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大学 文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20)
20世纪90年代以来,西部文学已经进入了蓬勃发展期,西部诗歌、西部散文都取得了引人瞩目的成就,特别是西部小说的发展引起了文坛一时轰动。然而,与西部文学创作表现出的高水准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评论界有关西部文学的研究显得极为薄弱,直至1989年肖云儒先生出版了《中国西部文学论》学界才算正式有了第一部西部文学研究的专著。此后,余斌、管卫中、唐燎原等人也于20世纪90年代初期出版了关于西部文学研究的著作,特别是丁帆教授于2004年出版了《中国西部现代文学史》,西部文学从此拥有了自己的第一部文学史,而赵学勇教授于2009年出版的著作《革命·乡土·地域:中国当代西部小说史论》,更是研究西部文学的集大成之作。此外,李星、徐兆寿、李小红等学者也投入较多笔墨论述西部文学,也都产生了不少富有启发性的成果。但是,由于成文时间以及研究视野等因素所限,目前学界对西部文学的研究整体上仍处于乏力状态,尤其是基本上都忽略了“传奇”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西部文学发展中的巨大作用。
新时期以来随着中国社会改革开放进程的推进,中东部地区的文学发展受到现代化的较大影响,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市场经济的高速发展,以及进入新世纪以来互联网技术与全球化的发展与蔓延,大众文化主导下的消费主义文学风行一时。在中国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文学地理版图上,西部地区的文学与中东部相比,由于自然条件、历史传统以及现代化进程的差异,在表现内容以及艺术手段上都显示出较强的异质性。西部地区主要是边缘山区,历史上是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融合区,独特的自然条件既形成了别具一格的西部风光,也影响了西部的社会、经济、文化发展,使得西部地区具有宗教气息浓郁、生存环境艰难、崇尚热烈奔放等特性。西部地区独特的自然及人文环境投射到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文学创作中,与中东部地区文学相比带有鲜明的传奇色彩,反映出了独树一帜的西部精神,促进了“西部文学”在社会、经济落后地区的“逆势发展”。如果说中华民族的农耕文明在现代社会发展过程中遇到了较多挑战,那么“独特的西部文化资源就将自然而然地成为‘文化突围’过程中难得的财富”〔1〕。
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是在对西部作家的创作表示肯定时,也能够发现西部文学整体上的发展劣势,比如在轰动文坛的“陕军东征”背后,其实暗含着中国文学的话语主导权依然属于东部地区。长期以来,学界在评判西部文学的时候,难免有一种以东部文学为标杆的心理,“东部文学以理论和批评的方式影响着西部文学的创作与发展”〔2〕。西部文学若要改变这种被动的局面,必须在创作观念及创作手法上有所突破,不能盲目跟随东部文学发展理论及创作理念进行创作,只有立足本地区的优势创作资源,才能够逐渐改变缺失本地区批评及创作话语权的形势。而在可供选择的路径中,传奇叙事无疑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西域”自古就是充满传奇色彩的地区,西部文学在发展中表现各种形态的传奇,对提升西部文学整体影响力,乃至促进西部地区文学批评话语体系的建构,都具有重要现实意义。
西部省区由于自然条件以及社会因素制约,在社会现代化进程中较中东部滞后,这种差异也反映在西部地区的文学与文化发展上,相比之下西部地区的城市文学不如乡土书写成就高,对西方文学的借鉴不如传统技法娴熟。因此,西部文学若想获得更高的发展,产生能够在“世界文学”层面具有影响力的作品,必须发挥西部自身的优势,独特的民族特色、深厚的传统文化、丰富的民俗文化、奇异的自然风光等都蕴含着十分丰富的传奇元素。“若西部作家都能在这样一种视野下清醒地盘点作家的家产,并坚持用这些家产创作,那么,西部文学就大有收获了。”〔3〕
