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笛
编修地方志是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传统。地方志经过新中国两轮修志实现了旧志到新志的转变,随着城市化和现代化的发展,区志、街镇志、村志、专业志将地方志向纵深方向扩展。《时光里的家园——上海市静安区社区微志选辑》(以下简称《社区微志》)是上海市静安区方志办在地方志书内容和形式上创新的探索和尝试。通过立足于城市中的基本单元——社区,运用口述史和民间文献的方式收集整理资料,采用方志体例撰写而成。全书旨在以多维度的全新方式呈现地方历史,多角度地展现、还原普通市民的生活,体现具有市井气息的人文主义情怀,让民众有寻求文化归属感与精神家园的渠道。同时,以期作为若干年后研究上海本土民风民俗变迁的第一手资料。在编写《社区微志》的过程中,全书大量运用口述史与民间文献的跨学科方法,对于推进地方志资料收集多元化尤其是方法论的思考值得不断总结和反思,以期拓展地方志资料搜集的渠道和路径,提高地方志的学术对话能力。
近年来,乡镇志、村志在国内方志领域蓬勃发展。截至2016年9月底,全国累计已出版乡镇志、村志4700多部。①李培林:《全面推进地方志事业转型升级——在第一次全国地方志工作经验交流会暨2017年全国地方志机构主任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国地方志》2017年第1期。同时,相继推出《中国名镇志丛书》《中国名村志丛书》。
作为城市的基本单元——社区与乡镇、行政村同为社会的组成单元,均有修志的逻辑需要。“社区”(community)一词,起源于1887年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的《社区与社会》。美国、英国、日本等大量的社会学家都重视社区研究,中国的费孝通、李培林等也重视社区研究。相对于乡镇、行政村,社区具有更浓郁的现代化方向、更丰富的历史信息,社区志尤其是成熟的城市社区的历史有着较高的资政价值。但是,以社区志命名的文化产品仅有几本,如《江苏盐城大孙居志》《潞城市西街社区志》《东莞市长安镇涌头社区志》等。不过,这些社区志框架目录与村志有较大的竞合和相似。虽然社区志宗旨是传承基层历史、彰显地方特色,但是单纯地套用三级志书的功能特点以及写作体例是不够的。作为城市居住区,面积比较小,一般难以将气候、河流山川、建置沿革、政治经济等等常规内容入志。同时,由于社区是“想象的共同体”,不是行政单位,因而不足以被官方档案、文书所单独记述。所以,社区志在内容与材料收集上需有自身特点。
《社区微志》选取区境内21个住宅小区为写作标的,有现存小区、也有拆除的小区。全书写作对象选择准入标准为:1.反映该区域内普通民众日常生活特点的小区;2.反映该区域自上海开埠以来城市发展轨迹的小区;3.具有该区域阶段性发展鲜明特色的小区;4.其它具有存史价值的小区。在写作体例上,每个社区(居住区)通篇采取“N+X”模式;N为常规的必写元素,包括居住区名称,地址、建成年月、四至、占地面积、建筑风格、设计理念、户籍人口,沿革、大事记、地图(行号图);X为根据小区的特色内容,比如,自然小区形成原因(如行业聚集等)、房屋加层、物业管理、自治组织(业委会)、道路、交通、周边设施、人物、新闻报道、人员抽样(姓氏、人员构成、籍贯比例)、家庭收入支出(记账、货币比率)、日常细节(水站、老虎灶)、儿童教育(体育)、成人休闲方式、养老看病、社会团体等;同时,设各种专记,如加装电梯等现代物业管理中可借鉴的案例。在资料收集方面,既有首次披露部分民国户籍、道契等珍贵档案,也有通过采访居民、居委会工作人员、物业工作人员等获得的口述资料以及深入基层搜集到的账簿、地契、信函、日记、笔记、照片等民间文献。与乡镇志、村志以及其他类型的社区志相较而言,《社区微志》具有以下特点。
