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折扣到文化对冲:新全球化与中国电影的国际传播*

2019-02-20 15:28:36颜纯钧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9年10期
关键词:全球化文化

■ 颜纯钧

一、问题的提出

2001年12月11日,中国被正式接纳为世贸组织的新成员;仅过了两天,2001年12月13日,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旋即下发《关于积极推进广播影视集团化改革的实施细则(试行)》,体制性的产业改革迈出决定性的一步。此后,一系列政策性文件持续出台,中国电影在新世纪迎来产业发展的新高潮。进入2010年,电影的市场规模一直保持每年30%左右的增长;2018年继续在高位上攀升,全年总票房达到609.76亿元。

出现在2001年末的这两个紧随的时间点,既意味深长,又让人不由地产生联想:难道中国电影的产业化改革,果真是被中国加入全球化进程,被每年20部好莱坞大片的输入倒逼出来的吗?而事实提供的佐证则是——历经近20年的产业化改革,电影在国内市场的竞争性局面已发生根本性的改变。1997年,一部《泰坦尼克号》夺去当年中国内地总票房的近一半。到2017年,内地票房排名前六的影片,国内已占到四部,好莱坞仅占两部;排名第一的《战狼2》的市场营收,竟高出排名第二的《速度与激情8》28亿元人民币之多。“在过5亿的高票房影片中,国产片的平均票房是13.4亿,进口片的平均票房是9.4亿。在过亿的影片中,国产片的平均票房是4.9亿,进口片的平均票房是5.8亿。从高票房影片的表现看,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上,国产片都有不输于进口片的表现。”①数据本身充分表明,中国电影已经具备了在国内市场与好莱坞大片一较高低的实力。

在全球市场上,中国电影的表现不但没这么抢眼,甚至令人有沮丧之感。2015年,中国电影的总票房已达到440.69亿元,而全年海外销售收入仅有区区的27.7亿元,而这竟然还是同比增长48.13%后的结果。②尽管在2016年增长的趋势依然延续,全年海外销售收入总体又提高到38.25亿元,2017年更跃升至42.53亿元③,但海外销售与国内票房相比,还是悬殊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应该看到,国际推广的严重滞后,本身就是电影产业化的附带影响。产业政策是为应对20世纪末中国电影陷入低谷推出的,过分专注于国内的市场振兴,抵御好莱坞大片的入侵是当务之急,要中国电影一心二用同时跨越国界去攻城掠地,确实很难做到。2016年1月,作为国产电影全球发行平台的“中国电影普天同映”宣告成立,开始推动国产电影进入全球市场。“普天同映”自2016年开始,相继在海外发行了《西游记之三打白骨精》《老炮儿》《陆垚知马俐》《盗墓笔记》《一句顶一万句》《28岁未成年》《战狼2》《羞羞的铁拳》《悟空传》《拆弹·专家》《非凡任务》《情圣》等影片。④这个片单足以表明,尽管中国要成为世界电影大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国际推广正在步入快车道,这个趋势依然令人鼓舞。

然而,中国电影的走出国门,难道只是基于产业发展的需要吗?难道中国影片可以卖到全球,国际推广的任务就算大功告成了吗?

2018年11月3日,著名外交家傅莹在广州黄埔国际财经媒体和智库论坛上发表演讲,她指出:“外界关于中国的‘资讯赤字’是存在的。而信息的缺乏往往导致媒体和公众依循旧的逻辑去推断今日中国,政客也容易在不完整的资料基础上构建关于中国的立场。如果我们对有些问题不能及时解释和说明,如果出现关于中国的重大的指控得不到有效信息的对冲,就可能积累成更大的问题。……为此,我们需要让自己的知识、信息和政策能够通达国际社会。例如,能不能有更多中国人写的好书、好的视频音频资料被翻译出来,向外部世界传播?能不能在所有关心中国问题的论坛上有中国人去介绍情况?能不能在所有愿意采访中国人的媒体上有中国人去发表意见?能不能有一天,但凡是涉及到中国的事件和问题,第一个向国际社会提供一手信息的是我们自己?”⑤

