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鹏程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绝大多数写作者大概都不会否认:我们处于一个喧哗而空虚、膨胀而焦虑的时代。在亘古未有的历史变局和难以把握的现实迷乱中,我们前所未有的无所依傍、无所适从。文学书写也莫能置身其外。尽管我们每年都有大量的文学作品与时代同步,力图表现出这个“大时代”的五脏六腑,但我们总觉得这些芜杂而喧闹的类型化叙事在逼近现实时也在逃避现实,表现出浅表化、同质化和空心化的特征。这里的逃避现实不是描摹现实的逼真性,而是面对现实时,情感态度、道德选择和精神取向上的摇晃或悬置。这种逃避,使得这些作品掩埋在不言自明的流行的主题思想之下,体现出现代小说最典型的“庸俗”(poshlust)(poshlust是俄语,意为“庸俗”,包含平庸琐碎、附庸风雅、精神世界贫乏空洞等)特征。其症候具体表现为“装模作样的垃圾,俗不可耐的老生常谈,各个阶段的非利士主义,模仿的模仿,大尾巴狼式的深沉、粗俗、弱智、不诚实的假文学”[1],以及平面化的新闻式写作、社会学式的材料连缀等。因此,我们感叹缺少洞穿时代本质的力作——这里所谓的本质不是局部生活纤毫无遗的描摹,而是能紧抓时代敏感的神经;缺少对同情、尊严、自由、平等、爱意等人类的基本精神和基本信念的维护;缺少抵抗遗忘、反抗绝望、给人希望的作品,缺少“黑暗王国里的一线光明”。正如已故的著名评论家雷达曾指出的:“我们的文学并不缺少直面生存的勇气、揭示负面现实的能力,也并不缺少面对污秽的胆量,却明显地缺乏呼唤爱、引向善、看取光明的能力,缺乏辨别是非善恶的能力,缺乏正面造就人的能力。”[2]正因为缺少这些能力,文学繁复而单薄、热闹而凄清、精致而平庸,当下史诗般的集体痛苦和空前过渡时代的焦虑慌乱及维系生活的脆弱而坚韧的信念,没有得到理想和充分地展现。雷达所谓的这三种“能力”,正是文学之为文学存在意义上的理由与使命——在一切坚固的事物烟消云散的时代,文学可能是滋养一切坚固事物的最肥沃的土壤。当然,这并不是说文学要追求所谓的正能量,简单地扮演精神抚慰和道德说教的掮客,成为幼稚的理想主义者或者廉价的乐观主义者,而是要在对现实的介入中像上苍一样悲悯人类,润物无声地关怀、砥砺和完善我们的精神和道德世界。
但这并非易事。由于历史的惯性和现实的拖拽,当下不独文学,其他任何事情在这片大地上要革故鼎新蜕变新生都非常艰难。21世纪以来,在不断革命和市场经济的双重打击之下,日常生活的亲切感与艺术生活的诗性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攻击,文学被现实生活的庸俗和焦虑浸染,普遍社会共识的瓦解与文化共同体的分化,使得绝大多数作品难以在个人境遇里去思考时代、重塑现实。再加之现实的巨大吸力,以及写作者自身文化教养的约束限制,我们的写作形成了一种特别迟钝、无趣,甚至可以说是懒惰的趋向——沉迷于日常生活的灰色格调,陷入芜杂现实的自然呈现,不断探测生活和人性的最坏可能。我们变得与我们的思考的东西相同,我们对生活之丑和人性之恶的重复诉说虽然未必使得我们变得更丑更恶,但也似乎未能使我们有丝毫的趋美向善。我们凝视深渊,深渊也凝视我们。正如帕斯捷尔纳克所言:“如果指望用监狱或者来世报应恐吓就能制服人们心中沉睡的兽性,那么马戏团里舞弄鞭子的驯兽师岂不就是人类的崇高形象。”[3]别林斯基在批评法国狂热文学热衷于通奸、乱伦、弑父、杀子的不道德性时也曾指出:这些文学“从全面而且完整的生活中仅仅抽引出这些实在是属于它们的方面,择其一点而不及其余。