惺惺相惜的辩手与挚友
——庄惠之辩与庄惠之交

2019-02-21 20:08朱凤祥
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惠子庄子

朱凤祥

(商丘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河南 商丘476000)

庄子,姓庄,名周,字子休(一作子沐),被尊称为庄子,战国时期宋国(今河南商丘)人,中国古代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教育家。惠子,姓惠,名施,被尊称为惠子,宋国人,与庄子同时期,为名家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惠子活跃于战国中期的政治舞台与思想学术界。他的政治生涯主要是在魏国,曾任魏相20年左右。其间为魏惠王立法,“为法已成,以示诸民人,民人皆善之”[1]。惠子还是“合纵”的积极组织者,主张魏国与齐、楚联合,并建议魏与齐互尊为王,以共同对付秦国。魏惠王后元元年(公元前334年),惠王采用惠子的策略,和齐威王在徐州(今山东藤县东南)相会,尊齐为王,即所谓“会徐州而相王”[2]。惠子更是一个学识渊博的思想家。《庄子·天下篇》称述“惠施多方,其书五车”[3]1102,就是说他知识渊博、著述丰富。当时有个辩士名叫黄缭,被称为南方“倚人”(怪人),他找惠子辩论物理,以“天地所以不坠不陷”的原理及自然界的“风雨雷霆”产生的原因两个问题刁难惠子,惠子则“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3]1112。足见惠子不但善言,而且知识丰富。庄子曾将他与“儒、墨、杨、秉”即儒家、墨家、杨朱、公孙龙(字子秉)相提并论,可见惠子在当时思想界影响之大。

战国时期是我国古代思想大解放、学术大发展的时代,学派林立,学者如云。同为宋国人的庄子与惠子,是当时灿烂群星中的两颗耀星。他们二人,一个是道家的一代宗师,一个是名家的代表人物;一个穷困潦倒,一个贵为相国;一个视名利如敝屣,一个汲汲于富贵;一个深居简出,一个不甘于寂寞。两人的身份、地位与人生追求如此不同,却因为博学善辩而成为可以言谈往还的挚友。

庄子与惠子经常在一起高谈阔论,但是,由于二人的现实处境和认知态度迥异,他们的谈论就经常演变为辩论,甚至会为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个很简单的话题争论得喋喋不休。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倏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3]606-607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一场辩论——“濠梁之辩”。水中的游鱼是否快乐?具体一点说,濠水中的游鱼是否快乐?现在看来,这好似一个很无聊的话题,但通过庄、惠二子的幽默提问、机智对答而发人深思,从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庄、惠二人超乎一般的友情,因此才可以成为近乎奇葩的诤友,从而成就了历史上的这场千古奇辩。辩论虽然以惠子的无语而告结束,但并不能说明庄子就是这场论战的胜者。在这场论辩中,双方均在斗智斗巧,辩才堪称无与伦比。由于他们的思维方式截然不同,所以往往从不同的角度看待同一问题、同一现象。庄子以“倏鱼出游从容”为题,强调“从容”二字,以此断言“乐”之状态;惠子则诘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以此否定“知”之可能。相比较而言,庄子的回答充满了智慧,属于智辩,极具灵性和美感,偏于美学上的移情,采取的是直觉感知分析法;惠子则属于巧辩,讲求技巧,着重知识论的判断和推理,其思辨方法具有一定的逻辑性。比如,有学者认为,庄子在这里“谈论的是主观性极强的关于快乐的话题,并非是一种与逻辑推导或科学认识相关的事实认知,也就是说,不是一个真与假的问题,纯粹是一种价值评判,表达的是一种审美的移情”[4]。有的学者则根据康德“趣味判断”的理论进行解读,如徐复观认为“惠施是以认识判断来看庄子的趣味判断,要把趣味判断转移到认识判断中去找根据,因而怀疑庄子‘鱼乐’的判断不能成立,这是不了解两种判断性质的根本不同”[5]。就是说,惠子和庄子的认识思维模式存在本质性的差异,惠子属于认识思维,其结论往往是“非此即彼”“非真即假”;庄子则是审美思维,更注重趣味性,经常得出“亦此亦彼”“亦真亦假”的结论。不可否认的是,就这场辩论本身而言,双方诡辩的痕迹也是非常明显的,甚至有点胡搅蛮缠。如郭沫若在《明辨思潮的批判》一文中说:“惠子的完全否定是诡辩,庄子的‘我知之,濠上也’只是偷巧地把‘安’字作为‘何处’解释,同样是在玩弄诡辩的遁词。”[6]还有学者说:“庄子在辩论中所做的最后反驳,多少带有一种诡辩的色彩,但是这种诡辩对于整个辩论的核心问题——个体间的理解何以可能,具有重要的意义。”[7]