傅莹所强调的,正是面对复杂的国际形势,为寻求进一步发展,中国致力于国际传播的重要性和紧迫性。近20年的时间过去,中国的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整个世界的图景、格局与发展趋势也和20世纪末不可同日而语。外部环境激烈震荡,中国的全球责任日益彰显。伴随着国力的强盛,中国的目光开始更多地“向外看”;面对外部势力的敌视、威胁、干扰和破坏,虽形势更严峻,姿态却更坚挺。反过来,作为国际传播的重要媒体,中国电影却似乎置身度外,一味陶醉于自身产业发展的无限荣光,忽视了在整个国家参与的全球化进程中,自身也有一份不可推卸的文化使命。对中国电影来说,走出国门的意义不仅是经济上的,更是政治上的。中国电影的国际推广,除了经济的盘算之外,更需要使命的担当。全球化进程出现了诸多变数,中国的国际处境有喜有忧,中国电影的发展又到了及时反思和重新规划未来的关键时刻。

二、全球化的新变数

中国加入世贸组织近二十年,这期间,一方面改革开放让中国如虎添翼,社会发展令世人瞩目;另一方面由西方发起的全球化进程却没那么顺畅,反倒举步维艰,又进退失据。混乱与动荡有如遍地狼烟,诸多的新变数逐渐聚集,裂隙开始形成,乱流更制造出一个个旋涡。

其一,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最早用于协调国际间经贸活动的“全球化”,体现出西方资本主义自身的逻辑。为了寻求资源、开拓市场和获取利润,资本的跨国扩张成了必然的发展趋势。把过剩的工业产品推销到不发达国家,在不发达国家开设工厂、从事贸易,掠夺自然、物产和人力的资源,这个基本套路也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不难发现,以工业为基础的产业经济,正是美欧推进全球化最初的发动机。到20世纪末,西方发达国家相继进入“后工业社会”,信息技术、生命技术、空间技术等高科技产业成了新的经济风向标。以工业生产为代表的产业经济,被以科技为代表的知识经济所取代。这既突显了世界经济新的特征和发展趋势,也带来了几个相关联的后果:(1)西方先进国家加快了工业产业外移的速度,而在本国内则竭力扶持高科技产业,出现了传统工业“空心化”、产业链断裂的严重问题。(2)大量的工业产品不得不依赖欠发达国家的进口,而出于竞争的需要,以保护知识产权为借口,又只能封锁高科技产品的输出与对外交流——这些做法都在不同程度上有违西方国家提出全球化的初衷。(3)与此相反,欠发达国家的工业化进程开始提速。由于西方先进国家的产业朝向开放程度更高、政策利好更多、资源储量更丰富的民族国家(例如中国)转移,其对周边产业的带动和工业布局的形成都起到促进作用。(4)知识经济与信息时代的紧密联系,决定了它的跨国传播速度要远大于产业经济。发展知识经济不需要长线布局和繁难建设,知识传播的便捷大大弥合了东西方之间原本存在的巨大差距。就像今天的中国,网上购物、网约车、移动支付等,都可以在较短的时间里走到世界的前面。

其二,西方先进国家向欠发达国家输出资金、技术、人才,欠发达国家向西方先进国家提供资源、劳动力和商品,这是世贸组织制定规则的基础。而不同经济要素的单向流动形成一个闭环,阶段性地维持着全球化进程的内在活力。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开始发生逆转式的变化。一方面,美欧等发达国家在输出资本的同时,还一直保持西方统摄全球的野心。为了推行西方的价值观和政治影响,以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借口“反恐”,频频发动对阿富汗、伊拉克、黎巴嫩、叙利亚等国家的军事行动,以武力的形式输出文明,导致欠发达国家的社会动乱和经济衰败。这恰恰和资本跨国扩张的初衷相抵触,造成各方面的冲突。而不断爆发的军事行动大大损耗了美欧强国的国力,更使本国经济愈发捉襟见肘。另一方面,欠发达国家赢得发展的良机,尤其是“金砖”五国的实力渐显,在全球范围内大大提升了影响,也提高了自身份量:像中国这样,纷纷在西方并购企业、投资办厂、参与基建、发展贸易。相关的经济要素不再按旧的模式单向流动,原先的闭环开始被打破,关系变得复杂,矛盾也日益加深。西方发达国家与欠发达国家的经济文化关系,较之近20年前已远为交织和动荡。

