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可越
当代传媒的高速发展在客观上剥夺了传统艺术“静态”与“纯粹”的根基,代之以“动态”与“杂糅”。“混流”作为一个新范畴,被用来描述在传媒艺术创作、传播、接受过程中艺术创作“跨界混合”与艺术传播“快速流动”的叠加状态。
1.“传媒艺术”何以成为可能?
套用海德格尔关于“世界图像”的著名论断(“世界图像并非意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传媒艺术”并非“关于传媒的艺术”,而是艺术被把握为传媒(媒介、媒体)。换句话说,只有艺术传媒化(媒介化)成为现实,传媒艺术的基本范畴才得以形成,传媒艺术的视野与观念才能成为可能。
传媒艺术主要包括摄影艺术、电影艺术、广播电视艺术、新媒体艺术等艺术形式,同时也包括一些经现代传媒改造了的传统艺术形式。传媒艺术指自摄影术诞生以来,借助工业革命之后的科技进步、大众传媒发展和现代社会环境变化,在艺术创作、传播与接受中具有鲜明的科技性、媒介性和大众参与性的艺术形式与艺术家族。①与传统艺术相比,传媒艺术在“科技性、媒介性、大众参与性”②等广泛的维度上拓展了“艺术世界”。“艺术世界”不再是现代艺术或当代艺术的“小世界”,更包含被充分传媒化了的“艺术大世界”。传媒艺术不仅包括绘画、舞蹈、音乐、戏剧等传统艺术的媒体化呈现,也包含电影、电视等典型的传媒艺术形式,在数字时代更拓展到互动、游戏、设计、公共艺术等新媒介与艺术交叉的广泛领域。“混流”观念,从艺术创作与传播的交叉特征入手,将艺术的传媒属性与艺术属性加以结合,确立了区分传媒艺术与传统艺术的关键视点。
2.为什么“混流”是传媒艺术区别于“传统艺术”的基本特征?
传统艺术更倾向于独立、完整、静态的陈述与表达。传统艺术中的图像叙事是相对完整的,音乐的乐章是相对封闭的,观看艺术的博物馆或美术馆是“神圣”的,艺术要求观众有特定的审美趣味,要求他们凝视艺术品,以获得更完整的审美体验。而传媒艺术则天然地处于混合与流动之中。在艺术生产、传播及接受等各环节中,传媒艺术的“混流”特征都十分显著。
首先,“混流”中的“混”,意味着传媒艺术创作手段及创作要素的混合、融合。传媒数字化之后,跨文化、跨媒介、跨时空、跨领域的艺术元素大融合正趋于常规化,传媒艺术的元素混合现象越来越普遍。“混杂性”(hybridity)——原指生物意义上的杂交,或语言(不同语系、语种或方言)的混杂,而在传媒艺术中,混杂性揭示了传媒的“后现代状况”。在含混、矛盾、模棱两可的审美接受状态中,传媒文化的“本真性”“本质性”被消除,混合意义的新空间得以开启。
人类的想象力曾混合创造出凤凰、斯芬克斯等神奇造物,如今,传媒时代的数字化手段进一步扩大了混合创造的可能性。无论是《阿凡达》(Avata,2009)还是《妖猫传》(2017),电影的人物及情节设定,都来自幻想的跨界融合。在混合中,连接真实世界的所指线索渐渐消隐,通过替换、引用、重构,各种旧元素找到了新组合的可能性。
其次,“混流”中的“流”,强调了传媒艺术传播的高度动态化特征。“流”(flow)取自“信息流”“数据流”等概念,也象征了“不舍昼夜”流动的江河。“流”的比喻可以延伸到每个传媒艺术领域。无论视觉、听觉还是语言文字、时间、空间,都融入数字之流。
1908年,《未来主义宣言》宣布:“宏伟的世界获得了一种新的美——速度之美,从而变得丰富多姿。”③一百年之后,传播速度更快,全球化趋势也助长了“流动的现代性”(liquid modernity)④。生活与艺术彼此渗透,“图像的洪流”不仅构成了我们的生存环境,也构成了当代艺术环境。混流,是带有速度感的多声部合唱。传媒艺术不断拓展、交错、变化、混合,形成新的混流。“流动性”是现代性的代名词,从电子媒体到数字媒介,连续不断、“大量流出”的传媒艺术作品具有“液态”特质,源源不断地将艺术家和受众卷入变化的漩涡中。
