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芳,蔡少敏
(1.深圳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00;2.惠来第一中学,广东 惠来 515200)
“地名是一定的社会群体为特定的地域所约定的专有名称。各种类别、各种层次的地名形成一定的系统,这些系统与地域的自然环境有关,反映了现实和历史的社会生活的特点”[1]16。“地名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不仅是注记地理实体或地域空间的一种符号,而且是一种既可视又可悟的文化景观”[2]。可见,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地名反映了一个地方的地理特征、承载了一个地方的厚重的历史信息,蕴涵着人们的审美心理,寄托着人们美好的愿望。地名的延续性和稳定性又使地名较为完整地保留了命名时所反映的文化内涵。
惠来县位于广东省东南沿海,潮汕平原南部,北依大南山,南临南海。惠来古为百越之地,秦、汉时属南海郡揭阳、博罗两县辖地。地名是这片土地的文化符号,蕴含着大量的历史文化信息,记录了这个地方地理环境的变迁,寄托着人们的审美情趣和美好愿望,呈现出特有的地域文化特色。为此,本文以惠来县14个镇、3个乡、4个农林场、27个居民委员会、564个自然村共605个地名作为分析资料(包含已被揭阳市管辖的华侨农场24个自然村)[3]18,讨论惠来县地名的地域文化特色。
惠来县地处大南山南麓、枕山面海。以县中心惠城为界,北部为山区,东南部和西南部为丘陵地带,中南部主要为平原,中部至东部沿海主要为沙滩地,西南部沿海多为海、河塭地。地势北高南低,西部高于东部,所以,惠来县境内地形地貌基本属于滨海丘陵的类型。这种地理特征在地名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惠来县境内有82公里的海岸线,海洋与人们的生产生活关系极大,分布在沿海地区的聚落地名中多带有各种与海洋有关的通名,不仅有全国通行的通名海、港,而且有带方言特色的通名,如:
1.澳。潮汕话中指海边曲岸。如“澳角”,因地处澳湾岬角而得名,类似的还有:澳上、中澳、澳下、赤澳。
2.塗。潮汕话中除了指泥土之外,还指海边的滩涂,如“塗田”,因其海滩涂地可耕地而得名;类似的还有“塗上”①通名“塗”现已改为“图”,“塗田”现名为“图田”,“塗上”为“图上”。。
3.埭。指拦潮水坝。如:“东埭”因地处塭地上坝而名,类似的还有后埭①由于通名“埭”为偏僻字,现当地已用“岱”代替。“车埭”现名“车岱”,“后埭”为“后岱”。。
惠来境内占地面积最多的是丘陵和平原阶地,其中丘陵面积占全县总面积53.49%,平原阶地占24.5%。丘陵附近的平地以及平原较多成为聚落地,反映这类地形地貌的地名数量非常多,如:
1.墩。“在闽方言区指又高又大的土堆,叫‘墩’的地名所指称地方原来都是高台或高地”[4]1。如:“墩高”“原名‘墩尚社’,因社地处丘墩之上,又因上与尚谐音,故名‘墩尚社’”[2]。带墩的地名还有:黄厝墩、圆墩、鲤鱼墩、涂墙墩等。
2.陇。指江河或海边冲积而成的沙脊,如:陇头坑、陈陇、东陇、寄陇、陇头、山陇、京陇、华陇、陇美、西陇等。
3.坑。潮汕话中多指山沟。由于高低不平的丘陵地带容易形成山沟,所以南方人多地少的丘陵地带,山沟附近的平地就成了聚落之地。惠来有不少以坑命名的村名,如:陇头坑、蔡店坑、内坑。
4.埔。指大片的平地。以此命名的村落众多,如:厝埔、前埔、桥埔等。
地名是历史的活化石,虽然历经沧桑,地名的稳定性忠实地记录了历史的变迁,记载了与当地历史密切相关的人物和事迹。透过地名,我们可以从中阅读当地历史文化。
