提供了一个伦理、感情上的庇护所,又是外在暴力与情感暴力的发生地;它既是女性勇敢追求的心灵港湾,又是她们力图突破的生活羁绊。莫琳是希瑟·贝尔失踪事件的旁观者,也是试图摆脱现实生活的幻想者;尤妮遭遇外星人和宇宙飞船的情节似真似幻,实际上是她心理困境的隐喻,雷亚则显得比她勇敢,和韦恩一起离开卡斯泰尔斯去了卡尔加里;盖尔要苦苦挽回自己的婚姻,却在自我幻想和自我安慰的世界里难以自拔,无力作出实际的举动;莉莎重回故地充当“破坏分子”的时候,则意味着她有了面对昔日犯错的自我的勇气。这些女性人物一方面固守着对自我、事业、家庭与婚姻的信念,另一方面在现实面前又遭受了种种挫败与幻灭,她们在困境中苦苦挣扎,试图重新找回自我。在门罗不动声色地描写人物心理时,正如阿特伍德评价的那样:“她感兴趣的是写实,看人物的表象和伪装,看他们想要取得什么效果,然后她再检查潜藏于下的东西。”[8]164《公开的秘密》描绘便是一个融合了生活表象与内心秘密的文学空间,对那些“潜藏于下的东西”的细致发掘使得作家在表现小镇女性生活状态和心理感受时更有质感,也更具深度。
以安大略省小镇这块原生土壤为背景,门罗写出了女性日常生活的平淡琐碎,也写出了女性情感世界的幽深隐秘。她们在对于自我、婚姻、家庭、死亡等问题的思考中经历着个体人生的起伏,同时也在小镇的历史变迁中成为加拿大现代社会发展的见证者。有评论者认为,门罗在小说中描绘的种种变动不仅来自于城市化发展以及道德败坏,也来自于女性的独立运动。[9]49确实,这些在加拿大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社会问题和社会变化既是她写作的题材来源,也是她创作的内在驱动力。
无论是伴着人物回望19世纪的加拿大历史,还是进入当代的文化碰撞现场,无论是对人物经历的娓娓道来,还是对小镇历史的淡淡述说,门罗以女性的视角观照着这一切,敏锐地捕捉到了当代加拿大女性在生活中遭遇的各种社会问题,以一种非常自然的方式将人物的生活经历与性别体验置于加拿大现代化进程和文化变革之中。她的作品具有浓重的现实主义气息和深刻的社会关怀意识,虽然较少对女性运动、阶层分化、道德水准下降等社会问题直接发表意见,但在字里行间中却时时呼应着这些话题。不同阶层的女性在家庭与婚姻中如何保持独立?一百多年来女性的社会地位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女性情谊在她们的生命体验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这些话题融合在《公开的秘密》各篇小说叙述的个体经历中,成为门罗思考女性身份建构、自我成长和性别遭遇的具体个案,与她的其他作品共同构成了一个深刻的问号。
加拿大文学评论家琳达·哈琴在论及加拿大后现代主义文学时,曾以门罗的早期作品如《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和《你以为你是谁》为例,指出后现代主义的结果之一是文本上的自我观照导致了各种艺术及各种文学体裁之间的传统界限普遍消失,小说与非小说之间的体裁界限也变得没那么明显,不断被逾越,认为门罗的作品就是小说与短篇故事集之间的一种故意混淆。[10]290这无疑是一种具有启发性的观点,但从写作观念上而言,门罗显然与阿特伍德等具有明显后现代写作实验性的作家存在很大距离。因而本文更倾向于将这种小说与故事集之间的模糊性视为门罗对生活和艺术的认知方式和表现手段,而非刻意追求后现代小说的某种形式特征。
门罗的写作理念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对生活的认知立场。在她看来,生活并非逻辑严谨、连贯清晰的故事,这在她笔下小镇人物看似散乱的生活片段中也得到了艺术上的呼应。在谈到《忘情》时,门罗表示:“我写出了《忘情》,我只是不断地瞎胡弄,就写出了那个古怪的结尾。或许这和年纪有关吧。改变你的视角,写可能发生的事情,写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仅仅写能够发生的事情,而是真正已经发生的事情。在我自己的生活里就有所有这些互不关联的现实,我在其他人的生活中也看到了。”[2]199将互不关联的现实融入对生活本质的思考,探索事情发生的可能性,洞悉生活背后偶然与必然的关联性,门罗的小说创作始终贯穿着这一理念。