传媒艺术的流动力量“挤压”了审美接受者稳定的欣赏时空。图像、音符、符号……流淌泛滥,扑面而来。传媒艺术,就像调色板一样丰富多变。因此,“现代社会的关注点是运动中的视像。现代体验的形式不仅依赖于运动,而且依赖于运动与视觉的结合”⑤。而齐美尔指出:“大量快速变换的图像……是大都会所创造的心理状态。”⑥
从理论渊源上来看,传媒艺术的“混流”命题灵感源自后现代美学、哲学。大卫·哈维(David Harvey) 的“时空压缩”理论,突出了时间、空间的距离“急剧缩短”,而德勒兹的游牧理论则打开了多路径的可能性。只不过在数字媒体的背景下,“游牧”的比喻看起来过于“散漫”。对传媒艺术来说,“混流”的概念更形象、直接地描述了流动的力量与速度感。当代传媒仿佛河床,让艺术之水彼此连通,同时提供流动的动力。传媒技术激发了艺术与文化的跨界融合,在混与流交汇的状态下,艺术生产效率提升,作品的多元化程度也出人意料。可以说,传媒是混流发生的基本情境,混流的态势又反过来塑造了传媒艺术。
传媒艺术的混流特征同时体现在内部与外部。在传媒艺术内部,出现了创作美学混合、创作媒材混合、东西方文化混合、亚文化与大众文化混合等现象。而在传媒艺术外部,艺术传播中的混流特征更加明显——数字媒体中的一切数据都并置共存、相互干扰、相互碰撞、互为语境,并处于意义不确定性的状态之中。视觉、听觉、视听、互动等不同的传媒艺术形态,存在着混流的共性:流动加快了混合,而混合也加快了流动。
1.视觉艺术
现代视觉艺术中的混合——拼贴的风格尝试,始于画家毕加索、乔治·布拉克的创作探索。他们将“既有物体”打碎、再组合,通过混合创作,提高作品的形式意义,突出形式感、色彩变化。此后,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的艺术实践拓展了视觉艺术混合的可能性:基里科(Giorgio de Chirico)的梦幻城市空间,马格利特(René Magritte)的视觉谜语,马克斯·恩斯特(Max Ernst)的怪物,米罗鲜亮的童真世界……意象更丰富,意味更独特。从创作形式和逻辑上来看,超现实主义作品如同当代数字艺术的鼻祖。传媒艺术借助技术手段告别“线性”的艺术世界,在虚拟融合的PS(Photoshop简写)世界里,数字化回归到0和1的排列组合,数字艺术的潜力充分体现在重构纪实图像,以及“篡改图像”的混合重构之中。
在现代视觉艺术中,抽象表现主义作品也体现出强烈的混流特征。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的抽象画能够让观众清晰辨认出创作的行动痕迹,他的作品包含了身体的、随机的、密集的绘制特征,体现出充沛而流动的生命能量。日本艺术家草间弥生的波点作品,也体现了深邃的密集性特征,在对观众造成视觉压迫的同时,也会形成观看瞬间的流动幻觉。
在视觉艺术的传播过程中,其混流特征呈现为无穷无尽的数字图像瀑布流。Pinterest、Instagram、微信、微博中的图像,都呈现为无穷流动的“瀑布流”状态。图像不断出现,数量之大,难以计数。对于数字摄影来说,“决定性瞬间”被打破了,代之以各种角度的摄影序列,无数瞬间连成了线。在传媒时代,独立的视觉艺术无法“自足”,他们需要在不断变化的上下文中获得新意义。
2.听觉艺术
跨界融合是现代、当代音乐的主要特征。各种融合音乐如爵士乐、艺术摇滚、世界音乐等,开辟了杂糅混合的道路。例如,著名大提琴演奏家马友友组建了“丝路乐队”(Silk Road Ensemble with Yo-Yo Ma),该乐团引用了生态学中“边缘效应”(Edge Effect)的理念(在两个生态系统交界的边缘地带,比如森林与稀树草原,会孕生惊人的生物多样性,新物种的诞生亦更加频繁)。“丝路乐队”融合、改编了来自不同国家的音乐,讲述全新的音乐故事。在乐团的某件作品中,两个音乐家发挥中心作用,成为音乐叙事的主体,其他音乐家辅助完成;而在其他作品中,则“中心-边缘”轮换,其他艺术家成为主角。 “丝路”仿生学的混杂性,不仅打破了乐队中的“中心”,也挑战了全球化音乐中的“中心-边缘”观念。