惠来的一些地名,记录了南宋帝赵昺南逃的足迹。如:葵潭镇、千秋镇。“南宋末年,元兵入侵,宋帝赵昺逃难,途径福建莆田,武进士唐瑶甫倾家保驾,辗转来到惠来的千秋镇。千秋镇背山面谷,地势险要。宋帝赵昺四处巡视,见门外有一株古榕,便命名为‘万年青’。宋帝赵昺查看地势之后,在一块大石上留下‘永镇千秋’四个字,此地后成为小村,更名为‘千秋镇’”[3]730。岐石镇览表村,也与宋帝赵昺逃难有关。“宋帝赵昺与陆秀夫、邹凤、唐瑶甫等臣僚向西逃至鳌江村边,未及过渡,即接到文天祥奏章,才坐下来览表。忽报元骑追至,少帝心慌意乱,遂又匆促过渡西行。鳌江村因宋帝赵昺在此看奏章,后改称‘览表’”[3]557。
惠来自古为海防要地,在82公里海岸线上,有著名的神泉港、靖海港,沿岸有金刚髻山、关门山等多处制高点,可以监视沿海辽阔的海域。惠来沿海现在还存留有神泉港口炮台、澳角炮台、溪东炮台、赤澳炮台、资深炮台、靖海港口炮台等遗迹。在所收集到的地名资料中,靖海之名就记录了其为海防之重地。据《惠来文史·第5辑》记载:“唐宋时,靖海已有疍民僚人居住。宋绍兴二十六年(1156)徐伟先在葛山北侧创建徐家寨,俗称葛山仔。元顺帝(1333至1368)时,大坭都后表楼十八乡村民因受海寇侵扰迁徙至此,聚落呈卵形,始称卵洲。明洪武二年(1369),广州都司于此置守御所,隶属潮州卫,设千户1名,享正五品职,统兵1 121名,平息寇患,安静海疆,定名‘靖海千户守御所’,简称‘靖海所’。守御所设靖海城外,由兵部直接管辖。因靖海所城地形似象,别名象城,且通港溪河缘南而过,又称靖江”[5]5-6。靖海所城墙东城门至北城门部分目前还保存得较为完整。虽然昔日的硝烟已淹没在历史中,但靖海这地名还记录着这里曾经的军事历史。
除了沿海为海防重地,惠来境内也有重要的军事要地。境内北部有大南山主脉从东到西横亘县北,绵延至海边。大南山主脉是潮阳普宁惠来三县分界线,古时有孔径隘道相通,在当时为闽、粤陆路交通要道。由于处于交通的重要性,这里往往成为派兵设防的重地,地名也很好地反映了这里的历史痕迹。如周田镇径口村,因有径口关而得名。径口关地势险要,据《惠来县志》记载:“明天启七年(1627)知县陈宗汤修筑,额曰‘雄关天堑’。关门两旁依山筑墙,高 2 米。派兵设防,以御东来之患”[3]557-558。
惠来由于外环大海,交通方便,内抱群山,重峦叠嶂,所以是屯兵的重地。惠来境内也有地名记录了这一信息。如:葵潭镇兵营村,“明末举人林学贤率众数千,屯兵于虎头寨,抗击官兵。其时官府也曾在此驻兵扎营,围剿林学贤之兵将,故称兵营。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黄姓先祖从邻村镇宁(今顶寨)至此买了兵营、芒湖等地围寨创村定居,命名登灜寨,然而人们却仍称兵营,故称名兵营”[6]17。
古时惠来多为海寇所患,所以很多村落多修城堡村寨御敌。在所收集的地名资料中,有不少带“寨”“堡”“楼”的村名。如:寨内、宁寨、新寨、寨仔、顶寨、南山寨、金竹寨、厝寨、花寨、华堡、堡内、楼内、楼内圩等。这里的楼内村也是因建堡而得名。据《惠来文史·第3辑》记载“黄、周两姓先祖于明洪武年间(1368至1398)从福建乌乡迁徙到此定居,原村名登泰寨,清朝康熙年间(1670年前后),为防御倭寇及海盗侵犯,在村庄四周筑墙堡以作自卫,遂改称楼内”[6]10。
惠来自古属于越族。据《惠来文史·第3辑》记载:“惠来地处闽粤海滨,属于南粤(越)边区。远古居民有畲族(瑶族的一支),俚人、僚人和疍民等土著民族”[6]1。自宋朝以来,惠来成为中原汉族移民特别是福建地区汉族移民迁入的地区之一。惠来很多地名记录了先祖迁移至此创业的痕迹。
1.以祖籍乡村名为新地命名。如:白塔村,是曾氏于洪武年间从揭阳市揭东区白塔来此创村而得名;溪南村是陈姓于正德七年从潮阳溪南来此创村;鲁阳村,村名原称廖阳,明洪武年间(1368至1398),以村地似凤,改称凤阳村,后又据蔡姓族谱“济阳初开统”之记载,为追本溯源,取山东省简称更名为“鲁阳村”[6]7。