其三,西方先进国家刮起一股“民粹主义”的旋风。从极右翼的美国共和党人特朗普胜选,到英国的脱欧公投,这一波浪潮在近年内席卷西方世界。2017年,在荷兰首相选举中,被西方主流视为“极端右翼”的自由党作为“黑马”,对执政党连任产生了很大冲击;随后的法国大选如出一辙,意大利大选同样不平静。⑥西欧强国的这些政治力量,几乎都主张在国内举行脱欧公投,总的趋势明显是和欧洲一体化、全球化的进程逆向而行。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竞选时高喊“美国优先”“让美国再次伟大”的竞选口号,同样把注意力放在解决国内日益尖锐的社会矛盾上,一再通过“退群”放弃全球领袖的身份,推卸之前承担的全球责任。美欧强国原本是全球化的始作俑者,如今却组成了一股“退群”的强大社会潮流。与此相反,以中国为首的“金砖”五国,开始在国际政治舞台上崭露头角。中国提出创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一带一路”的发展战略,主导G20峰会,建立亚投行,推动国际贸易的人民币结算……一系列举措逐渐吸引全球的目光。2018年,美国总统特朗普发动贸易战,开始在国际社会扮演“孤家寡人”的角色,美国作为全球权力中心的地位更渐趋动摇。而中国则以不惧美国勒索,甚至能与之抗衡的底气令世人刮目相看。美国的战略收缩,中国的战略出击,再次形成与之前截然相反的另一种互动模式,也从根本上改变了国际关系的旧有格局。

如今的全球化,已不再是以欧美为中心、发展中国家为边缘的旧秩序。发展中国家开始拥有更多的话语权,也在国际舞台上前突到更加显著和重要的位置。全球化发展到今天,内部的结构、秩序和运行模式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一个全新的调整时期正在到来,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三、进程完结还是结构变动?

经济的不振、内部的乱局、阵营的崩塌、战略的收缩,都在传递一个强烈的信号:以跨国资本为诉求的全球化,并没有给西方带来预想中可以独享的成果,反倒使其深陷于难以摆脱的困境。在国内外,有识之士敏锐地意识到全球化进程正面临新的处境,也存在一系列亟待解决的问题和困难,于是纷纷用“后全球化”“逆全球化”“反全球化”或“新全球化”等词汇重新命名。“后全球化”是全球化已然结束之后的进程;“逆全球化”是出现了与全球化逆向而行的历史进程;“反全球化”则是公然对全球化表示反对的态度。判断没那么消极的,则倾向于用“全球化进程受挫”来加以描述,认为“尽管作为一种长期稳定的向前发展或向后逆转趋势在当前并不明朗,但全球主义受挫确实体现了全球化趋势被阻碍的一种现实困境。”⑦这些重新的命名都隐含着对全球化前景的担忧、质疑和悲观情绪。放眼望去,全球化正被一片愁云惨雾笼罩其中。

“退群”也罢,“脱欧”也罢,这些频频展现的收缩动作,其实都只是表象。基于不同的处境、实力、利益和发展,西方先进国家作出的适当调整和重新布局,既有难言之隐,又是居心叵测。特朗普一方面频繁“退群”,另一方面又抓紧重启双边谈判和签定区域经贸协定;欧洲一方面弥漫着“脱欧”的社会情绪,另一方面又力主国际贸易的多边主义,反对特朗普的单边主义;日本和欧洲一方面在政治上仍追随美国,另一方面又抛开美国,签下了双边经济伙伴关系协定(EPA);美国一方面退出自己主导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另一方面包括日本在内的11国又签下了新的协议……表面上的矛盾决策,其实具有内在的一致性:美欧强国尽管不满于旧的全球秩序,但仍然未收回全球的眼光,仍然致力于维护或重建于己有利的国际经贸关系。传统与现实、政治与经济、东方与西方、国际与国内,不同的利益诉求互相交织,复杂的多边关系持续建构。在这个问题上暂时结盟,在那个问题上分道扬镳;在这个问题上强调传统友谊,在那个问题上考量现实利益。东西方原本界线分明的两大阵营,曾占据了全球化不同的结构位置,也奠定了世界贸易体系的基本格局。随着地缘政治的改变和经济实力的对比性变化,这个关系结构开始发生变动、出现混乱,甚至显示重建的种种迹象。西方的战略收缩和内部出现的严重分歧,其实不是在退出全球化,而是以退为进,先避害再趋利,图谋发展的良策。在新的全球局势下,美欧强国已经做不到为所欲为;唯其如此,它们才不得不调整姿态、改变策略,重新去谋求自身的全球利益实现最大化。