唱片骑师(DJ)创造的音乐重混,也是值得关注的音乐混流现象。1960—1970年,牙买加歌舞厅开创了重混潮流。唱片骑师为已经存在的音乐赋予新生命——重建音轨,重选伴奏,改变节奏,添加混响、延迟等。重混(Remix)成为音乐创作中的重要方式,它已走出舞厅,成为普遍存在的音乐形态。在混流的音乐时空,来自东南亚、非洲、南美、亚洲的传统音乐,与朋克摇滚、流行乐、古典、爵士,在一起混流。
从听众的角度来说,从CD唱片到MP3、手机的数字化电台,意味着音乐秩序、顺序被打破,实现了流动混合(之前的CD或黑胶唱片,都包含内在的秩序与顺序)。数字音乐打破了专辑的播放限制,播放顺序与风格不断混合。在欣赏者的播放列表中,前一首是港台流行歌曲,后一首是爵士钢琴,然后则是日本音乐、古典钢琴协奏曲。只有通过数字化媒介,音乐的随机播放才有可能实现。在数字传媒中,原来的“音乐专辑”仅剩下概念本身。单曲,甚至是音乐段落、音乐采样成为当代听觉艺术的基本单位。
3.视听艺术
电影的蒙太奇效应告诉我们,视听语言所陈述的意义并不取决于单个镜头,而存在于镜头之间。蒙太奇的组合与变化特征,意味着视听元素组合(混合)的可能性以及流动性。视听蒙太奇的混合与流动,是感性效果的基础。在后现代语境下,工业化电影“更注重视觉的冲击力与眩晕力”⑦,旨在给观众带来感官刺激。混合、流动形态也为不断挑战奇观化的视听艺术提供了强劲的创作动力。
对电影而言,20世纪80年代之后出现的音乐录影带(MTV)潮流开启了视听混流的盛宴。MTV的作品形式摆脱了叙事逻辑,转而追求音画混流的纯粹快感。在MTV的影响下,越来越多的电影作品采取了“类MTV”的剪辑、叙事风格,混流的形式感更明确。王家卫在《堕落天使》《重庆森林》等影片中,强调作品的氛围与节奏。《低俗小说》《杀死比尔》等美国电影作品,同样具有狂欢气质,强化流动的气氛和趣味,弱化的情节与人物的交代。在具有“混流”隐喻特质的日本动画电影《红辣椒》(Paprika,2006)的场景中,梦境与现实相互交融,物品、人物、符号、色彩和声音都加入了流动而混乱的大游行。完整性的世界也在“流动重混”中瓦解,视听意象在流动、混合中生长、变形。动画电影《千年女优》摆脱了叙事逻辑的束缚,仅按照视听规律,将不同时空的内容进行杂糅处理,动作、声音、形状都成为剪辑的契机,进入自由穿梭、表达的状态。MTV风格所代表的视听洪流,不断引用各种艺术以及影像内容,将传媒艺术的想象力具体化。
而在视听艺术的传播维度上,从电视到网页,再到移动端,视听作品传播方面的混流特征也十分明显。数字化用户热衷于追逐各种类型的视听内容,他们不仅欣赏,更参与了视听生产、传播、评价等全过程。无论是从数量上,还是混流的特征上,移动端数字视听内容的崛起都更引人注目。
2018年,各种移动视听平台的每日上传内容的数量达到几千万,以普通人视角记录生活的多元化内容收获了极高的用户黏性。数字视听平台引入了人工智能技术,进行准确分发,根据需求发送内容,使所有用户都沉浸在视听混流之中。此外,业余作者从海量视听资源中获取素材、重新加工,实现自我表达。包括“粉丝”自制电影短片、“同人”类视频作品在内的再创作作品,也成为数字艺术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经过重新剪辑,原始视听素材的含义被消解,在混和、流动中获得新意义。
4.当代艺术与交互艺术
艺术家艾瑞克·卡瑟斯(Erik Kessels)将Flickr网站上24小时内上传的所有照片打印出来,制作装置《24小时内的照片》。这些照片铺满了展览馆,构成了壮观的“照片废墟”,24小时中出现的数字照片在“真实”的展览现场混合,也呈现了当今世界传媒图像的混流状态。作曲家、指挥家埃里克·惠特克(Eric Whitacre)组建的“虚拟合唱团”,汇集了来自不同国家的歌手。在虚拟平台上,歌手们通过Skype软件同唱一首歌,完成史诗般的恢宏表演。虚拟表演在大屏幕中全景呈现,同时又与现场合唱队的表演相互混合。全球用户的声音,在流动中混合。