2.以姓氏命名。这些地名主要根据迁徙至新地创村的先祖姓氏来命名。如:蔡店坑、洪厝埔、刘西塘、杨厝寨、陈陇、陈厝乡、罗厝角、余家寮、后王、施家輋、翁厝乡、林厝村、柯厝、前詹、新詹、后方、下林、詹田、华谢、吴王、犁高、犁林、前何、后陈、后谢、大王村、华房、黄厝墩、华吴、后吴、西詹、叶厝、后陈、新李、林厝埔、刘畔、朱埔等。这些地名数量多,分布范围广,反映了历史上迁移到惠来的人数量多,分布范围广。
经济与人们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经济的发展也是居民点形成的一个重要因素,所以,地名也记录着该地经济的发展,反映该地曾经的商业活动。如:
圩,是集市的意思,有的地方就以圩场为地名,如:楼内圩、达三圩、新圩、铁山圩。
铺,有集市的地方就有铺户,因而一些地名就以铺为通名,如铺山、茶铺、东铺,据《惠来文史·第3辑》记载:“东埔,原地处天然港口。明永乐年间(1403至 1424),舟楫频繁,商贾众多,铺户林立,形成墟集,名曰复古市。其时,杨、黎、胡等姓铺主在墟集东面建村,故命东铺”[6]11。此外,葵潭镇,过去称为“旧铺”,因曾为集市所在地而得名。隆江镇,过去称“龙江埠(市)”,便捷的交通,促进隆江商业的发展,这里曾经商贾云集,相传有三百六十个村庄的百姓汇集至此交易,又有“三百六十乡墟集”之称。虽然这些地方有的已没有昔日买卖旺盛的热闹场面,但是这些地名为我们认识惠来的经济历史提供了一个视角。
地名同人名类似,命名者受传统文化和社会观念的影响与制约,在命名时也包含了一定的价值观念、道德标准、生活理想,因而地名也寄托了人们的审美心理和美好愿望。
一些地名往往反映了人们的审美心理。惠来自古成为移民者迁入安居之地,先祖择地创村时往往根据对该地地形的直观感受为其命名,但后人为了使地名更文雅,于是换用语音相近的文雅字来书写。如:
1.“尾”更“美”
“尾”表示末尾,因此,人们根据当地方言,利用谐音的方式,把许多带“尾”的地名改为了表示美好的“美”字,如:“洋尾”写成“洋美”,“港子尾”写成“港子美”,后来改成“孔子美”,简称“孔美”,“井尾”写成“井美”,“林尾”写成“杭美”,“山尾园”写成“美园”,“坂尾”写成“坂美”等。
2.“下”更“华”
“下”是个方位词,屈居于他物之下,并不是人们的愿望,因此,人们又用当地方言谐音的方式,改用“华美、华丽”之“华”来命名“下”。如:“下谢”写成“华谢”,“下湖”写成 “华湖”,“下房”写成 “华房”,“下清”写成“华清”,“下家”写成“华家”,“下埔”写成“华埔”,“塘下”写成“塘华”,“下翁”写成“华英”,“下尾”写成“华美”等。
以上更名具有很大的普遍性,此外,还有一些不具普遍性的个别更名,如:“后山”写成“厚山”,“塗田”和“塗上”写成“图田”和“图上”,“牛屎岭村”写成“御史岭村”,“鞋袜山”写成“月山”等,采用当地方言谐音的方式改为相比之下词义较好的词素。
地名寄托人们美好愿望主要表现在地名的取字上。惠来自古长受海寇山贼所侵扰,且迁入到惠来的汉族移民多因战乱漂流至此安家,因而当地人们希望所住之地能安宁太平,富贵兴旺。在为地名命名时多使用“宁”“安”“吉”“和”“福”“兴”“旺”“昌”等字,如:东安、吉清、葵吉、吉成、吉埔、武宁、宁寨、大宁、西安、永安、和双、旺寮、五福田、九福坑、东福、祚通、兴岗、文昌等。另外,地名还反映人们对道德观念的弘扬。如惠城镇元春管理区,据《惠来文史》记载:“元春,原名‘尚颜’。相传很久以前,元春住过一户姓颜人家,主人为人善良,乐善好施,故邑人皆尊称为颜长者,后因县官敲诈其财帛不遂,挟恨以莫须有罪名加害于他,颜长者不得不离开家园搬迁他方。元春人为敬仰纪念颜长者,以颜姓尚在之意名村名为 ‘尚颜’,解放初报请区人民政府同意,易名为‘元春’”[7]52。以“尚颜”命名,表现了村民对颜长者的纪念,也体现了当地村民对乐善好施这种精神的向往与弘扬。
迁入到惠来的汉族移民先祖多数来自于福建闽南地区,经由潮汕中心区移民,移民的同时带来了闽南方言,因而在为地名命名时,自然而然地沿用了闽方言的地名用词。