一是从记述内容而言,全书将官方档案文献记载和民间大众记忆相结合。全书既有来自官方的记录,也有反映民间日常生活、社会变迁、文化活动等方面的记载;既有关于区域变迁的宏观叙述,也有关于百姓社会生活的微观描述;通过将多元的叙述方式相结合,将不同的历史记忆予以综合。以往的地方志书内容多以上层的、书写的文本资料为入志来源,由于关注点在社会上层,因而比较注重利用官方档案、文书等所谓“上方”资料;而《社区微志》将记述视角转向社区和民众,随着重心的下移,将目光向下,更加注重反映社会和市民生活的“下方”资料。因此,全书的创新首先表现在资料范围和记述内容的开拓与重心转移。比如,日记、账本、契约等资料因其多是从个人微观视角记录社会某一方面,在传统地方志书编纂不受重视。而从编纂《社区微志》实践角度看,书中多篇文章运用从民间收集到的账本、地契、照片等民间资料,这些资料贴近社会和民众生活,反映出民间声音。例如,书中记述象山小区的篇目中,作者通过对记录三十余年个人家庭开支的账本的分析和研究,反映出改革开放以来居民收入和生活水平的提高,消费的多元化以及恩格尔系数的减小,以此反映出小区居民生活方式的变迁。同时,由于记述的是社区作为城市中的最小单元之一,档案、文书等官方资料鲜有以此记述对象,因而书中资料多通过实地考察、参与观察以及深入访谈等方式收集最原始的资料。书中所记述的每个社区均采用口述史的方式收集资料,通过访谈所在社区的“原住居民”或相关工作人员,获得该社区最直接而鲜活的重要资料,包括地理环境、日常生活、社会文化等各方面的资料,增强资料的现场感,更接近社区原生态的社会环境和文化氛围。
二是从编写人员而言,全书强调公众参与,突出组织模式的多元性和开放性。地方志资料搜集运用社会资源的方式目前仍不够普遍,公众的参与可以促进方志资料的多元和开放,增强其历史内涵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社区微志》中大多作者是通过静安区方志办的微信公众号“静安方志”平台上招募,鼓励社会上热心城市记忆留存事业的人们参与这项创新的工作。他们有不同的专业背景、行业经验,有建筑设计师、医生、律师、作家、文史工作者、报刊主编、记者、电视台台长以及文化志愿者。通过对其培训,掌握口述访谈的工作方式和民间资料的收集整理规律,利用自身行业特定收集和整理资料。
概言之,《社区微志》既是对城市社区撰写志书的实践,也是在开拓地方志书资料收集视角和途径的尝试。运用口述史与民间文献跨学科方式,是《社区微志》记述区域发展轨迹、还原市民生活的关键所在。
《社区微志》的资料收集过程中,大量运用口述史和民间文献。虽然在其他地方志书中也有采用口述史和民间文献的案例,但是从总体的情况来看,尚处于尝试与探索阶段。相对于口述史和民间文献在中国现代史、当代史、民族学、社会学、民俗学、家族史、艺术史、城市建筑史等研究领域的应用而言,还有许多工作要做。①张英聘:《口述史与方志编纂》,《史学史研究》2014年第2期。
纵观口述史与民间资料的发展现状,这两者均在各自领域发展出新的方向与领域。目前,就当代口述史研究对象而言,涉及颇广,包括土改、抗美援朝、反右运动、“大跃进”、人民公社、“文革”、知青、赤脚医生、农业生产责任制等。②郑清坡:《中国当代社会史资料建设的现状与反思》,《历史教学》2014年第8期。从口述史的类型来看,主要分为带有社会学、人类学倾向的口述史,比如清华大学在1997年开展大型研究项目“二十世纪下半期中国农村社会生活口述资料收集与研究计划”,口述史的方式记录20世纪后半期中国农民的生活变迁轨迹以及立足文学的口述史、自传体口述史和政要人物口述。③邓群刚:《当代中国民间文献史料的搜集、整理与利用现状综述》,《中共党史研究》2011年第9期。就民间文献而言,其多产生、留存于田野、基层社会和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中,包括契约、文书、账簿、信函、日记、笔记等,主要反映底层社会的日常生活以及政治、经济、文化状况等内容。