数字时代的当代艺术,边界越来越模糊,场域也趋于开放化。艾瑞克·卡瑟斯让数据流动到美术馆,埃里克·惠特克的表演则带有数字行为艺术的味道,将表演空间扩大到每个人的手机、电脑。与此同时,艺术形式也开始与生活混合,形成“生活艺术化”和“艺术生活化”的混合。例如,2017年日本新媒体艺术团体teamLab创作了《花舞森林与未来游乐园》,在“流光溢彩”的互动艺术展上,花朵、水流等象征生命的意象充斥着数字化的展览空间。花朵的含苞、开放、凋谢全过程,配上连绵不断的水流,也诠释了融合、连绵的混流意味。观赏者们在其中游荡,与声光装置互动,并获得沉浸性、流动性的交互体验。
广义而论,我们正进入“泛交互”的时期,人类的视听经验正逐渐被“交互化”改造。游戏,可以理解成最具有交互特征的艺术形式。而在交互艺术中的混流,引入了脑电波、视线、身体等各种因素。值得关注的是VR(虚拟现实)或AR(增强现实)游戏,用户在混和、流动的虚拟时空中探索,沉浸在上天入地的旅行体验之中。交互的混流包括了虚拟与现实之间的缝合。例如,任天堂与谷歌合作推出AR游戏“宠物小精灵GO”(Pokémon GO),软件中的虚拟角色与真实地理位置绑定,宠物小精灵出现在全世界的各个地点,用户只有在特定时间到达特定地点,现实与虚拟混合时,才能“捕捉”到某个小精灵。全世界都陷入到“小精灵”的狂热之中,而虚拟精灵,恰恰藏在“现实时空”的缝隙里,与真实时空混合存在。
当代传媒艺术中的混流,短暂、脆弱、多变,同时充满活力,生生不息。无论是从创作,还是从传播、接受的角度来谈,混流的“喧哗与骚动”,都开启着传媒艺术的大变局。在传媒艺术的舞台上,每个艺术家和作品的登场亮相都十分仓促,无论艺术家还是作品都必须及时应对混合流动的新变化、新状况。艺术家需要不断思考、判断艺术个性与独创性。而对于观众的挑战是如何应对大量流出的作品?如何解读“混流而出”的新作品?
哈耶克指出:“秩序之所以可取,不在于它能保持一切因素各就其位,而在于它能够生成在其他情况下不可能存在的新力量。”⑧在数字传媒的河床上,“混流”的态势,让传媒艺术的作品与形态不断涌现。“混流”的视野能够有效地观察、解释传媒艺术的流变,为传媒艺术的各门类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视野。
1.艺术生产:创造性破坏
近年来,风靡欧美的街舞通过数字网络很快传到了非洲,源自韩国的“骑马舞”,也在美国被广泛效仿。数字传媒平台提供了更广阔的舞台,在数字情境下,麦克卢汉“地球村”的描述几乎就是现实。“自下而上的”全球化正在发生,公共生活正借助全球化媒体实现“共同参与”。世界街舞风潮是个典型的案例。在舞蹈技巧保持同步的同时,各地舞蹈者也逐渐发展出各自的本土艺术个性。同质化艺术内容与本土元素混合,产生了变异,也发生了艺术创新。巴赫金所提倡的混杂性是一种“众声喧哗'”式的、多声部相互交融的混声合唱。而泰勒·考恩以“创造性破坏”⑨来鼓励人们对全球化下的世界文化发展持一种更加积极的态度,他指出,全球化和跨文化交流不是一种新现象,而是世界文化发展的常态。霍米·巴巴同样认为,文化的少数派在从边缘向中心运动,也有消解中心的可能。这一趋势在数字混流的创造环境中更加明显。
在混流的情境下,艺术的创造性破坏的动力作用越来越明显。混合与流动,打开了传媒艺术创造力的阀门。从安迪·沃霍尔、杰夫·昆斯,到黄永砯、徐冰,中外艺术家的成功实践都不同程度上体现了混流的创作思维。而在技术的推动下,混流观念是十分必要的。艺术家也是创意者,跨越时间、空间的混流想象力对于他们来说至关重要。