本来,以西方先进国家为主导、以东方欠发达国家为跟随的全球化,就是基于特定的历史情境和不平等的国际关系的。这和建立全球经济一体化的雄心和谋略从一开始就不相吻合,更不相协调。全球架构中的不平等关系,必然随着这个进程的加快而日渐突出,并在力量对比显著改变的基础上,显示出尴尬的处境和冲突的格局。美欧强国意识到,要维持其世界领袖的合法性地位,需要承担更重大的责任和付出更高昂的成本,这难免会影响本国的经济发展和人民的社会福利。于是,“民粹主义”开始抬头,并在政治上寻求代理人。反过来,得益于改革开放和加入全球化进程,中国在新世纪获得令人瞩目的发展,诸如经济体量、市场规模、行政效率、政策导向等,其竞争优势也随之显示出来。东方和西方在全球化进程中的角色扮演,出现了变换和轮替,这正是全球化诸多变数的集中体现。全球化并不是什么权宜之计,而是人类社会复杂的历史进程,本来就不可能一帆风顺、一蹴而就。究其实,这些变数仍属于这个历史进程合乎逻辑的演变轨迹。一旦原先的关系结构不再适应发展的需要,甚至阻碍了发展的进程,产生混乱并基于整治混乱而出现的各方面改变,就成了一种内在的必然。历史从来不是以直线的、平滑的、匀速的方式前进,尤其是结构关系的调整和重建,本来就是为了把阻力变成动力,让关系的协调与改进重新适应发展的需要。真正意义上的全球化,应该是基于人类社会的共同发展和共同福祉的。建立在跨国资本扩张这个以西方利益诉求作为出发点上的全球化,本来就是从不平等的关系出发,已经不再能适应全球发展的新格局。如今,国际关系的结构一方面益发复杂和混乱,另一方面又显示出改变的整体趋势。像美国那样热衷于“退群”的,只是极少数且日渐显得孤立,欧、日、俄、中等大国和中小国家多数仍高举“多边主义”的大旗。即便像特朗普这样热衷于“退群”的总统,也不得不重开与中国的贸易谈判,更不敢继续叫嚷要退出世界贸易组织。全球化发展到今天,其目标基本没有改变,因为这是一个历史的大趋势。国与国之间的经贸活动产生了一些冲突,但关系日趋紧密,规则仍然得到大多数国家的遵守。真正发生改变的是全球化的结构关系和力量对比,而不是这个历史进程本身。目前的全球局势既不是“后全球化”“逆全球化”或“反全球化”,当然也不是“全球化进程暂时受挫”,而是进入到一个全新的发展阶段。这个结构关系的调整和改进,本来就是为了更适应全球化进程,是这个进程的一个部分;它是迟早要发生的,它是内在于这个进程的。

新的全球化这个判断,毫无疑问属于中国的认识角度。作为新兴大国,中国要克服的障碍和要面对的挑战仍然很多。文明的冲突、观念的分岐、制度的对抗、利益的争夺,等等,各种不利因素的化解仍然有待时日。而国际社会,尤其是美欧强国对中国抱持的陈旧思维、传统成见和防备心理,都在无形中强化了对中国的歧视、反感、抵制甚至破坏。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利用各种途径、方式和手段在世界面前塑造中国、传达中国、呈现中国,就成了新的全球化进程中急迫需要解决的问题。