埕[theŋ33],闽方言中表示场子,引申指大片平地。惠来有不少村落是根据这种地势命名的,如:海埕、新厝埕。
陇[lheŋ53],指江河或海边冲积而成的沙脊。惠来非常多村落是根据这种地势命名的,如:陇头坑、陈陇、东陇、寄陇、陇头、山陇、京陇、华陇、陇美、西陇村等。
洋[1~õ55],指大片平地,潮汕话中多指田野。如:溪洋、浮草洋等。
溪[khoi11],闽方言中指江河。沿海沿河而居是闽南人、潮汕人的首选,“溪”字也成为当地地名中很重要的通名。如:溪西、顶溪等。
埭[tai55],闽方言指堵水的土堤。在海边用海涂围的堤叫海埭。惠来不少沿海的村落就是根据这种地势命名的,如:后埭(现为后岱)、东埭(现为东岱)。
涂[thou55],闽方言中,有时指海边的滩涂,有时指泥土。如塗田、塗上(其中“塗”指海边的滩涂;涂墙墩中的“塗”指泥土。
厝[tshu213],闽方言中指房子或家。用“厝”作通名的地名的情况在惠来很多,多以家族姓氏命名,如:杨厝寨、陈厝乡、罗厝角村、新厝埕等。
墘[k1~55],闽方言中为边缘的意思。村落如果建在田野边、河边时常会用该词命名,如:田墘村。
兜[tau11],闽方言中指旁边。一般乡村会建在一些有特殊标记的事物附近,经常会以该词命名,如:庵兜、塔兜、宫兜。
仔[k1~a~53],本字应为“囝”,相当于普通话的“子”。惠来很多带“仔”地名。如:新乡仔、下坑仔等。
李如龙在《汉语地名学论稿》中说道:“一般口语里的字音按一般规律发生了种种变化,而在地名中的一些常用字,由于经常呼叫,世代相因,口口相传,没有跟上一般的语音演变,便一直保留着某个历史层次的读音”[1]58。惠来有些地名在读音中也保留了早期的读音,即通常说的白读音。如:岐石镇林尾村(现改名为“杭美村”),这里的“林”在方言里不读[lim55],而读[na~55],潮汕话“林”字有文白异读,[na~55]的读音正是白读音。又如“岐石镇”的“岐”在方言里读[kia55]不读[ki55]。徐馥琼认为,“‘企岐蟻’来自上古支部,跟来自歌部的字合流后共同发展,韵母为-ia……这一层次读音早于支脂之合流,时间上不晚于魏晋南北朝时期”[8]。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岐”读[kia55]保留了中古时候的语音。
此外,还有一种因为某些原因导致地名更名情况,但更名后的地名仍保留着更名前的读音。“本地人扔按方音叫俗名,外地人、政治文化界的人按普通话叫雅名”[1]65。这是一种雅俗异名的现象,如:“华群管理区”当地人还称为“下埔仔”,“神泉”还称为“神前”,“鳌头”还称作“割头”,“兴岗”还称为“崩岗”等。但有的地名由于该地影响力不大,多数人不知其俗名,只知道其新改的地名,于是雅名渐渐取代俗名流传于口语交流之中,如“四美村”,很少有人叫“老畔”,“老畔”其名比较多的流传于俗语“老畔近李(理)”中。在青年一代的口中,很多俗音地名也渐渐被雅字地名代替。
著名的语言学家罗常培在《语言与文化》一书的引言中引述了美国语言学家萨贝尔的一句话:“语言的背后是有东西的。并且,语言不能离开文化而存在。所谓文化就是社会遗传下来的习惯和信仰的总和,由它可以决定我们的生活组织”[4]1,强调了语言与文化的关系。地名是语言中的词语,地名的延续性和稳定性使地名较好地保留了命名时所反映的文化内涵。对地名的文化特征李如龙曾作过这样的概括,认为地名是精神文化活动的成果,反映了人类认识活动的共同规律,反映民族文化特征,反映地域文化特征,反映不同时代的文化特征[1]167。探讨地名的命名也是一个文化溯源过程,社会的变化带来了语言的演变,很多地名的命名往往滞后于口语的变化,因而保留了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是研究区域历史文化不可多得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