④郑清坡:《中国当代社会史资料建设的现状与反思》,《历史教学》2014年第8期。随着民间文献的学术价值逐渐被发掘,搜集、整理的队伍和范围也在不断扩大。其中成就突出,最值得关注的当属山西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复旦大学和南开大学。山西大学在山西各地已搜集到集体化时期100余个村的民间文献,华东师范大学将搜索范围从村扩大到城乡,复旦大学成立专门收集民间社会生活资料并在此基础上从事学术研究的“当代中国社会生活资料中心”,南开大学收集河北、山西一些村落的档案文书和工作笔记。
从上述口述史与民间文献的研究成果可以看出,两者的研究成果较为集中在乡村,对于城市尤其是城市中的社区研究成果不多,地方志书可在城市地情资料开发方面有更多作为。运用口述史与民间资料的方式挖掘更全面、更多元的资料,使之成为地方志事业发展的一个新趋势。
从编写《社区微志》的实践看,城市社区资料的收集有其特点,必须充分照顾并维护其多元性和系统性,使得资料能够全面客观地反映出区域发展的脉络以及地方历史。作为一个随着上海开埠就开始现代化进程的区域,静安区既有百年历史的历史保护建筑组成的社区,也有随着城市扩展而新建的现代小区;既有随工业区建立的工人新村,也有民国房产商开发的旧式石库门。这些风格迥异的社区在资料收集过程中有不同的侧重点以及路径,这在运用口述史和民间资料收集地情资料中探索不同的方法。例如,在工人新村的社区中,需访谈工业区的相关工厂人员,了解房屋建设的过程以及当时的分配情况;通过访谈历届居委会负责人,了解居民自治组织的变迁。在旧时石库门的社区中,对于其历史脉络,可搜集当地居民的地契、照片、账簿等民间资料。
诚然,从非常具体而微的社区个案入手,是编写社区志的不二法门,是研究社区的必经之路。这与“个案研究”相类似,“个案研究”的概念来自社会学,是社会学的一种基本方式,指对某一特定的个体、群体或组织在长时间里进行调查,广泛系统地收集有关资料,从而进行系统的分析、解释、推理过程,以求发现其社会普遍性意义。①李长莉:《近三十年来中国社会史研究方法的探索》,《南京社会科学》2015年第1期。社区志的编写需要从具体的社区收集资料,但是对于社区呈现的经济社会关系需有对社区的多元性与系统性,包括社区产生的逻辑与脉络,社区生态文化等的关照与把握。同时,社区资料的收集自身有较强的多元性,不仅单个的社区资料与孤立的资料收集于编写社区志意义不大,而且单一类型的社区也无法体现社区的全面性与客观性,因而,要充分认识到撰写社区志在资料收集方面全面性与多元化的意义。
地方志具有地方百科全书的性质,需要全面、客观地反映当地的历史和现状。为体现志书的权威性,官方文献在地方志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就目前修志资料来源来看,首轮修志与第二轮修志的体制是党委领导、政府主持、资料征集大多依靠政府发文,由各行政单位提供。随着城市化进程推进、公民社会的发展、政府机构改革以及职能转变,一些原先隶属于政府部分的机构改制,修志完全依赖政府部门提供资料的机制出现了“短板”,政府发文征集的修志资料不能涵盖所有行业,尤其是市民生活、城市社区、公共文化等方面资料更易缺失。因此,“依靠政府部门提供资料的模式已不能满足方志对资料的需求”,而且“部门资料带有明显的管理工作痕迹,不能全面反映改革开放的真实情况和发展进程”②王熹:《论口述历史资料与二轮方志纂修》,《当代中国史研究》2013年第6期。。所以,运用口述史与民间文献作为资料补充,借鉴口述史与民间资料的理论方法,应用其资料和成果,对于地方志事业的发展有重要意义。