可是,在做出这种由于片面性而已经是十分错误的选择的时候,文学的无裤党们遵循的不是为自己而存在的艺术要求,其目的却是为了证实自己的个人信念,因此,他们的描绘没有任何可靠性和真实性,更不要说他们是蓄意对人类心灵进行诽谤了。”[4]相反,如果人们对善和美追求得愈强烈,无疑会距离善和美愈近。在当下中国,喧哗热闹芜杂纷乱的现实确是个富饶而又庞杂的矿藏,以此去挖掘道德极限、人性极限和忍受的极限当然也有意义,我们有必要在现实和想象的范围内去释放我们的恐惧与不堪承受的生命之重。但这种极端的经验和魅影重重的叙事并不能使我们对自身的处境有所警惕,并不能疏解我们的焦虑,反而使得我们虚无绝望缠身,取缔了生活的意义。对写作者而言,最重要的品质即是对深不可测的人性始终保持敬畏和好奇之心,既不给其泼污水将其展现得一团漆黑,也不一味颂扬视其黑暗阴鸷而不见,能敢以自己的艺术思考和思想创见始终如一地去窥探人性、透视人性,给予人性与人心有一个可靠的确认和呈现。
现代主义文学的负面影响也不可低估。自现代主义以来,人类对自己的信心已经瓦解,不仅读者不相信作家笔下的人物,他们对作者凭空想象出来的东西多存戒心,甚至连作家也不再对笔下的人物有充分坚固的信任,他们怀疑自己笔下的人物无法取得读者的认同和感动。在此之前,“读者和作者通过小说中的人物相互了解,并且从这个牢固的基础出发,一起共同致力于新的探索和新的发现”,可是现在,“由于他们对小说的人物采取怀疑态度,彼此之间也不能取得信任,结果他们在这破坏了的领域中相互对峙。”他们相互怀疑,相互提防,正如司汤达所谓:“怀疑的精灵已经来到这个世界。”[5]20世纪以来整个世界范围内的现代文学,已经“让我们无法对生活中那些普通的、直接的、平凡的事物产生共鸣,因为在卡夫卡的《城堡》、艾略特的《荒原》中他们总是以极端的方式把这些事物构成的世界描述为‘人间地狱’;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地下室人’对社会的敌视态度并非源自他对社会生活的缺陷所做的反应,而是‘源自社会对他的自由所表示的污蔑——社会希望自己具有仁慈之心,希望自己能体现崇高而美好的存在元素。’”[6]在现代主义小说那里,“爱、同情、悲悯、宽恕等人类主体化的感情丧失了意义,成为一个被搁置的幻觉,而怀疑、孤独、绝望等不断膨胀,成为小说主导性的精神世界。同时,个体与群体分离,虚构同真实分离,感性同理性分离,精神和物质分离,人类的一切活动仿佛就是人类创造与自己的分离。倘若现代小说不能以自身的丰富性和完整性来与异化的社会现实对抗,超越异化的现实所强加给人类的片面性,在审美空间中给人以希望、慰藉、勇气、力量等积极因素,将人还原为人类合理性存在意义上的完整的人、饱满的人,那么,其永远只能在封闭的世界里循环,找不到突围和救赎的路口。”[7]事实是,不少杰出的现代主义作家一直在批判和嘲笑人物的观念,但却一直缺乏令人信服的方式,来实现对人物的完美置换。而我们的大多数写作者将现代主义文学作为重要的艺术经验和精神资源,在不断地模仿中抛弃了对整体性的维护和对精神世界的修复,也就必然导致了我们的写作缺少在污泥中孕育出莲花的能力。
那么,文学存在的理由又在哪里呢?我们知道,在荒寒的夜晚,有微黯的星光;在酷冷的冬日,也有熹微的暖阳。这是宇宙存在论上的互补原则与合理性。同理类推,这也应该是我们文学存在论上的合理性。正像美国著名作家辛格所说的:“尽管我们有苦难,尽管生活永远不会带来我们想让它带来的天堂,我们还是有值得为之活下去的东西。人类得到的最大礼物,就是自由选择。确实,我们对自由选择的使用是有限的。但是,我们拥有的这一点自由选择,是一份如此伟大的礼物,它的潜在价值可以有如此之大,以至仅仅为了它本身,人生就值得活下去。”