庄子与惠子在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等方面都有很大的差异,所以,对充满了哲学意味的“濠梁之辩”进行多层面、多角度的审视和剖析,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与把握庄子、惠子的思想。不过,有的学者在分析“‘濠梁之辩’为什么能成为千古奇辩而为后人津津乐道”时,不是从理论的高度、哲学的思辨进行剖析,而是单纯从人生的幸福快乐、烦恼痛苦上去解析,这样反倒显得更有情趣和接地气。如徐春根在《论濠梁“鱼乐”之辩》一文中认为,这场辩论之所以能够成为千古美谈,除了庄、惠二人所展现的智巧,还有两点至为重要:其一,庄子所提出的“快乐”“幸福”,这是每个人一生孜孜以求的最高生活境界,它触碰到了人们最为柔软、最为敏感的神经。但是,什么是快乐,什么是幸福,如何获得快乐和幸福,“这却是极其重要而又叫人困惑的难题”。其二,庄子对快乐和幸福的简单理解,“为人们思考快乐幸福问题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角度或切入点”。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而一生如此辛苦为名利奔波,到头来却未必能够得到真正的幸福!既然如此,人们为什么不能摒弃一切凡尘杂念,就像那水中的游鱼一样悠然自得地生活,如果能够如此思考,那么,幸福快乐真的不需要太多的理由[4]。抛开一切,沉醉自我,独享其乐。这样的思索,真是让人欲罢不能。这完全是从人的本性出发去分析“鱼乐之辩”,没有丝毫玄妙高深之感,特别贴近生活,很容易被大众接受,也让人觉得耳目一新。

“濠梁之辩”说明庄子与惠子对于大自然的观察和理解不同,亦即二人对于天道的领悟有别,对“快乐”与“不乐”的诠释有异。除此之外,庄、惠对于个体生命死亡的态度也有异乎寻常的差别。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3]614-615

庄子的妻子亡故,作为庄子的好友,惠子前往吊唁,他看到的却是庄子击打着脸盆唱歌,没有丝毫悲伤和痛苦。惠子很是生气,责怪庄子太过分,不哭倒也罢了,反而“鼓盆而歌”,毫无感情可言。庄子却说人之生死就像自然界的四时变化,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世上一切原本出自虚无与偶然,妻子之死只不过又回归虚无罢了;生死有命,人生无常,这是自然之道,实在没必要大惊小怪。上述庄子的议论有三个要点:其一,生命不是本来就有的,而是逐渐演化形成的;其二,气是生命的物质基础,人之形体生命都是气凝聚的结果;其三,有生则有死,生死变化是自然而然的,人死即回归于大自然,因此是不应该悲伤的[8]。从中可看出庄子超然的人生态度。惠子则不然,他与庄子在“人之情欲”的问题上有不同见解。惠子身为魏相,认为人都是有情欲的,没有情欲则不能称为人,既然为人就应当珍惜自己的生命。惠子曾质问庄子:“不益生,何以有其身?”[3]222所以,惠子一生追逐功名利禄,把生死看得甚为重要。

庄惠之辩,在很多情况下是惠子先抛出问题,庄子作答之后而告停。如果对这种情况进行分析,至少我们可以做出以下两种猜测:一是在人间烟火中生存的惠子,在现实生活中确实遇到了疑惑,而自己无法释解,所以想征求一下好友庄子的意见;二是拥有诡辩才华的惠子故意提出一些刁钻难解的问题向辩友庄子挑战。很显然,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只有这样,双方的一问一答才变得更有意义。而在这个有惊无险的对话游戏过程中,彼此在世界观、人生观、认知方式、哲学方法等方面的分歧便逐渐显现出来。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纟光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以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纟光,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纟光,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塗,匠人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3]36-40