从广义看,口述史指“历史工作者利用人们对往事的回忆而写成的历史”。现代口述史兴起于20世纪中后期。1948年,阿兰·内文斯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建立口述历史研究室,标志现代口述史学的产生。此后,现代口述史学在美国得到发展,并逐步流行于世界。中国也有着悠久的口述记史的传统,早在周代就设立专门的官职搜集人们的言论,即“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孔子定《春秋》,司马迁撰《史记》,都应用大量的口述史料。民国时修志也重视口述和民间资料的使用,如黎锦熙在《方志今议》中将方志资料的来源首列为调查采访,其次为档案整理,再次为群书采录。现代意义上的口述史是中国传统口碑资料的升华,通过录音、录像等现代记述手段,将人带入历史的真实场景,使人能了解当时的历史事实,感受历史氛围,增强历史学研究解决现实问题的功能。③吕克军:《口述史和中国现当代史研究》,《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0年第5期。因此,口述史资料是除档案资料、文献资料之外的另一重要史料。方志编修一方面可以借鉴口述史平民化、大众化的特点,更多关注普通群众的生活,关注平凡的社会,实现记述内容的创新;另一方面,可以借鉴口述史民间行为的特点,探索各种有效的组织模式,实现编纂组织的创新。
民间文献记载着大量有关区域的历史沿革、生态环境、社会经济、风土人情、社会生活等各方面的资料,对其整理、归纳可以弥补官方文献的内容和形式单一的不足。例如族谱,记载了地方宗族的兴衰、世系分支变化、家族迁徙流向、人口繁衍、族人的功名业绩以及家规伦理等一系列私家著述。又如,村落文书、契约文书、簿册文书和碑刻等,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复原当时的地理环境、土地山川资源利用状况,同时也是探讨地域文化特征和地理环境演变的重要史料。④张延贤、王梅:《民间文献的使用价值与中华文化的历史传承性》,《文献研究》2017年4月。《社区微志》的编写过程大量民间搜集的照片、账簿、日记等,以还原社区从无到有发展的脉络,以及百姓生活的变迁。地方文献理论的开拓者杜定友先生认为了解一地文化,最简便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从地方文献入手。⑤李敏:《杜定友先生图书馆学学术成就初探》,《图书与情报》2007年2月。民间文献蕴藏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传统和思想情感,通过对民间文献的收集、利用,使其中的文化精神再次焕发生命力。历史与现代息息相通,民间文献和城市文化也息息相关,《社区微志》从民间文献的利用中发现其新的历史价值,感知城市文化。因而,对于官方资料记载不足的社区而言,民间资料亦成为编写社区志重要的资料来源。
从《社区微志》的实践来看,跨学科的应用可以改变传统方志编纂的方式,呈现出开放性以及多元性,使所写内容不仅局限于体现官方意志的政治史、经济史以及上层精英人物等宏观方面的内容,还可包括社会生活、底层百姓以及普通人的行为,弥补在大众参与的文化史、社会史资料难以获取的不足,将民众的思想、情感和历史作为资料保存,尽可能全面、系统、客观地反映区域的变迁和现状。
因此,《社区微志》中对于口述史和民间文献的开发利用,是地方志编纂新的路径和方法的探索和实践,对于建立并发展自己特有的口述史和民间文献应用和解读有一定的探索意义,在提升方志记述内容的客观性、多元性做出大胆的尝试。这一方法和路径富含重要的方法论价值,并带有一定的学术发展方向,有益于促进方志学与其他学科、领域的沟通和交流,从而使自身发展获得更加丰富的资源和来自多方面的积极推动力。口述史和民间文献的利用不仅在地方志资料收集、应用层面上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而且在更广泛而深刻的层面上,对于创新地方志的理论模式与概念体系,以及整个地方志学科建设,都可带来重要的对话和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