[8]是的,无论现实多么绝望,生活多么艰难,人类总要活下去,人类都得选择;只要拥有一点点自由选择,“人生就值得活下去”。正如意大利记者、反法西斯人士贾伊梅·平托尔的写作所追求的那样——他虽然接受了完全属于欧洲颓废派的教育,性格却“是人类性格中最为离奇的”,“与颓废主义、逃避和模棱两可的道德观最不相干和背道而驰的”;他“在一个疯狂挥霍的时代”,建立了“一种严格的道德和对历史的把握”——“一种打了折扣而且难以理解的现实感,不在作品中加入最为显眼的表象,也不在对于善与美的体现上吝啬,这就是平托尔(他是里尔克的译者和蒙塔莱的读者)从先于他的文学文明中吸收到的狮子的骨髓,这是一种渗透进行动和历史智慧当中的风格给我们的启示。”这种“文学文明”,使我们获得了自豪和信心,即“我们希望穿越整座压在我们身上的否定文学(那种由诉讼、局外人、恶心、荒芜之地和下午的死者构成的文学)的大山,希望能够找到支撑我们的脊梁、使我们获得力量的教诲,而不是向指责让步。尽管如此,我们也并不试图将任何东西变甜,或者让任何不情愿的人去适应这个游戏,因为这种文学能够为我们所用的,正是它仍旧包含的如此多的苦涩,以及仍旧留存在我们齿间的沙粒。”[9]这里所谓的在“文学文明”中吸收到“狮子的骨髓”,要突破现代主义文学的畛域,抛弃文学随着时间必然进步的“文学进化论”的偏颇。在人类文学文明的大河里汲取“支撑我们的脊梁、使我们获得力量的教诲”,坚韧的不曾觉察的隐藏的信念,以及曾经照亮我们而现时已经微弱的火光,从而使得人类能够穿越绝望和虚无,去迎接属于自己的未来和世界。这是一种理性而健全的写作理念,也是一切写作者值得珍视的写作态度。
上述的写作理念和写作态度,必然落实到对“人”的维护上,无论这个“人”如何不堪如何堕落:兽性如何战胜了人性,人性又是如何输于神性。正如契诃夫在一封信中所指出的——“作家的责任是在维护人”。如果没有对人的维护,对人的信心,那么一切写作的意义在无意中也就被取缔。但在写作最重要的“维护人”的宗旨上,我们面临着严峻的、前所未有的危机,其中最关键的因素,就是人的本质的干枯。这既表现为写作者的干枯,也表现为写作者笔下人物的干枯。写作者的干枯,表现为写作者精神的标准化和趋同化,缺乏深度思考的能力和设身处地的能力。思考一旦松懈和缺席,就自然沦入惰性的写作,不能呈现出复杂性、多样性和整体性,从而沦成为一种塑料花式的抽象的印象和感知;缺乏设身处地的能力,就不能将笔下人物的处境作为自己的处境,在自己的特殊性里彰显时代的普遍性。因而,遍览当下的文学写作,我们可以看到,尽管素材和艺术手法不同,在对现实的理解和塑造上,我们可以看到写作者表现出不约而同的一致性。原因即写作者主体在生活的提炼、思想的磨砺、精神的淬炼方面,缺乏深度和差异,不能将自己置身进去。他们固然同情、怜惜、悲悯笔下的人物及其所处的世界,但居高临下或者隔岸观火,很少将自己放进去,很少与人物一同燃烧,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客观化的冷漠和超然。作为文学书写,我们应该坚持和追求的,“并非是建立与现实的一种情感关系,也不是同情、思念、抒情、怜悯的方式,以及针对当下困难的那些欺骗性的解决方法。那些不愿意隐藏在这个消极世界中任何现实的人他们那苦涩和稍显扭曲的嘴巴,其实更加恰当。只要他们的目光中包含着更多的谦卑与洞察力,能够不断地捕捉那些在一次人类的相遇、一种文明的行为,以及一个小时流逝的方式中,出乎意料地在你面前闪烁并表现出正确、美丽、真实的东西。面对一个瓦解和杀戮的世界,尽管我们并不相信世界完全是消极的,却也无法用高兴、甜蜜而欢欣的表情来取代否定的文学,危机中的文学,以及遵循极其糟糕的纲领和存在主义思想的文学在人脸上勾勒出的这张苦涩而稍显扭曲的嘴巴。”