惠子一直认为庄子的学说虚无缥缈,迂远而不切实际。所以,他这次连发两问,以魏王送给自己的虽大而无用,不如毁弃之的“大瓠种”和“大樗树”,来隐喻和讥讽庄子的学说大而无用,人们不可能接受他的学说。放旷豁达的庄子,一切皆追随自然,他没有因为惠子疾风暴雨式的诘问而恼火,反倒是用“不龟手之药”的事例,娓娓道出一个真理,那就是世上没有绝对孤立存在的事物,也不存在绝对无用的东西。一种物件,在这里无用,在别处可能有用;现在无用,将来可能有用;对你来说无用,于我则可能有用。大樗树看似没有什么用处,所以才不会被砍伐;而樗树的无用之用,恰恰显示出它本身最大的用处。庄子以此证明自己的学说大有用处,只是惠子不能通晓领悟其理罢了。关于无用之用,惠子和庄子还有一番争论。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天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3]936

庄子没因惠子直言自己的学说无用而生气,他先巧妙地回答说:“你既然知道了无用,那就可以和你谈有用了。”然后进一步举例说理:“天地是广大无边的,用处应该很大吧。但对于一个人来说,所用的也就是一小块容足之地而已。但是,如果把立足之地以外的土地全都挖掉,一直挖到黄泉,那么,大地对人来说还有用吗?”惠子很干脆地说:“当然没有用。”庄子这才下结论说:“既然如此,无用的用处也就明显了。”

庄惠这样的口舌之争,也反映出为官魏相的惠子,有太多的欲望要求以致为外物所累,因此,遇事斤斤计较,锱铢必争;而无欲无求、富贵自然的庄子则能做到居无常居,随遇而安。尽管如此,有时庄子对一身官僚习气的惠子也不免流露出厌恶和鄙视。一次,惠子带着百余辆车子经过孟诸泽(今山东单县浮龙湖),庄子看到如此排场以及惠子那副自满的神色,遂“弃其余鱼”,就是把自己钓到的鱼都倒到水里去了,以此讽诫惠子“贪禄者见利不顾身,而好名者非义不苟得”[9]。

庄子一生淡泊名利,以“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3]558而自得,楚王曾诚心请他担任高官,但被他拒绝。庄子鄙弃富贵权势,追求人格的独立、精神的自由、品行的高洁。这与醉心于功名、汲汲于富贵的惠子形成了鲜明的比照。

庄子与惠子,作为道家和名家的重要代表人物,分别构筑了各自的思想体系。但是,他们的思想并非没有共融之处。据《庄子》记载,惠子曾提出“历物之意”十个命题,其中一个命题是“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3]1102,意思是说太阳刚升到正中,同时就开始西斜了。这里,惠子根据事物不断变化的原理,说明今昔、死生等事物的时间、空间关系都是相对的;一切事物都处于变化中,宇宙间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庄子亦提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3]66的论点。惠子年岁长于庄子,庄子这种相对主义认识论,很显然是吸收了惠子“方生方死”的思想。但是,惠子与庄子的友谊,绝对不是建立在思想共鸣、人格砥砺的基础之上,而是源自一种棋逢对手的快慰、一种惺惺相惜的眷念。天下第一让人羡慕,但却是孤独的,没有合适的对手,自己的本领也无从发挥;棋逢对手则可以脱离这份孤独,将孤独转化为温馨和快慰,从而进一步激发生命的潜能,让自己论辩的境界更上层楼。

惠子素以善辩而自负,“天下之辩者相与荣之”[3]1105,但能与其匹敌者甚少。庄子可谓是惠子遇到的为数不多的对手。而在庄子心目中,惠子更是他一生难得的知己,是能将其孤独转化成温馨的辩友。惠子死后,庄子孤独至极,喟然而叹:“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3]843意思是说:自从惠子离开了人世,自己没有可以匹敌的对手了!没有可以与之论辩的人了!

庄子一生洒脱率性,逍遥游走于人世间。他虽然不是圣人亦非神人,但却是一个超凡脱俗的奇人;他藐视权贵,更是看淡生死,妻子之死都未能让他悲戚伤怀,惠子之死却让他伤感不已,感叹再也找不到可以对谈的人。庄子之言,流露出他对惠子的纯厚真挚之情。

庄、惠二人,虽然人生追求不一样,庄子追求精神享受,惠子重视功名利禄;虽然他们的学术思想和政治观点也有很大差异,但是,就情谊而言,惠子确是庄子一生难得的契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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