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宏林
广东省人民医院(广东省医学科学院), 广州 510080
从医7年,我对死亡早已不再陌生。作为一名骨科医生,我时常会遇到患恶性肿瘤骨转移癌的患者。在这一疾病面前,外科医生能做的不多,部分患者愿意接受姑息性手术治疗,以缓解疼痛、改善生活质量,而大多数患者连手术机会都没有,死亡对他们来说只是时间问题。与这些患者和家属交流时,我更多是带着医生的威严,向他们客观分析病情,留给患者和家属几个问题:积极治疗、姑息治疗还是放弃治疗,让他们自己去选择,却很少站在他们的角度去思考。而去年当我的亲人同样身患癌症去世后,我才开始认真思考,当患者生命走到尽头,作为医生,我们该如何对待这一问题。
每个人都希望平静而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但绝大多数人都需要一根“拐杖”,才能走得更平稳、更安详。这根“拐杖”,就是医生给予的“临终关怀”。医生的责任从来都不仅仅是“起死回生”或“妙手回春”,更多的应是给生命以尊严,给灵魂以直面病痛和死亡的勇气!
去年六月的一个早晨,我接到妈妈从老家打来的电话,她哽咽地说:“你外公查出肺癌,已经骨转移了……”这个消息让我瞬间呆住了。外公虽然已经84岁高龄,也有几十年的吸烟史,但除了高血压、糖尿病和轻度帕金森病以外,身体还算好。
我父母都是医生,所以外公一直有规律体检,两个月前拍的胸片也基本没有异常。这段时间他一直说背部和肋间痛,爸妈以为只是骨质疏松引起的,并没有太重视。直到外公说痛得晚上睡觉时呼吸困难,要坐起才能缓解时,他们才觉得不对劲,赶紧带外公去医院做了胸部CT,结果发现已经是肺癌双肺多发转移同时伴胸椎和肋骨转移了。
妈妈在电话那头哭着说:“家里有几个医生却都没及时发现……”话语里尽是自责和悔恨。我安慰着妈妈,同时也在自责,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与外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从小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和他们感情很好。外公心灵手巧,给我手工制作的玩具伴我度过了快乐无忧的童年。他是一名化学老师,在我初中和高中时经常给我辅导化学功课,高考前夕,还和我讨论化学题目到深夜……然而工作后,我却很少回老家,甚至很少打电话,想到外公的病情,我伤心不已,很想尽自己所能为他做些什么。我开始查阅肺转移癌方面的资料,和家人讨论治疗方案。
从专业角度,我认为可以做椎体活检和骨水泥注射成型手术,减轻疼痛的同时又可以取到病理组织,有利于判断能否进一步做靶向治疗。而爸爸作为一名胸外科医生,认为外公年纪大了,过多干预反而会增加他的痛苦,还是以止痛、营养支持等姑息治疗为主,不做太多药物及手术干预。我又咨询了导师和几位肿瘤科专家,他们也都认为按外公的年龄和病情,还是更适合姑息治疗。虽然心有不甘,但我还是接受了他们的意见。
外公的病情进展很快,两个月后,已经要用芬太尼贴剂才能止住疼痛,大量的恶性胸水让他轻微活动一下都喘得特别厉害。终于有一天,妈妈打电话告诉我外公病情又加重了,我赶紧收拾行囊赶到医院。外公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用面罩维持着血氧,比两周前我来探望时明显消瘦了。
我走到床边,紧握着他的手说:“阿公,我回来了。”他疲倦地睁开双眼,微微一笑,很快又合眼睡去。爸爸告诉我,现在外公的肺功能很差,又合并肺炎,靠面罩给氧才能勉强维持血氧饱和度在90%以上。每次疼痛发作或用力排尿,血氧就又会往下掉,情况很不乐观。
胸片提示肺部已经广泛纤维化,如果要维持氧供,只能行气管插管,用呼吸机辅助呼吸。使用呼吸机虽然能够维持他的生命体征,但也延长了他痛苦的时间。一家人经过长时间讨论,最终艰难地决定:不进行气管插管,使用止痛镇静药物,让他维持睡眠状态,以减少痛苦。
作为家里年轻一辈唯一的医生,我主动承担起守夜的责任。漫漫长夜,我一直盯着监护仪。外公虽然处于镇静状态,但不时会发出“啊……啊……”的呻吟声,看着外公承受痛苦,我却无能为力,这实在是一种煎熬。连续3个晚上,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外公的床边,看着他的心电监护仪,握着他的手和他说话,虽然不知道他能否听到,但我只希望,这样的陪伴能再长一些。
第3天晚上,外公突发高热,一直烧到40 ℃,经过退热处理后,烧退下去了,血氧饱和度也慢慢升高到90%以上,我们一度以为他病情开始好转了,然而清晨血氧又慢慢下降,增加氧浓度也无济于事……最终,没有采取任何抢救措施,外公就这样平静地离开了我们。
医生这一职业理应对死亡有更丰富的体验、更深刻的理解和更洞彻的领悟,因此面对死亡也理应更豁达。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尤其当面对家人或自己死亡时,医生的生死观也会变得苍白、单薄,无法承受职业之重托。
亲历这件事之后,我开始有目的地去了解和学习“临终关怀、安宁疗护”,并理解了爸妈的做法。在外公生命的最后几个月,让他在家治疗,给他家人的温暖和陪伴,尽量减少他的痛苦;在他弥留之际,选择放弃抢救,让外公有尊严地离开,如此,虽然我们心里十分痛苦和不舍,但这却是对他生命的尊重。
传统医学伦理学认为,只要患者的生命还有一线希望,医生就应千方百计把患者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但对于晚期恶性肿瘤患者,延长生命已不是此时治疗决策的唯一目的,医生更应以减轻临终患者的身心痛苦为宗旨,遵循临终关怀的伦理原则,关爱患者,尊重患者的人格,减轻其肉体和精神上的痛苦。临终关怀这一人性化服务,不仅能为患者带来福音,更是患者家庭乃至整个社会的福祉。
正如《当呼吸变成空气》一书的作者保罗所说,“作为一名医生,我的最高理想并不是挽救生命,而是引导患者及其家属去理解死亡或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