四、不可推卸的文化使命

从冷战的时代走出来,又积极参与全球化进程,中国的国际处境从来没有宽松过,西方世界对中国的污名化和施加的压力一直都是常态。和报纸、广播、电视这些传统媒体相比,电影既是一种媒体,更是一种艺术。视听特性的优势、情感征服的功能,都使它在国际上传播中国的声音、塑造中国的形象时有着其他媒体不可比拟、也不可替代的作用。进入新世纪,中国的国力明显提升,资本、技术、人才、物资等经济要素纷纷踏出国门,加入新的全球化进程;反观中国电影,却一头扎进国内市场,只顾着为票房的狂收沾沾自喜。电影的发展趋势与国家的发展进程明显背离了方向,也拉开了距离。面对新的全球化,中国电影在因应国家发展、塑造国家形象、解决全球化进程中文化与经济不相同步的矛盾上,显得观念不强、力度不够、办法不多、效果不彰。在光鲜的国内市场数据的掩盖下,中国电影要大踏步走出国门,绝对不只是占领全球市场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还身负一份不可推卸的文化使命。

当代西方著名的文化学者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特别主张以比较的方式分析电影,认为只有将电影既置入地区的政治语境,又置入全球的电影语境才能理解电影的政治,因为电影不可避免地会对它在全球文化权力分配中的地位作出反应。⑧所谓电影的政治,不是电影自身有什么政治,其从根本上说就是国家的政治,就是电影的发展如何服从国家发展的总体目标,如何加入国家发展的历史进程。新的全球化摆在面前,中国的发展在“向外转”,中国的电影却在“向内转”——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严峻事实。在时间的轴线上,纵向的比较无疑是鲜明而又强烈的。从20世纪末的跌入谷底,到21世纪近20年的飞速发展,电影产业的成就堪称辉煌和奇绝。而在空间的轴线上,横向的比较就没有那么令人欢欣鼓舞。和金融业、制造业、商业以及中医药、汉语、体育等领域相比,中国电影跨国传播不仅步伐迟缓,效率更是低下。当中国在新世纪坚定地参与到新的全球化进程,中国电影的未来命运,也将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这个大环境的影响和推动。毫无疑问,中国电影争取全球文化权力分配中的地位这个问题,是势必要提上议事日程的。由此,中国电影的发展不再可能局限在本土的范围,而要和整个国家的发展采取同一的步调,明确电影应该承担什么责任,以及迈出怎样的实际步伐。电影不只是一种艺术,也不只是一种产业,它更是一种政治,一种国家政治。作为文化的审美载体,中国电影必须对民族振兴、国家发展作出有力响应,在国际传播中将自己的责任一肩扛起。

当然,注意力的投向不一致是一个方面,缺乏国际推广的经验又是另一个方面。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电影在各个国际电影节上频频亮相和屡屡获奖,曾提供了一个不断被仿效的经验——这就是先在国际电影节上争取获奖,再凭借知名度在媒体上制造轰动效应,去争取国内更高的票房收益。这个屡试不爽的经验,一厢情愿地被运用在国际推广上,结果却完全“水土不服”。在2004年6月召开的一场电影圆桌会议上,美国弗铁西摩联合总裁麦克·华纳就建议,中国电影人应慎重对待国际电影节。“曾经有个中国电影的制片人来找我,告诉我他们的电影已经去过三个海外电影节,问我们有没有兴趣做海外的发行工作。我拒绝了。其实一个专业的发行公司,应该是在影片制作初期就介入到发行。对于一个已经完成的电影,应该参加哪些电影节、如何去参加电影节都是有自己的一套策略的。如果一部电影已经去过三个国际电影节,我们很难想到如何做它的下一步推广。”⑨让海外发行公司提早介入影片的制作不是没有道理的,它们可以根据国际发行上积累的经验,在制作时针对影片的未来发行提出合理化的建议,不让问题留到成片之后再“带病”出征。导演乌尔善的处女作《刀见笑》是二十世纪福斯公司参与投资的,公司联席总裁保罗·哈尼曼就曾坦言:“我们是有市场考量的,一旦与某地的创作团队合作,我们就要对其拍摄地点、剧本、剪辑各个方面进行评估,对不同市场的前瞻性有不同的要求,不会贸然合作。”⑩不管是合作制片,还是代理发行,既然有市场考量,就要遵循国际传播的规律和发行推广的经验,以此去影响影片制作的各个环节,把提早介入视作成功的不二法门。当然,也只有电影的国际推广迈出了实质性的成功步伐,才谈得上进一步彰显中国电影的政治,践行自己的文化使命。