[9]19也即是说,文学作品要与现实建立积极的情感和意义上的关联,其黏合剂不是千人一面、百口一声的同情、怜惜和悲悯,而是创作主体对所表现对象的特殊的伦理态度。这种特殊的伦理态度完全是个人化的,是一种人格化的独特的禀赋,从而使得所表现的对象体现出强烈的艺术幻想。而我们的文学书写,普遍缺少这种人格化的禀赋——“以强烈的力量,使自身与人物合成一体,亲身极其痛苦地体验作品人物(按照作家意志)所遭遇的一切。”[10]揆诸中外成功的文学作品,无一不是体现出创作主体特殊的伦理态度和强烈的人格化的禀赋。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就如剔骨之肉,难以强劲坚稳地站立起来。
创作主体特殊的伦理态度和强烈的人格化的禀赋,只有建立在写作对象的积极的、完全的、有情感意义的联系上,才可能生根发芽并熠熠夺目。在我们的写作中,创作主体的伦理态度和人格禀赋却很难渗透到作品之中去,他们常常被社会流行的观点左右或者裹挟,为了某种安全而平庸的看法而自我蒙蔽和自我欺骗,因而很难避免出现同质化的现象。大多数写作者认为,在这个喧哗而下沉的时代,他们的想象力已经完全输于现实。因而,沉湎于现实的忠实再现,能够弥补他们想象力不足而带来的缺憾。这固然有道理,但情形未必全然悲观。如果再现的只是现实的部分棱面,必然会带来片面或者局部的描述,难以陈述出生活的逻辑和现实的肌理。这种写作的危险正如恩斯特·布洛赫所言:“不脱离时代而写作,并不等于按生活本身写作。因为许多看上去倾听现实脉搏的人,只接触到一些表面的事情,而没有感触到实际发生的事情。这样的作家描写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流行的见解,所以在读者中造成他们写了时代小说的假象。它们也许能供人消遣,但一定是短命的。”[11]这不仅因为“现在”有许多东西是暂时性的,还因为时代距离太近带来的困难——时代的直接感受有着震撼人心的富有启发性的内容,需要创作者特别细心地去予以处理和把握,需要恰如其分地设置焦距和透视距离,避免将悬浮在水面的油腻当成现实的全部。更重要的是需要创作者从精神上去刻画人物,洞察时代的内核及潜藏在现实暗面的本质性的内容。而经过写作者大脑思维化合创造的虚构,能从本质上靠近现实,具有生活存在的真实性和本质性。现实即使如何荒诞离奇,也离不开写作者创造性的综合的化合和虚构。倘若只是罗列、连缀荒诞离奇的现实,未经过创造性的转化与虚构,那么这些现实和事实之间的逻辑、肌理必然是凌乱涣散的,现实之下和现实背后需要勘探的隐藏的甚至是最为关键的部分,就无由出现。而这些,正是写作的中心。因为即使再离奇的现实,在读者那里,也多多少少有所知闻,因而也就难以唤起阅读的激情。读者最为关心的,可能是写作者的探究到的未能观察到意识到的,以及写作者的伦理态度和人格禀赋在作品中的灌注。所以,写作者越是忠于观察到的现实,就可能距离现实越远,也很难激起阅读者的认同和共鸣。这里有一个悖论,就是在事实和虚构之间,有一个梅勒所谓的“有趣的互反关系”,即你“越尽量地描写实际情况,它就越显得虚构化。当你有了一大堆干巴巴的事实时,麻烦的是这些事实大都不是——我想说什么来着——精炼的。它们上句不接下句,到处都是补丁、变形和夸张。还常常不能保证真实。通常来讲,你都不用把所有这些事实凑起来,所以不管你怎么努力怎么认真,这个故事最后常常是和现实相背离的。”换言之,“任何历史要是完全依靠事实建立起来的话就会充满错误,会误导。必须靠人脑才能把曾经的现实综合起来。今天,现实已经不一定非得是曾经发生的那些事件了,而必须是人们有限的脑子里能容纳的现实,是事情将会怎么发生的可能。”