混流,逐渐成为传媒艺术的创意方法。新创意,并不是“从无到有”,而是“旧元素新组合”。无论来自山海经的怪物还是当代的数字魔兽,都是人类幻想重构的新生命,混合重构,乃是人类艺术创造的最高形态。新媒介与新技术的出现带来数不尽的虚拟图像、信息,我们正生活在一个被复制和仿造的世界中,时刻被爆炸的媒介信息所环绕,并置身于图像与信息的“超现实”之中。而这些急剧膨胀、爆炸的碎片符号,又在不断地重组和流动之中更换面孔。虚拟图像与信息的嫁接、篡改、混合……都体现出了数字化艺术的天然特征。
混流的传媒艺术如同随机组合新图案的万花筒。传媒艺术家要想变得有创意,不需要发明任何事物,只需要改变排列组合的方式,重新混和、打破、重构,同时引入时间因素,使用流动的速度和力量,就有可能冲破既有的艺术边界。
2.艺术语境:不断拓展边界
混流意味着艺术生产语境的更迭。首先,在混流的新语境下,艺术家不再是“神圣”的创造者群体,艺术创作者团队被无边际地扩大化了,全体数字用户获得了更多创作权利。1917年杜尚为《蒙娜丽莎》加上两撇胡子还算是挑衅性的艺术创作,而现在数字涂鸦已经融入数字生活,每个人都在篡改艺术,并形成新的图像。 “在现代性的环境下,艺术家还是稀少、古怪的形象。今天,没有人是未曾介入到某种艺术行为中的。”因此,“在早些时候,我们谈论的是大众文化消费,但今天我们必须讨论的是大众文化生产”。⑩
其次,在混流的新语境下,艺术生产的线性、孤立的生产模式被打破了。传统艺术家往往经过数天、数月甚至数年的努力工作,作品才得以“面世”,而此后艺术文本几乎不能篡改,只能被阐述和解读,这个过程是线性的,几乎不可逆。传统艺术的生产过程庄重严肃,且具有仪式感,艺术生产者也被塑造成性情纯粹而具有天赋的艺术家形象。从机械复制时代到数字化时代,传媒艺术生产的特征是协作,众多工种共同完成电影、电视、唱片的制作。传媒艺术传播的过程,也是被篡改、引用、戏仿、重新阐释的过程,传媒艺术要面对一切“非艺术”的冲击。在媒介中,艺术融入数字洪流,不再那么特殊。“这种艺术实践的平等化趋势在20世纪一百年间变得越来越明显,大众文化、娱乐产业和艳俗图像都在传统高雅艺术的语境下被赋予平等地位。”艺术生产不再是,也不可能是封闭的艺术生产。不承认传媒中的一切视觉或听觉形式具有平等的地位,是一种掩耳盗铃、得不偿失的创作观念。
最后,从艺术生产与本真文化的关系来看,混流的特征也让传媒艺术脱离了原本依托的“真实文化”,传媒的艺术符号在混流语境中自我繁殖。从《黑客帝国》(TheMatrix,1999)到《攻壳机动队》(GhostintheShell,2016)、《银翼杀手2049》(BladeRunner2049,2017),大量科幻电影都在使用数字技术建立幻想国度,东西方哲学、漫画与科幻类型片、怀旧场景,一切幻想意象,都在电影中自由拼装并充分流动。毫无疑问,传媒艺术的混流带来了新的艺术全球化。美国学者爱德华·W·索亚(Edward W.Soja)提出并运用了“第三空间”(Third Space)概念,亦可以应对传媒艺术的混合状况。所谓“第三空间”,即在真实和想象之外又融构了真实和想象的“差异空间”。传媒艺术的混流,客观上造就了“第三空间”。
混流的艺术形态不断改变着传媒艺术的生产关系,也改变了艺术生产的状况。跨越时空和文化,新的艺术生产场域出现了,在艺术与非艺术、本真文化与虚拟文化之间出现复杂的混流现象。
3.艺术接受:重塑审美接受
美国学者梅罗维茨(Joshua Meyrowitz)的“媒介情境”观念指出:电子媒介是通过改变社会的情境影响人们的行为方式,电子媒介促成了许多旧情境的合并。如今,数字媒介的接入速度越来越快,运算能力趋于高效、廉价。如此,艺术传播被传媒带上了“快车道”。混流状态体现了艺术传播情境中数量、速度、密度的总体关系。