西部文学这一概念始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1984年3月西安电影制片厂召开了“电影创作座谈会”,钟惦棐先生在大会上作了题为《面向大西北,开拓新型西部片》的发言,提出了大力发展“西部片”的建议。随后,文艺理论家肖云儒根据钟惦棐的思路积极进行拓展,写了数篇评论性文章推进这一命题,于是“西部文艺”走向了大西北文坛。1985年,西北省区的许多刊物纷纷更名,突出西部元素,例如《新疆文学》改作《中国西部文学》,《电影新时代》易名为《西部电影》等,许多未改名的刊物也大多增设了“西部”专栏。除刊物之外,高校及研究机构也对西部文学产生了浓厚兴趣,例如西北师范大学早在1986年就成立了中国第一个西部文学研究所,这些科研院校及机构的介入,极大地推动了西部文学的发展与研究。
以地域来命名文学的方式属于文学地理学范畴,古代文学史上的“江西诗派”“永嘉四灵”“桐城派”等以及当代文学史上的“文学陕军”“文学豫军”“文学陇军”等,都是从文学地理学层面上作出的划分。西部文学这一概念的提出承续了古代文学研究者的治学思路,“古人在考察文学现象的时候,从来不乏地理的眼光,周朝人把‘国风’按照不同的王国和地区来分类,实际上就体现了文学地理学的眼光”〔4〕。西部文学这一概念的核心在于对西部范围的界定,大部分研究者认为应该指陕西、甘肃、宁夏、青海、新疆五个省区,也有的遵从自然地理分区上的西部概念,或者依照“西部大开发”所圈定的范围,本文所指的西部包含六个省区,即西北五省加上西藏,其依据主要基于这六个省份在历史上的诸多渊源,至今都带有西部精神的印迹。尽管西部作家的文学创作具有极强的主观能动性,但从根本上而言西部地区的社会存在对西部文学具有决定性作用,“综合性的西部精神和西部意识的核心,决定了西部的精神文化特征”〔5〕。因此,本文考察的西部文学为传统的“5+1”模式,这六个省区较自然地理分区上的其他西部省区而言,在语言、宗教、习俗、生产等各方面,都具有很大的相似性,都属于西部精神与西部文化所辐射、滋养的范围。
其实,除了“史传”与“诗骚”两大传统之外,还有一支力量推动着中国小说的发展,它就是有着将近两千年的“传奇”传统。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关于传奇的论述以鲁迅最显实绩,其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用了两章单独谈唐传奇,并对传奇在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流变进行了细致梳理。“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7〕从“始有意为小说”来看,说传奇是中国小说的源头也不为过,把传奇作为中国小说的传统也就顺理成章了。关于传奇的定义,我们不妨从词源学意义上来考察,“就传奇一词的最初语义看:‘传’者,‘志’也,即记述、传录;‘奇’者,‘异’也,即奇事、异闻,故所谓‘传奇’,就是对奇事异闻的记录和叙述”〔8〕。另外,传奇不仅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种文体,同时在西方文学史上也占据着重要位置,并与中国语境下的含义有着较大的相似之处。“小说是真实生活和风俗世态的一幅图画,是产生小说的那个时代的一幅图画,传奇则以玄妙的寓言描写从未发生过似乎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9〕然而,尽管传奇在中外文学发展史上都是一个重要事实存在,但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却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有时甚至被“正统”文人认为难登大雅之堂,这有待学者们进一步发掘传奇在当代文学中的魅力与价值。