五、跨国传播的文化策略

宣传中国文化,塑造中国形象,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电影的跨国传播充满各方面的障碍,从而造成傅莹所说的“资讯赤字”。“赤字”本来是经济学术语,指一个财政年度内支出大于收入的差额。当中国对外传播的资讯更多地转化成无效信息,变成所谓的“冗余”在其中被损耗,导致资讯的支出未能达到预期的收入,就意味着“赤字”出现了。这种信息的不对称在东西方文化交流中大量存在,并在西方被描述为“文化折扣”。“文化折扣”(Cultural Discount)亦称“文化贴现”,由美国学者霍斯金斯(Colin Hoskins)和米卢斯(R.Mirus)在1988年发表的论文《美国主导电视节目国际市场的原因》中首次提出。后来,霍斯金斯和合作者在其专著中也重申:“跨境交易后的电视节目或电影的文化贴现的产生是因为进口市场的观赏者通常难以认同于其中描述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历史、制度、神话以及物理环境。语言的不同也是文化贴现产生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配音、字幕、不同口音的理解难度等干扰了欣赏。”这就是说,来自不同国家、民族和地区的影视产品,因为文化背景存在各方面差异,受众的理解水平和认同程度不同,会导致其文化价值被打折扣。比如中国影片《刮痧》,当导演郑晓龙试图通过“刮痧”这种充满东方文化色彩的治疗方法在美国引起的轩然大波,来表现东西方的文化冲突时,美国观众看到和被打动的却不是文化冲突,而是剧中人亲情的一面。在“越有民族性才越有国际性”的观念支配下,中国电影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一直满足于发掘文化的民族色彩和独特形态。电影狭窄的本土视野似乎一举两得,既有利于国内观众的文化认同,又有利于以奇观式的影像取悦西方。这种策略虽风行一时,负面的影响也不容小觑。一方面,在西方塑造了一个贫穷、落后、愚昧的中国形象;另一方面,又遭遇西方不同程度的“文化折扣”。每当中国电影在国际推广上受挫,就有人拿“文化折扣”来说事,似乎一旦电影在文化上有独特性,“文化折扣”就成了既绕不开又走不出的传播怪圈。

即便如此,在亚洲仍有伊朗的儿童电影、日本宫奇峻的动画片,以及印度、韩国、泰国的一些影片,在坚守民族文化风格的同时,照样做到了风靡全球。2000年,张艺谋的《我的父亲母亲》和阿尔莫多瓦的《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在国际影坛一时风光无两。两部影片分别塑造了两个母亲的形象,体现出两种不同的文化走向和精神境界。在张艺谋的《我的父亲母亲》中,母亲还是那种古老而美丽的情感符号,还是表现中国女性独有的传统美德和含蓄执着的爱情追求。相比之下,在阿尔莫多瓦的《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中,母亲却在为器官移植、整容、同性恋、两性人、爱滋病这些关系到人类共同命运的问题焦灼、痛苦,遭遇选择难题和精神的重新塑造。她面向未来的关注、担忧、包容性、仁慈心,具有更强的概括力,回应了人类普遍关心的自身命运,也得以在不同民族国家的观众那里产生情感认同。这样的文化关怀,这样的精神高度,显然是张艺谋的《我的父亲母亲》难以企及的。《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不仅彰显了西班牙电影富丽而浓烈的民族风格,更关注全球性问题、全人类命运,主动参与国际间的文化对话。民族文化的层面依然鲜活,全球文化的层面叠加于其上,也表现得刻骨铭心。反观新世纪以来的中国电影,反腐倡廉、城乡冲突、都市爱情、职场竞争等,基本上是就事论事。主题的开掘离不开本国视野,市场的目标仅限于本土观众,这和阿尔莫多瓦的艺术追求相比,自然是高下立判。

