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传播:短视频引领的后媒体浪潮*

2019-02-20 15:28:36林克勤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9年10期
关键词:媒介

■ 林克勤

一、传播形态的流变:一个“轻”时代的来临

恒定与流变这一对关系反映了世间最基本的秩序,就人类目前掌握的知识来看,万事万物无一不是处在固化与变迁的过程之中。怀特海在论及人类社会的发展时强调,“充满的现实不仅体现出抽象中的永恒,而且还体现了:它把永恒注入本质上的流动之中,充满的时刻是在时间的流逝中永不消逝的。而那时,时间已失去了它的‘永久消逝’的性质;它成了‘永恒流动的形象’”。①实际上,恒定性的意义和流变性的价值同时存在于万象之中,二者正如一枚硬币的两个侧面一样不可分离。传播媒介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也会根据技术进步、重大事件和社会结构的影响呈现出体征各异的流变形态,从原始符号媒介到语言媒介,从书写媒介到印刷媒介,从电子媒介到网络媒介,从网络媒介到智能媒介,信息流通手段的多样化演进借助于人类社会的不断发展显现出了它的复杂性和丰富性。

进入20世纪,拉斯韦尔、李普曼、拉扎斯菲尔德等对传播说服效果的研究使得人类社会建构了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逼仄封闭旧时代的现代镜像。正如罗杰斯所描述的那样,广播的迅速扩散开始促使数以千万计的家庭接受这一铺天盖地的媒介洪流。截止到1925年,美国家庭中收音机的拥有率仅为10%;到1930年,美国家庭收音机的拥有率已达到46%;1940年,则达到惊人的82%。与此同时,收音机的平均使用时间是每天4个半小时,1937年“广播研究项目”开始时,比起拥有电话、汽车、抽水马桶、电器或报纸,有更多比例的美国家庭拥有了收音机。②许多年以后,电视机、互联网更是以海啸般的体量和速度席卷了全球,其态势远超于电子媒介出现之初人们作出的估计,几乎所有的现代人都被大众传媒书写的世界图景所笼罩,成为了悬挂在这张事件之网上的一只只蜘蛛。这场由电子媒介所掀起的“重传播海啸”(Heavy Communication Tsunami)具有如下的一些特征:一是覆盖面大,凡是电波和网络可以通达的地方都广被了其话语威权,使人们感受到其挖掘真相的能量;二是播出时间长,广播、电视、网络皆可以24小时放送,其高频率的重复与镌刻可能对人们产生思想和行为上的有效影响;三是体量巨大,每家全球媒体都拥有庞杂的组织机构,在本土和海外分布着人数众多的编采队伍,各种体裁的报道、图片、声音充塞着消费者的心智空间,这种巨大的信息流对公众产生了明显的冲击和震撼;四是媒介的强势和用户的弱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并由此开启了传者与受众的不平等对话;五是对价值深度和意义厚度的追求受到重视,解释性报道、调查性报道、深度报道等裒为巨轶的深层语篇成为了传播者追求的目标。这是一个典型的“重传播”时代。

直到21世纪,基于大众传播的重媒介格局被更活跃、更多元的人际传播的轻装化形式所取代,微博、微信等移动客户端成为了人们更乐于使用的个人信息处理中心,内容为王被平台优先所取代,人类进入到了一个后媒体时代。其后,资讯流通的形态一变再变,自2011年开始,短视频又在国外媒体界横空出世,Viddy、Twitter、Instagram等媒体率先将一种几秒到几分钟时长的视频引入到了公众的视野之中,即在关注周遭环境的变化中展现自媒体使用者的个人世界。这种模式一经推出即成为了一种受人追捧的传播手段、分享渠道和社交方式。在一些突发性新闻报道中,短视频也大显身手,如2019年4月15日下午巴黎圣母院突发严重火灾,不仅牵动了全球公众的神经,也吸引了各国媒体的广泛关注。法新社在“编辑的选择”栏目开辟了短视频频道,呈现了圣母院内部构造、民众反应、燃烧实况等文字难以呈现的内容,颇具现场感和信息量。BBC NEWS提供了火灾现场视频,包括塔尖坠落瞬间、民众祈福和马克龙宣布重建巴黎圣母院等内容。③这些短视频以其还原性、现场感和共情式手段赢得了令人称道的传播效果,进一步在民众中树立了轻体量可视化媒介的优先地位。国内则从2013年开始融入这股浪潮,新浪微博、腾讯、陌陌、美图秀秀等媒体供应商都推出了短视频,短短几年中,国内短视频的发展令人侧目。被称为“2016年中国网红第一红”的“papi酱”凭借一系列数分钟时长的短视频,在几个月内就占据了网络世界的头把交椅,吸粉1000多万,其视频在多个平台上的播放次数累积过亿。④音乐创意短视频App——抖音则以15秒的短视频赢取了无数年轻拥趸,并吸引了25家央企集体入驻。据《2019全球短视频创意发展研究报告》显示,截至2018年12月,我国网络视频用户规模已达6.12亿,用户使用率为73.9%;短视频用户规模达6.48亿,用户使用率为78.2%。⑤短视频使用率首次超过了网络视频,成为我国网络视听市场的主力军。短视频掀起的这波后媒体浪潮引起了学界和业界的双重兴趣。一时间,网红经济、传播方式嬗变、社交革命、新的意见表达、舆论引导的新形态等正面肯定的赞美之词纷至沓来,短视频俨然成了现代社会的传播之王、交往利器和意见平台。有学者通过知网(cnki)对“短视频”进行了主题检索,时间定为2010-2017,通过精确匹配共获得882条记录,剔除无效记录后共获得726条记录⑥,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下研究者对“短视频”这一新媒介形式及其运用的重视。