毋庸置疑,中国新文学的发生、发展与西方文艺有着紧密联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西方文学向中国“横向移植”的结果,但这并不能完全把中国新文学及现代小说与中国古代文学传统割裂开来。“特别是像类别和包孕都很丰富的传奇传统”,在中国新文学发生百年来滋养了众多作家,“新文学和现代小说中的传奇传统非但没有‘断流’与消失,反而在进行现代改装后频频亮相,展现身姿,蔚成一脉”〔10〕。在整个百年新文学史中,传奇一直或隐或显地存在着,即便是“五四文学”时期反传统极为强烈的鲁迅,在其文学创作中依然借鉴了传奇的技法,其《故事新编》里的许多篇目就极具传奇色彩。
纵观中国传奇文学的发展史,可以发现传奇的表现对象也不尽相同,特别是进入现代时期以来,平常百姓的日常生活也被纳入传奇的范畴,注重从日常性中发掘出传奇性,张爱玲就是这种创作理念的一个典型代表。这样以来,传奇就与人们的生活世界形成了较为亲切的关系,传奇所表达的对象不再是脱离大众的群体,民间大众也能参与到传奇的形成之中,不再是极少数文人雅士的专利。“传奇性是劳动人民通过奇情异事反映社会生活的一种特有的艺术方式。”〔11〕
西部地区由于地理交通的不便,进入现代社会以来对外界的反应相对滞后,社会现代化进程推进较缓慢,这造成了西部地区人们思想的相对封闭性、质朴性,但西部的自然风光、宗教信仰、民间习俗等又令这一地区的人们充满了瑰丽的想象,从而形成了融日常性与传奇性为一体的西部文学。“西部是典型的以农耕游牧文明为积淀的地区,在这里,流传久远的是以儒家文化为主并杂陈佛、道、伊等各派宗教文化的多维文化圈。”〔12〕在这种西部文化的浸染下,新时期以来西部文学中的传奇叙事主要表现为侠客传奇、英雄传奇、宗教传奇、异人传奇、日常传奇等类型。
西部地区历史上多出现尚武的民族,游侠及匪徒也时有出现,这都为西部文学中的传奇侠客形象提供了创作素材。在影视创作领域,西部武侠题材的作品成绩斐然,《双旗镇刀客》《新龙门客栈》《东邪西毒》等经典影片都带有鲜明的西部色彩。崇尚侠客及武功是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早在《史记》中司马迁就设有“游侠列传”,直到清代中期中国第一部武侠长篇小说《三侠五义》的诞生,武侠传统一直滋养着中国文学的发展。现代时期以来,梁羽生、金庸、古龙等人的武侠小说,更是把中国武侠小说推向了一个新高度。侠客一般都具有超凡的武功,能够在武力上战胜绝大数的对手,他们不是凭借武力为所欲为的形象,而是具有崇尚正义的品质,他们像洪七公、郭靖、杨过等人一样忠肝义胆、大义凛然、除暴安良。“实际上,自从唐人李德裕将‘侠’与‘义’绑在一起,‘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豪侠论》),便成了武侠小说家的共同信念。”〔13〕
在西部文学发展中不少作家叙述了侠客的传奇事迹,马步升的小说就充满江湖气息,其中像《哈一刀》《一点江湖》《绣花庙刀客》堪称经典的短篇武侠小说,其“江湖三部曲”之一的长篇小说《刀客遁》是描写西北刀客生活的集大成之作,可以视作马步升武侠传奇的一个缩影。特别是《刀客遁》把清末河西走廊一带刀客的形象刻画得呼之欲出,“英雄美人”“才子佳人”等传奇叙事模式也被运用得如行云流水一般。在这部小说中,刀客领袖无影子、无敌秀才、塞北狼、沙漠红、巴音王等武林中人的经历极具传奇色彩,尤其是后来拥有了武林至尊“如是刀”的无敌秀才杨修平,更是代表了马步升文学中侠客的较高标准。杨修平是马步升心目中的一个理想侠客形象,其名字即蕴含着“修齐治平”的人生追求,作为一个留洋归来的新式人物,杨修平为化解杨、白两个家族两百多年的仇恨,化名无敌秀才挑战杨、白两家请来的十位武林高手,最终竟然靠刀坛规矩、侠义精神赢得了拥戴。后来,杨修平迎娶了一代女侠沙漠红,并在众人的拥护下兴办新式学堂,最终为启蒙大众、拯救民族献出了自己的力量,形象生动地诠释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内涵。此外,马步升短篇小说《哈一刀》中的武侠高手哈一刀、《绣花庙刀客》中的刀坛盟主绣花童子以及长篇小说《青白盐》中的侠客乏驴等人,生活经历都颇具传奇色彩,令马步升的文学作品氤氲着一股浓厚的江湖气息。