国际上应对“文化折扣”的习惯做法,是对民族文化的独特性多做“减法”。然而,民族文化从来就是电影民族风格的表现形式,削弱民族文化的独特性,难免要伤筋动骨,付出艺术被损耗的惨重代价。阿尔莫多瓦提供的启示则在于,从本土题材中去发掘可供全球交流的主题和内容,这明显属于增量的部分,是用做“加法”来代替做“减法”。如此一来,民族文化层面上的“文化折扣”,因为强化了全球文化层面的可交流性而被淡化,甚至被抵消。傅莹主张在面对国际社会的“资讯赤字”时,需要用有效的信息去“对冲”,正是基于同一种思想。在金融学中,“对冲”(hedge)是一种风险管理的办法;傅莹所说的“对冲”是用作比喻的,这个概念也早已被广泛运用于人文社科领域。传播学者陆地在讨论文化传播生态时,就曾借用过“对冲”的概念。“对冲是一种在降低商业风险的同时仍能在投资中获利的金融避险手段。一般对冲是同时进行两笔行情相关、方向相反、数量相当、盈亏相抵的交易。这样无论价格向什么方向变化,都能保证投资一盈一亏,以最大限度地规避市场风险。”既然在电影的国际传播中出现的“折扣”是文化的“折扣”,那么资讯中用以实现的“对冲”也自然是文化的“对冲”。在新的全球化进程中,人类社会越来越成为一个密切关联的共同体。全球性问题、全人类命运是所有国家、民族和地区的人们共同关心的,也是可以展开充分交流的。和阿尔莫多瓦的《关于我母亲的一切》相比,中国电影在国际传播中的窘境,其实不在于民族文化过于独特和强烈,而在于没有把全球性问题、全人类命运纳入文化思考的范围,没有建构起这个全新的文化层面,没有具备超越本土的文化视野和精神境界。

全球文化作为人类对于多元文化类型的优选和重组,尽管对于东西方,对于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不是完全平等的,但有生命力的文化总是持一种开放的态度,把它视作自身发展的难得机会。任何外来文化都不可能消除民族文化的独特性,而是势必要推动民族文化进入新一轮的重新建构,把其他民族,甚至全人类的优质文化成份吸纳进来,去丰富自己的内部层次。全球性问题、全人类命运,都应该进入中国电影的思考范围,成为艺术追求的价值标杆。面对国际传播中的“文化折扣”,那些能在全球展开文化交流的主题和内容,就是实现文化“对冲”的有效手段。传统的观念把全球性和本土化视作文化的冲突,其实这种冲突更应该被看作是一个中间的、过渡的阶段。冲突的过程就是调适的过程、吸纳的过程;最终的结果还是本土文化在结构的重建中,把外来文化甚至全球文化转换成自身新的文化层面。对一个民族国家而言,文化本来就是一个持续建构的过程,没有一种文化是固定不变的或者不能拓展的。文化既体现在制度、观念和生活方式的各方面,更体现为包含不同层次的结构系统。宗亲的、社区的、地域的、民族的、国家的,如今还有全球的,不同层次的文化属性和文化特征,形成文化的结构系统。它显示出叠加的形态,并时时处在动态调整和持续建构之中。文化的这种包容性和吸附力,恰恰是文化的活性之所在、发展之动力。当中国电影在民族文化的基础上,把全球文化纳入自身的结构系统,以之塑造既有文化对话潜质,又有鲜活民族风格的电影形象时,这才足以抵消国际推广中的“文化折扣”,在交流中实现“文化对冲”。