[8]328-329这个综合提炼,使得生活的褶皱毕露无遗,使隐藏在生活表面背后的文化、习惯、心理、思维、认知等展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从而更加接近现实的腹地和生活的本质。我们当下的写作,之所以写作者认为自己写得不错,而读者和评论界却不大买账,甚至一片失望,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个悖论导致的结果——写作者没有将现实消化,像蜜蜂采集百花酿出蜂蜜,只不过稍加整理,将现实挪移到电脑和书本之上。或者简化了生活的复杂性,用充满惰性的逻辑,用某种自以为是的“前见”梳理生活,将生活毛茸茸的质感和硬的棱角全部磨掉。这样的作品也为数不少。
写作者主体的干枯及创造性虚构的悬置,势必在人物塑造上缺少投入和灌注,导致人物的干枯。在当下大量的作品中,我们看到的主人公跟我们透过窗口看到的大街上匆忙奔走的行人差不多,至多也不过和这些人聊过几次。这些人不是真正的立体的复杂的活人,不是完整意义上的人,他们的生活只是形式上的生活而非真实上演的生活。他们的心理世界,他们自己之间的联系及与世界的联系,我们很难看到。这种明显的联系或者隐秘的联系,恰恰是我们最关心的。我们大概都不否认,“小说的主人公是小说家和现实结缘的产物。但是我们是用自身或者至少是部分的自我,来哺育这些生活给予我们的形式和记忆中保留下来的形象的。”[12]哺育的悉心精到与否,决定到人物的真实可信性。在当下的写作中,我们经常会看到一种流行的书写,即书写生活中的失败者,主人公几乎都是失败者。这种流行的书写,是新闻报道的文学化转换,本身就体现出思维的惰性和平面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的写作者不是在灵魂的冲突中写作,不是在不得不写的内心的驱使下写作。仅仅因为同情、怜悯、关注某一个题材、某一类人,就以为是“真妊娠”,就摆出写作的伪姿态,不是仰视或者平视,而是俯视,不能站在世界的低处观察这个世界,表现生活的感受和人类的痛苦。因而,无论是人物、故事,还是艺术深度和思想深度,都是极不理想甚至极为浅薄。以《骆驼祥子》——这部现代文学史上最早书写“农民工进城”的经典之作为例,“老舍不仅是熟悉人力车夫的生活,‘而是一直进入到他们的内心,穿透他们历史命运的纵深;也不是冷静地再现他们的生活,或者停留在对于被压迫者与被损害者的一般哀怜同情上,而是与描写的对象燃烧在一起,融合成一体。’因而,祥子这个‘仿佛是在地狱里也能作个好鬼似的’淳朴正直的农村青年堕落为所谓的‘坏嘎嘎’的城市无赖的性格转变和心理过程,才被震撼人心地刻画了出来。这种震撼‘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艺术吸引或者思想触动,而是穿透心灵的震撼,通向现实的反思。’”[13]而我们的文学书写不乏感动,也不乏怜悯,但无法“穿透心灵的震撼”,形成艺术上感染力,将自己的感情传达给读者。我们关心的是,这些人物是怎么一步一步失败的、怎么被生活毁掉的,却没有生动地显示出来。如果能够像皴染那样有层次有明暗地展现出来,像骆驼祥子那样显现出来,那肯定不失为优秀的作品,问题是,绝大多数没有。比如城镇化浪潮中的进城者叙事,我们在文学书写中看到的,绝大多数是失败了、毁灭掉了。而实际呢,在我们的周围,我们能够看到的,更多不是我们文学作品中所刻画的那种失败者,他们的失败从来不像我们的文学书写那样显而易见,而是在一种坚韧的支撑中不觉声色溃败的。