中华民族具有崇拜英雄的情结,无论是官方正史还是民间野史,都对英雄有着特别的关注与敬爱,无论是人化的神还是神化的人,都具有超凡脱俗的能力、为人类生存发展奉献自己的精神,后羿射日、大禹治水、戚继光抗倭、林则徐硝烟等都成为了耳熟能详的故事、传说。英雄的出现缘于人们对战胜困难的心理需要,英雄的经历往往带有传奇甚至魔幻色彩,人们有时会把英雄塑造成一个无所不能、神秘莫测的形象。西部地区生存条件较为困难,独特的自然地理又让人浮想联翩,“西域是一个让人异想天开的地方,让人不断地心血来潮的地方,这里产生英雄史诗产生英雄传奇……绝域产生大美”〔14〕。发生在西部的英雄传奇不胜枚举,从古至今有格萨尔王、吕布、薛仁贵、马仲英等,他们曲折奇异的经历被民间传颂,许多都成为了生动的文学情节。
奴才棍噶扎勒参他们一直与哈萨克交战至十月,陆续在哈萨克游牧地抢夺驼、马、牛、羊等牲畜,分给城内外所有官员和士兵食用。马、牛等牲畜备用于百姓的骑乘、运输等。
西部文学中英雄传奇带有一定的神秘色彩,英雄的经历有时如有神助一般,陕西作家红柯可谓是叙述西部英雄传奇的能手,他在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中把现实中马仲英的事迹叙述得千回百转、引人入胜。作者红柯可谓具有天马行空般的艺术思维,“以奇闻、轶事、野史创造陌生化的间离效果,让主人公在偶然、巧合事件中发生奇异故事,丰满人物形象,创造戏剧效果”〔15〕。马仲英的生平经历具备传奇的各种元素,他十四岁时就当上了营长,十七岁时就成为了西北省区赫赫有名的尕司令,在甘肃、宁夏、新疆一带与金树仁、盛世才、吉鸿昌、冯玉祥及苏联军队作战,他率领着英勇善战的骑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最具传奇色彩的是马仲英的坐骑大灰马被堂兄马步芳属下撂进青海湖后,马仲英盘腿坐在湖边沙滩上做祷告时,突然间大灰马从湖底飞了出来卧在其身边,马仲英后来正是依靠这匹马从沙漠里训练出来了自己队伍中的“七大金刚”。作品中最能体现传奇色彩的地方是马仲英在战时遇到了艰难险阻而又能化险为夷,例如有一处大军需要渡过黄河,“尕司令不下马,也不上皮筏子,尕司令夹着马往后退,退到山根脚,就让马快跑,跑成一股风,马就看不见黄河了,黄河一浪高过一浪,马把它们当成石头堆堆,马扬起蹄子踩上去,扑轰扑轰,马在破黄河阵”〔16〕。类似的故事情节在红柯笔下随处可见,红柯笔下的英雄人物带有极强的民间色彩,与司马迁在《史记》中表现出来的“不以成败论英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也反映出西部地区人们宽容、接纳的胸襟。
古今中外文学的发展都与宗教有着密切的关联,有的体现在意境的营造上,有的反映在主题的表达上,还有的则是出于对某种宗教观念的批判,但这都证明了宗教与文学之间存在着深层联系。“文学和宗教都是人类文化的组成部分,都是人类精神生活的方式”,“也都是以人道主义为终极的目的”〔17〕。与其他地区相比,西部地区在宗教信仰方面极具特色,不仅表现在信教群体数量众多,还表现在西部由于民族众多而宗教信仰的多元化。西部地区主要有藏传佛教、伊斯兰教,此外道教、基督教等也有一定数量的信徒。西部地区的宗教盛行与其艰苦的生存条件密不可分,西部省区的气候、地貌、交通、经济、社会等条件欠佳,宁夏西海固地区就被联合国列为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人们要想在此环境下生存,必须有强大的精神支柱,宗教无疑成了西部社会长期处于前现代性时期的不二之选。宗教本身就带有一定的传奇性,特别是关于宗教创始人及圣徒的事迹,更是在代代信徒的口头传述中生动、丰满起来。文学具有反映时代变迁、社会面貌、人类心灵的功能,西部地区的文学自觉或不自觉地浸染了宗教色彩,许多宗教传奇既增强了本地区的文化认同感,也吸引了许多其他地区的读者关注西部宗教传奇、西部文学发展。
在西部宗教传奇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藏传佛教的宗教传奇。西藏及青海地区的雪山、草地、湖泊,原本就氤氲着一股神秘色彩,加上藏传佛教的因果报应、转世轮回等思想,使得西部文学中叙述藏传佛教宗教传奇的部分独树一帜。例如,青海藏族女作家梅卓的笔下经常出现宗教传奇情节,在《果密传奇》中,梅卓以“人物志”的方法讲述了安多藏区果密部落的宗教人物传奇,作者从风马旗的图案着手,着力刻画了“雄狮吉加”“猛虎甘丹”“啸鹏一西”三个形似鹏、狮、虎的人物。风马旗是藏族宗教信仰的神圣物品,它的主图部分是宝马,“四角分别为大鹏、狮子、虎和龙,大鹏象征生命力,虎象征着身体,龙象征着繁荣,狮子象征着命运,而居于正中的驮宝的骏马则象征着灵魂”〔18〕。宗教不仅是人灵魂寄托的场所,也是人认知世界的一种方式,西部文学中的宗教传奇,是这一地区人们思维及情感的一种体现,这种在现实与虚幻之间的自由转换,也给西部文学增添了不少审美趣味。