面对业界对短视频传播的全力看好、学界对短视频研究的热度飙升,我们认为,这种移动资讯App的火爆并不仅仅如媒介考古学所乐于看到的那样是一种技术进步的必然,也不单独表征为一种新的传播形态的诞生,或者一种可视化共享交往行为的出现,而应该把它悬搁于现代社会的镜像中,看作是一个新的传播时代来临的标志,即一种与以往宏大叙事、广角扫描,结构繁杂、内容深刻等“重传播”特征迥然相异的,以反逻各斯中心主义和反语言中心主义为题域骨架的“大众之后”(Post-Mass)的媒体基因突变。鉴于这种介于大众传播(完全的公开化)和私密传播(隐匿的个性化)之间的速食性消费表象和民众的全情化卷入,我们不得不承认,现代社会正在进入一个“轻传播”(light communication)的历史阶段。

关于“轻传播”的术语表达,实际上在2018年1月1日央视纪录频道播出的纪录片《如果国宝会说话》已经体现出了一种业界尝试。这部纪录片以5分钟一集的短视频讲述了一件国宝的形式,以微记录的方法深入浅出地将国宝以及背后所承载的厚重文化用最现代、流行的艺术方式传达出去,让记录片甚至短片成为文明传播的轻骑兵。⑦在2019年1月,由上海社会科学院主办的新时代网络理论轻传播研讨会也明确提出了“新时代如何用互联网平台做好理论‘轻传播’,构建网上网下同心圆,让理论内容飞入‘寻常百姓家’”的主旨,即要有对人生的关怀、关注用户的日常生活、与现实热点勾连、面向年轻群体赢得“轻”心等。⑧很明显,以上“轻传播”概念的提出是基于两个具体对象的微观指向,即面向浩如烟海的传统文化删繁为简的传播和厚重理论传播的浓缩裁剪式变革,这与我们所描摹的“一个轻传播时代”来临的整体化社会风格完全不一样。

二、“短”“小”“轻”“薄”“碎”:轻传播媒介的话语表征

以短视频为主要表现形式的“轻传播”媒介,从反映社会事件的话语表征来看,具有如下特点。

1.发布时长“短”

短视频播出的时间从几秒到几分钟不等,但绝大多数都没有超过10分钟的。这恰如麦肯锡30秒电梯理论要求的,凡事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结果表达清楚,说服要直奔主题、明确目的。这条原则在短视频中运用得十分充分,贴切地迎合了现代人们生活节奏快、信息干扰多、注意力瞬时集中的特点。法兰克福学派的第四代传人哈特穆特·罗萨在齐美尔、涂尔干、韦伯对现代性进行反思苛诘的基础上,提出了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并区分出三个在分析上以及经验上都相当不同的范畴,亦即科技加速、社会变迁加速和生活步调的加速。⑨在罗萨的理论视野中,正是由于这些飞速变迁的因素聚合影响了现代社会人际关系共鸣轴的建立,造就了一种社会结构的新异化,分散了人们的注意力,形成了审美疲劳感。可以想见,在瞬息万变的事件图景中,人们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耐性去展开一段较长过程的事实探索和价值追问,其注意力也很容易被各种各样的因素所牵引,故而,简短的、刺激性的、直奔主题的信息放送才最有可能引起他们的关注。于是,一个快鱼吃慢鱼的传播熵态呼之欲出,短视频以其个性鲜明、具象精彩、直观呈现的特点成为了这种信息“点焊”(spot-welding)的代表,并在社会交往中扮演了关键的角色。

2.着眼的视角“小”