这种衰竭、崩塌和坏死,就像日常生活那样平平淡淡、不易觉察,并没有那么具有灾难性。正如艾略特在《空心人》中所言:“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不是嘭的一声,而是嘘的一声。”文学书写的任务,就是写出这“嘘的一声”。这“嘘的一声”,可能是现实中的失败,但却是精神上的胜利。精神和战争一样,是讲究成王败寇的,即使现实生活中失败了,但只要精神上胜利了,还是值得珍重的坚持的。正如斯坦贝克所讲的——“作家的责任就是提升、推广、鼓励。如果写下的文字对我们正处于发展中的人类种族及半发达的文化有任何助益,那就行了:伟大的作品已是一个可以依赖的团队,一个可以求教的母亲,一份能让顽廉懦立的智慧,给弱者注入力量,为胆小鬼增添勇气。我不晓得有什么消极的、让人绝望的工作可以冒充文学的。”[8]175当然,这种胜利不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而是在失败中对值得珍视、坚持的人类精神和品性的坚持和守护。我们不相信所有的人都被毁掉了,在我们的周围,我们到处可见没有被毁掉的仍在挣扎、仍在坚持的人们,世界恰恰是依赖这些人而存在的。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是在日常生活中滚打、挣扎的普通人,是生活在底层、默默无闻的人,是被时代抛弃在“垃圾堆上的人”。正如赫拉巴尔所认为的,我们这个时代写作的重心在日常生活中——“最大的英雄是那些每天上班过着平凡、一般生活的普通人;是我在钢铁厂和其他工作地点认识的人;是那些在社会的垃圾堆上而没有掉进混乱与惊慌的人;是意识到失败就是胜利的开始的人。”[14]日常生活中的人们忍受着生活的重压,但不自暴自弃,在艰难困苦中依然会开怀大笑;他们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但遵守着为人和生活的基本底线,追逐和挖掘着简单甚至陈腐但依然令人感慨、感动的存在的意义。另一方面,在日常生活的表皮之下,隐藏着复杂的、强烈的、不平凡的事物,重大事件都会在个人的日常生活中有所投射和映照。人物的一笑一颦可能就是这种深藏的事物的某一个侧面,一个饰品一个挂件可能就映照出内心深处的东西。文学的任务,就是寻根问底,写出这些隐藏的事物、情绪和精神,探索生活中深隐的秘密。如果写作者被这种探索的激情吸引捕获,那么就会产生巨大的热情和高度的自信,同笔下的人物和事物“燃烧在一起,融合成一体”,读者也会心随神往,顺从地跟着作者的书写。写作的创造性的欢乐和意义也就在这种探索和发现,创作者也是在这种探索和发现中确认了写作的价值和自信。倘若只是把自己观察到的、意识到的东西摆出来,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也不能称之为创造性的写作。
我们的文学要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就得把握所处时代的本质内核,探索生活及自己内心未知的领域,开拓新的文学领地。如此,才有可能避免“现在”带来的局限,成为我们现在这个进行的时代的一个开端,成为通向未来的一个津渡,获得长久或者永恒的生命力。一百多年前,英国小说家兼文学批评家菲利普·托因比在提醒福楼拜时说,他作为作家的“最高责任:不断发现新的领域”,并防止他犯下“最严重的错误:重复前人已发现的东西”[5]249。菲利普·托因比的这个提醒,对于我们当下的文学写作,也不啻为一个值得深思的警醒和告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