需要解释的是这里的“异人”指的是一个有别于常人的复杂群体,但又不同于前面所言的侠客、英雄、信徒等传奇人物。这里所言的异人主要是指那些在某一方面有别于常人的群体,比如民间方士、中医、巫婆、残疾人、癫痫病患者等,这些人往往具有一些常人不具备的能力,他们的人生经历也颇具传奇色彩。只是异人传奇与前面的英雄传奇、侠客传奇类型不同的是,异人传奇由于群体的驳杂性,其传奇形态较传统有些世俗化,传奇经历有的也缺乏高雅之感,大致属于“后传奇”的叙事模式。传奇这一文体成熟于唐朝,如果以唐朝为界则又可以有“前传奇”与“后传奇”,前者指汉魏六朝志怪、志人等小说,而“宋元明清话本小说(章回小说大多是章回体的话本小说)大抵可归并入‘后传奇’范畴”〔19〕。在清末民初的通俗小说流派中,有些鸳鸯蝴蝶派小说、侦探小说、武侠小说就属于典型的“后传奇”,直至新时期以来的寻根小说、先锋小说、新历史小说等依然可以纳入这一范畴,体现出较强的民间性、底层性、大众性。
陕西作家贾平凹的文学作品中就有丰富的异人传奇,在《废都》《秦腔》《山本》等小说中常常能够发现这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这既是对商州及秦岭一带民间生活的真实反映,也是贾平凹独具匠心的创作理念所致。例如在《山本》中安仁堂的中医陈先生就是一个奇人,他年轻时跟着元虚道长学医,后来被拉去当兵,自己弄瞎双眼回到涡镇成了郎中,并具有占卦未卜先知的能力。陈先生不仅医术高超,而且能够在看病的同时说出一番启迪人生的言论,在给白起治胃病时嘱咐他“其实你这胃病就是你有了压力而得下的……凡事是遇到事,你没有自己的主见了,大多数人干啥你就干啥,吃不了亏的”〔20〕。此外,《山本》中还有许多异人传奇,比如说周一山对未来要发生的重大事情都能够提前在梦中遇见;陆菊人能够引得神树上的皂荚纷纷落下,能设计用蜜蜂杀死了了匪徒五雷的部下玉米和把井宗秀的茶行经营得显赫一时;麻县长根据一阵风释放了井宗秀师徒,能用一只青蛙破了一桩杀人案。西部文学中这类人物形象较多,高建群《遥远的白房子》中的边防站队长马镰刀及沙俄边防队长道伯雷尼亚、陈忠实《白鹿原》中的关中大儒朱先生、弋舟《蝌蚪》中具有同性恋倾向的管生、石舒清《清水里的刀子》中的马子善老人、张承志《黑骏马》中的蒙古族青年白音宝力格,这些异人虽非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但却在推动情节发展上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这些人物的传奇经历有时也是一种隐喻,引入读者对平常人生活世界的深思。
随着传奇文体的发展,关注平凡人物的生活百态,表现大众群体日常生活中的点滴奇异之处,也成为了传奇形态的一种,这种从日常中发掘惊奇的观念,既是日常生活审美化与审美生活日常化的表现,同时也与文学的人道主义关怀相契合。在现代文学时期,张爱玲无疑是书写日常传奇的典型代表,其一个表现小市民日常生活的作品集就命名为《传奇》,所收入的《倾城之恋》《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等篇目称得上是日常传奇的典范之作。其实,世上绝大多数人的生活是风平浪静、朴实无华的,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生命体验也极少发生,但我们只要把生命中的某一点力量激发出来,就能够给平庸的生活带来光彩,就能够成为生命中的传奇。法国生命哲学家柏格森曾言:“生命在其整体上显出是一个巨波,由一个中心起始向外铺展,并且几乎在它的全部周边上被阻止住,转化成振荡,只在一点上障碍被克服了,冲击力自由地通过了。”〔21〕生活在西部地区的人们遇到的生命阻力更大、更多,这里人们的生活色彩不是大红大紫般鲜亮,更多的是以清淡作为底色,但由此也更容易发现出生活中的星星亮点,更容易感知到平静生活水面上的一些波澜。