既然中国电影已经具备在国内市场与好莱坞大片一较高低的实力,那么全球拓展也不再会是遥远的梦想。然而,过分局限于本土观众和国内市场,未能在本土题材中发掘具有全球意义、在国际间展开文化对话的深广内涵,还是成了国际推广的主要障碍。近年来,这种局面正在发生改变。2018年,中国的商战动作片《中国推销员》在美国电影市场展(AFM)上,与60多个国家的电影发行商签订了版权售卖及50%分账发行合同,销售总额突破600万美元,成为国产电影海外发行的一匹“黑马”。2019年的春节档,更是带火了科幻大片《流浪地球》。这部影片的海外上映与国内同步,除了收获包括美国《纽约时报》、英国《金融时报》以及众多国外媒体网站的积极评价之外,更在亚马逊旗下的影评网站IMDb上一度获得8.1分的评分。截至2月20日,《流浪地球》国内票房已突破40亿元,观影人次超过8500万,海外票房突破500万美元,创下近年来中国电影海外开画的最佳成绩。最近,更传出美国著名的奈飞(Netflix)公司获得《流浪地球》除中国内地外全球流媒体播放权的消息,并准备翻译成28国语言,在190多个国家放映。《流浪地球》除了被刻画成“开启中国科幻电影元年的影片”之外,在中国电影的国际推广上,更成了一个标志性的事件。

从《湄公河行动》《战狼2》《红海》《中国推销员》到《流浪地球》,这一批跨国题材影片在世界面前呈现了一个远不同于《黄土地》《红高粱》《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等更具历史文化情怀的中国。奇观式的影像不见了踪影,历史的反思也被现实的进取和未来的关注所取代。缉毒、维和、护航、援外直至拯救地球,各种跨越国界的行动塑造出一个精神面貌不同以往的中国形象。尽管没有了民族文化的奇观式展现,诸如爱国主义、集体精神、斗争和牺牲、家庭和亲情等,但这些中国独具的文化精神、文化观念和文化符号,仍然或隐或现地内涵于其中。这个既勇于承担全球责任,又传达民族文化特质的新的国家形象,正是中国在积极参与新的全球化进程时所急需的。如此可避免遭遇西方的“文化折扣”,同时具备可供全球文化交流的主题和内容——这正是国际推广得以成功的密钥之所在。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这个时代的电影,时代变了,电影也会随之发生演变。中国在“向外转”,电影也跟着“向外转”,这才是中国电影理应具备的政治品质和符合时代潮流的发展趋势。跨国题材、类型样式的成批量出现,在国际推广昏暗的天空中划出了一道亮光。不同以往的是,这一次商业电影走在了艺术电影的前面,反过来也给艺术电影的海外推广提供了有益的启示。在全球化新的起点上,中国电影要走向国际,需要在文化的重构中更加重视与世界各国的对话与交流。尤其是全球性问题、全人类命运,如何转化成中国电影新的文化层面和主题开掘的方向,并通过独特的民族经验和完美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这对于沉浸在狭窄的民族视野和产业狂喜之中的中国电影来说,正是亟待解决的问题。新的全球化不仅对中国的国际责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也对中国电影的政治属性和文化使命提出了新的挑战,中国电影的未来命运应该从这个角度重新审视和深入思考。

注释:

① 《2017中国电影市场年报[综合篇]》,中国电影网,www.chinafilm.com,2018年2月2日。

② 丁亚平主编:《全球化与大电影:中国电影海外市场竞争策略可行性研究3》,文化艺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368页。

③④ 郑中砥:《国产影片2017年海外收入超40亿》,《中国电影报》,2018年1月10日。

⑤ 长安街知事:《傅莹讲透中美矛盾,从一个新角度!》,环球网·国际新闻,2018年11月4日。

⑥⑦ 高程:《美国主导的全球化进程受挫与中国的战略机遇》,《国际观察》,2018年第2期。

⑧ 有关詹姆逊的观点,参见王逢振:《詹姆逊的文化理论述评》,《国际文化思潮评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43页。

⑨ 《各国专家支招中国电影海外发行:中国还很不懂》,《东方早报》,http://ent.QQ.com,2005年6月16日。

⑩ 欣培、二萌:《福斯总裁支招中国电影海外发行:英语拍摄或故事动人》,凤凰网娱乐,2013年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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