“流媒体”的呈现方式具有象征性。视听作品的数字流可以接连不断地播放下去,图像也以“瀑布流”方式出现,不断下拉,不断涌现。在这样的媒介情境下,作品的数量越来越多,流动速度越来越快,密度越来越大,图像、声音在旋涡中黏连在一起。对于观众来说,“凝视”的观看方式越来越难以实现。对于前传媒艺术时代,凝视的静观模式是有可能存在的,而且有可能是召唤艺术品“光晕”的必要条件。在传媒的时代,艺术品的数量及流动性破坏了艺术光晕的独特性,融合化打破了纯洁性,贴近的快速观赏打破了审美接受的距离感,而电影、电视、数字媒体图像的快速连续性,让观看不再具有仪式感。
混流成为审美接受的基本状况。图像、声音、碎片化信息在用户面前呼啸而过,用户停下来思考、整合都成了奢侈的事情。在数字化的混合流动情境下,完整、静态的艺术形态反而显得是“怀旧的”。数字技术剥夺了传统艺术的传播与欣赏状态。从观众的角度来看,我们的注意力不断受到干扰和打断,不再“深沉冷静”。
人类的眼睛不断渴求新内容,虽沉浸于无尽的混流之中,却无法得到满足。媒介使用者所接受到的大多数内容并非艺术,而是被资本推动的消费化文本。艺术要跟一切信息争夺用户的注意力,这是传媒艺术传播中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4.艺术机制:创造性能量与不确定性
传媒艺术的混合机制已经形成。在混流的语境下,艺术的产生、传播甚至消亡都十分迅速。在我们还在纠结于某种传媒现象“是不是艺术”的时候,研究对象有可能已经消亡了。属于独立作品的时间越来越短,但他们也有可能混合进入其他作品,以另一种方式延续艺术生命。这类似于我们这个时代不断涌现的新词汇、句子,以外来语、网络语为代表的新词不断冲击原有语言系统。新语言诞生,同时也不断消亡,古老的语言并没有受到侵害,而是获得了营养,因重混而不断进化。
传媒艺术的语言同样如此混流,充满“方生方死”的不确定性。在不确定的情境下,关于艺术的辩论和争吵无处不在,但即便是所谓的“危机”,我们也有理由在其中看到“机会”。在“前传媒”时代,艺术的混合与流动速度很慢,艺术形态变化缓慢,尚可保持独立性。在当今的传媒环境中,很难保证独立性,因为很多作品都具有“开源”的特征。混流现象不仅发生在传媒艺术内部,还发生在多种数字文本之中,发生在艺术与生活、现实与虚拟之间。
注释:
①② 胡智锋、刘俊:《何谓传媒艺术》,《现代传播》,2014年第1期。
③ 柳鸣九主编:《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5页。
④ [英]齐格蒙·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根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页。
⑤ [美]尼古拉斯·米尔佐夫:《视觉文化导论》,倪伟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7页。
⑥ [德]齐美尔:《桥与门》,涯鸿、宇声译,上海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256页。
⑦ 王岳川:《后现代主义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36页。
⑧ [英]哈耶克:《致命的自负》,冯克利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9页。
⑨ 经济学家熊彼德在五十多年前提出了“创造性破坏”(Creative Destruction),美国学者泰勒·考恩(Tylor Cowen)在《创造性破坏——全球化与文化多样性》中进一步阐述了该概念与全球化的关系。
⑩ Boris Groys:TheTruthofArt,http://www.e-flux.com/journal/71/60513/the-truth-of-art/,201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