被誉为“乡村哲学家”的新疆作家刘亮程的作品个性鲜明,其小说风格与沈从文、汪曾祺较为接近,在其长篇小说处女作《凿空》中,刘亮程以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叙述了阿不旦村许多人日常生活中的传奇行为。与小说名字相呼应的是,阿不旦村许多人出于一个并不宏伟的想法,就开始长达二十年的每日每夜地挖地洞,不仅从河南迁过来的汉族人张旺才在挖,而且阿不旦村的维吾尔族人艾布、黑汉、玉素普等人也在挖,把整个村庄的地下都给凿空了。另外,新疆作家董立勃围绕新疆建设兵团题材的长篇小说创作也颇有成就,至今已写有《白豆》《箫与刀》《静静的下野地》等长篇小说近二十部,这些作品中不乏一些发生在下野地一带的爱情传奇、动物传奇等日常生活中的传奇故事。例如在《烧荒》中,下野地戈壁滩开荒队队长齐支与自己的爱犬黑风之间就充满传奇色彩。齐支刚遇到黑风时,它像一只兔子大小躺在路边的草丛里奄奄一息,齐支抱回来从卫生员那里为它要了药物和牛奶,长大后的黑风就像一个忠实的卫兵一样保护齐支,曾在一次追击匪徒中黑风为救齐支一口咬住了敌人的长刀而鲜血直流,而且“到了晚上,不管外面是刮风下雨,还是下雪,哪怕齐支屋子的门是开着的。它也不进屋,它蹲卧在门口的一侧,像个忠于职守的哨兵”〔22〕。除此之外,黑风还英勇地从狼群中营救过齐支,后来还与母狼独耳产生了爱情,最终双方在烧荒中一起为情化为了灰烬。
文学的发展具有相对独立性,并不与社会、经济、制度的发展时时保持一致,经济社会发展落后的民族国家在文学发展方面有可能出类拔萃,20世纪后半叶拉美文学的爆发就是一个印证。但是,总体上而言文学的发展脱离不开时代、社会、历史语境,近代以来在世界文学舞台上占据话语权的主要还是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这种世界文学地理分布格局也启示西部地区的作家要扬长避短、因地制宜。在西部地区的文学创作中运用传奇手法,具有得天独厚的历史及现实条件,把文学创作精力集中在乡土叙事、民间叙事、传奇叙事等具有优势的文学模式上,不仅能够滋养西部人们的心灵,而且对于弘扬西部民间文化、承续古代文学传统、提升西部文学影响、增强西部文化自信等,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推动作用。
从文学的功能上来看,大致可以分为认识、教育、审美、治疗四个主体部分,它能净化人们的心灵,使心灵追求真善美,从而增加人们面对生存困境的勇气。西部地区的宗教信仰以及民间习俗、故事传说等在西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占据着重要地位,特别是在藏族、回族、东乡族等西北少数民族群体中,这些虚构的叙事已经影响到他们的认知观念,西部文学及文化成为了维系情感及滋养心灵的重要支撑。文学属于文化范畴,文化的意义不是先验的,而是后天人们逐渐约定俗成的,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认为:“所谓文化就是这样一些由人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23〕。传奇叙事由于“文备众体”,故而能够最大限度地把西部地区的各种文化表现出来,在西部诗歌、散文、小说等文学样式中,许多采用传奇叙事的篇目在人们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迹。
由于文学与宗教具有近乎天然的血肉联系,西部文学中的许多宗教传奇对教徒及普通人群心灵的影响是非常大的,他们在看到宗教领袖及圣徒的传奇经历,特别是对那些正义战胜邪恶、勇气战胜困难、虔诚赢得好报的情节时,更能够产生强烈的共鸣。在青海作协主席梅卓的长篇小说《太阳部落》中,伊扎部落的合法继承人嘉措的传奇经历具有典型的宗教色彩,其在遭遇家破人亡、权力被夺之后四处流浪,最终在经受各种磨难后成为了名震一方的衮哇塘大英雄,并且成为了拯救民族的最大希望。梅卓这种暗合藏传佛教教义的书写,无疑会对藏族同胞产生较强的认同感,“嘉措的最终胜利和成为民族影响背后,显然寄托着深刻的寓意:一是象征民族身分和纯正血统的延续;二是最本真的良知和仁义的坚守”〔24〕。类似梅卓这种充满西部文化底蕴的传奇叙事,无疑会给这一地区的读者带来审美的愉悦,甚至一些读者能够从中汲取生存的智慧与力量。