对于写作体裁的选择,门罗清楚地表示,“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意识到,我永远也不会写一部真正的长篇小说,因为我不会那样子思考”[2]190,进一步而言,“那样子思考”指的是“我从来不会把事情连缀在一起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2]199。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相比,篇幅短小,需要在一个或几个生活片段中以小见大,笔触细致凝练,效果准确传神。无论是短篇小说本身的这种片段特征,还是各部短篇小说之间的空白与关联,恰恰为门罗偏爱的这种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相对的片段性、偶然性甚至随意性提供了更多的阐释空间,呼应着她对生活的理解:“枯燥简单,却又不可思议和深不可测——铺着厨房油毡的深深的洞穴。”[11]287她笔下那些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的生活也是这样,枯燥简单却又不可思议和深不可测,掩藏在家务琐事、日常纠葛之下的微妙情感和心理变化如粼粼波光,不时闪现。
在呈现这种生活认知和艺术观念方面,《公开的秘密》无疑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收入小说集的八部短篇既单独成章又暗含联系,以一种松散的方式成为一个整体。几部小说的情节大都发生在同一个小镇,各篇的人物关系也有所牵连。例如《忘情》与《破坏分子》两篇小说,除了小说情节在地域上的重叠,《忘情》中的路易莎与阿瑟结婚后,阿瑟的女儿贝亚成了她的继女,而贝亚又是《破坏分子》中的主要人物。再比如《忘情》中的阿瑟·杜德与《宇宙飞船》里的比利·杜德也是同一个家族的成员。几个故事有不同的情节主线和人物关系,但由于故事发生地的地域性和人物的关联性,故事和故事之间形成了一张网,增加了小说集的层次感和张力。小说与小说之间的空白与小说中的空白部分共同延伸了小说的叙事空间,让更多丰富的情节潜藏在未触及之处,以一种不在场的方式出现。希瑟失踪的真正原因、莫琳与丈夫的真实关系、安妮经历的真相、盖尔是否与威尔复合、莉莎打砸拉德纳和贝亚的房子这一行为背后的动因,小说中真正的内核部分都被门罗以巧妙的方式有意无意地半遮半掩着,需要读者去探究。《阿尔巴尼亚圣女》中的“我”是否会和尼尔森重燃旧情?《荒野小站》中安妮是否将真相永远埋藏在心底?《公开的秘密》那个谜底掩藏在何处?在表现这些女性的生活时,门罗并不试图体现一种非此即彼的截然关系,而是在文本中细腻地呈现人物的心理波动,暗示生活中复杂而深刻的相互关联。这种理念与门罗的写作语言也不谋而合,她的语言朴素简单,意象自然,在看似平淡的叙述中精确地控制着小说人物的情绪发展和整体气氛,鲜少能见到用力过猛的痕迹。
无论是在《公开的秘密》还是其他作品中,门罗在以小镇为核心的叙事空间中细致描绘了加拿大现代人生活的生活场景和精神面相,在对女性心理世界的开掘中丰富了加拿大女性文学写作的维度。较之其他作家的疾呼与抨击,她对现实的批判以更隐蔽的形式存在,将性别立场、民族观念内化于日常叙事之中。她的日常叙事褪去了浓墨重彩,人物在个人生活抉择中巨浪般的心理活动却被她以平淡的笔调压了下去,在幽微之处彰显细腻真实。门罗自称“瞎胡弄”写出的《忘情》结尾有一段是这样的:“镇子上满是马匹的气味儿。夜幕降临,那些戴着眼罩的高头大马扬起附有长毛的足蹄,拉着雪橇踏桥而过。经过旅社,背离街灯,沿着暗沉的道路一直奔去。出镇后在乡间某处,它们的铃铛声便互不相闻了。”[4]49门罗在艺术上追求的便是这种日常生活场景带来的声音与回响,在实验性与解构性大行其道的文坛显示出一种特别的力量。
门罗并非实验性风格的作家,无论写作特征还是小说观念均呈现出一种“柔性”特征,但看似传统的写作方式和观念无损于她的深刻与敏锐。她的短篇小说将一个又一个“公开的秘密”隐藏在质朴含蓄的文字之中,潜伏在看似平淡平常的故事之后并直指生活的真相。朴实简单的语言、貌似松散的结构、对生活偶然性的洞见,这三者在门罗笔下融合在一起,成就了其独特的短篇小说写作风格。同时,作为一个具有强烈地域意识的作家,门罗通过小镇书写建构的加拿大文化记忆也极具特色。这些特质在门罗后来出版的小说集《逃离》《亲爱的生活》等作品中也得到了进一步延续,她不断书写着加拿大小镇的生活,在对女性个人经验的呈现中呼应着历史、地域、性别等论题,建构起了自己朴素却独特的文学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