民间文化从大的方面而言可以分为民间文学、民间习俗、民间表演、民间美术四个类型,其中在文学研究领域又以前两者为核心,民间文化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密切关联,弘扬民间文化对保持文化的多元性、继承和发展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都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与意义。尽管中国现代文学从肇始之初受西方文学的较多影响,在留洋欧美及日本有志之士的推动下,西方的各种文学作品被译介过来,促进了中国文学模式的转变,中国现代小说及现代文学正式诞生了。但是,中国现代文学与中国古代文学并非是完全断裂的,而是像两级台阶的关系一样,虽然不是一体但依然有着直接联系,而中国传奇文学传统就是建立联系的纽带。
传奇的许多表达内容与民间故事、民间传说、民间习俗有着密切联系,在西部地区的文学创作中扬长避短,注重把这些民间文化的内容纳入传奇文体中,能够促使西部文学在现代性及全球化冲击下保持特色。依照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的观点,现代性与全球化大致上可以当做是同一事物:“现代性是指一种社会生活或社会组织模式,大约十七世纪出现在欧洲,并且在后来的岁月里程度不同地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着影响。”〔25〕尽管与中东部地区相比西部省区的社会现代化程度较低,但随着交通的便利及互联网技术的革新,西部地区在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社会组织等方面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在此时代语境下,西部文学以传奇文体为载体把西部的民间文化表现出来,在弘扬西部民间文化的同时也是对现代性及全球化所带来的同质化趋势的一种反抗。
考察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地理版图,不难发现西部文学与中东部相比色彩不够浓厚,但时而也会产生引发学界轰动的文学现象,比如20世纪90年代的“陕军东征”“甘肃文学八骏”的上海之旅等。不过,总体上除了陕西的“三驾马车”及张贤亮、张承志外,西部作家很少有整体上达到全国性文学大家的水准。如果把这些西部文学引起全国效应的现象作细致分析,会发现一个共同之处,即这些西部作家都比较善于传奇叙事,无论是贾平凹的《废都》《秦腔》《山本》,还是高建群《遥远的白房子》《最后一个匈奴》、陈忠实的《白鹿原》、张承志的《黑骏马》、扎西达娃的《西藏,系在皮扣绳上的魂》、梅卓的《太阳部落》、雪漠的《大漠祭》、邵振国的《麦客》、马步升的《小收煞》、弋舟的《丙申故事集》等,都表现了西部地区的传奇人事及风物。因此,西部文学的传奇叙事在提升西部文学影响力方面,可谓是一个行之有效的路径,能够在中国文学传奇叙事模式上占得一块高地,从而逐渐推动西部文学在国内乃至世界范围内的整体影响。
纵观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发展,中东部地区的文学在市场经济、全球化、现代化等因素的影响下,越来越呈现出追求现代性、消费性、娱乐性的倾向,作家们更多地运用西方叙事技巧来书写符合大众趣味的作品。“所幸的是,在中国文学界总体上把目光盯在城市中的时候,一向默默无闻的西部小说开始进入人们的视野。正是凭借西部那些不知名的作家们的努力,给沉迷在梦想和喧嚣中的人们带来了有关当下中国的不同的文化想象。”〔26〕西部作家在文学创作中突出中国叙事传统,利用中国传统的传奇叙事模式进行创作,不仅对西部文学发展具有极大的启发与借鉴意义,而且对新时代弘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增强对传统文化的认同感以及自信心,都起着理论以及实践上的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