在晚期资本主义反宏大叙事的知识逻辑主宰下,以短视频为代表的轻传播媒介避开了传统的政治、经济、社会、军事、外交等严肃主题,把镜头对准了普通人的生活,使原来高高在上的权力媒体走下神坛,向紫陌红尘里的芸芸众生靠拢,形成了微记录的照相机式复制视角。如“一条”“二更”专注于生活方式短视频,“小红唇”主打美妆类短视频,“美妆心得”聚焦美妆视频点评,“财新视频”把目标对准高端财经从业者,“德林社”用每天一分钟财经资讯服务大众百姓,“快手”成为小城镇年轻人展示自我的快捷平台,“秒拍”把明星达人作为民众欣赏的生活标杆,“即刻视频”“一人食”“日日煮”等App则以通俗易懂、贴近民众、更容易切入市场的美食类短视频吸引了大众的目光。⑩繁华魔都中的流浪汉沈巍一夜之间走红网络,各类短视频主播聚集在他的住处,互相直播赢得流量,利用短视频的现场播报来赚取名声、权力、利益。这种立足于微观范式的边缘吸收传播形态逐渐登堂入室,获得了广泛的社会关注,大有取代以往主流媒体的宏大叙事、意义中心之势,刮起了现代社会中的一场后媒体风暴。以短视频为代表的轻传播媒介的大行其道,印证了恒定与流变此起彼伏的反弹琵琶式媒体变异假说,其垂直化、分众化的内容生产更被嵌入到了媒体融合的标准流程之中。

3.轻松化、娱乐化趋势明显

由于短视频反宏大叙事的主题选择,其承载的基本信息简便易懂,而且多集中在那些轻松、幽默、容易理解的生活内容上,也即是一种“一看就懂”“一看就信”的后现代思考模式的应用与实践。在将认识活动和理性思考非神秘化意向的引导下,以短视频为代表的轻传播媒介趋向于用感性活动取代逻辑思考,形成一种具象、直接、透明、化约的认知图式(cognitive mapping),而在这种后现代认知图式中,观看和视觉是最重要的一环。基于这种认识,相当多的短视频平台为了博眼球、赚流量,打造所谓“注意力经济”的增长点,描摹了一种“狂欢化奇观”,即“吃瓜群众”的“跟着感觉走”,加强了短视频的娱乐化推进态势,“娱乐至死”成为了目前短视频运行生态中需要管理层警醒的一种集体无意识。有学者认为,这种轻体量的狂欢化奇观具有如下特征:片面追求感官刺激、形式大于内容、消费主义主导下的内容速朽化等。这种搞笑式、浅尝辄止的传播方式忠实执行了后现代价值题域标向的“一看就懂”“一看就信”,不再关心真理的游戏指令,不断复制、生产、扩散充满诱惑的语篇、音响、形象和色彩等娱乐化符号,满足了社会大众的快餐式文化需求,加强了不做系统思考和不遵守固定逻辑言行的休闲式生活偏移趋向。

4.内容单薄,一事一播

以短视频为代表的轻传播媒介发展至今,基本形成了个人生活分享、专业内容提供以及二者相兼顾的大众参与和专业媒介共同承担的内容生产模式,其典型性平台以快手、秒拍、梨视频为标志。但不管是用户生产的简洁明快的UGC模式,专门网站注重于内容质量的聚合式PGC模式,还是职业编辑糅合全球业余拍客的共商配合模式,都遵循了奥卡姆剃刀定律,削减了信息的体量,即摒弃了多线索、深挖掘、广视阈的重传播架构,采取了只关注一点、不及其余的单线索、轻量化叙事风格,一事一播,一题一线,以适应快节奏、多中心、细分化的信息消费新趋势。

这种轻量化、浅内容的短视频叙事并非仅仅只保留最必要的事件要素供用户简单化浏览,而是仍然依托于一种事件域(Event Domain)的认知模式,即以行为(Action)和事体(Being)为两大核心要素。一个行为包括动态性行为和静态性行为,下辖许多具体的子行为或子动作。一个事体则为许多个体构成,它们可以是人、行为、工具,也可以是抽象或虚拟的概念。因而,一个事件域包括了若干要素,而不仅仅是施事者、受事者、作用力、场景力等要素,也包括这些要素的关系间性。人们正是把从事件域中获取的种种感觉、知觉和理性作为知识块储存在大脑之中,并在以往各种经验和总结的基础上形成了对一个个具体事件的抽象,由此形构了对于世界的种种看法。短视频的叙事构成同样遵循了这一认知普遍模式,只不过由于时间的限制、空间的约束、用户的需要,对这个事件域尽可能地减负、削薄、化约,雪藏了大多数隐含式话语(hiding discourse),以“轻”“薄”的体量对应了“轻传播”这一后媒体特征。

5.碎片化使用

轻传播媒介使用的碎片化实际来自于碎片化了的现代生活,由于生活节奏、社会变迁和科技进步的加速,群体用户和个体用户都被海量的信息所包围、分割、切削,形成了支离破碎的网格状生存异变。这种网格状、碎片化社会空间具有以下几个特点:(1)生活内容条分缕析,形成了诸多垂直化的细分领域;(2)焦虑、漂浮的心态使人们很难集中精力,建构了一种见异思迁的惯习;(3)信息处理节奏加快,面对海量资讯失去了判断和整合能力;(4)人际关系越来越淡漠,孤独与陌生成为常态。

轻传播媒介的出现使得专注于传统媒体使用的忠诚用户产生了分裂,而各种各样快速发展的新媒体和新传播技术则对固定用户群体进行了重新洗牌和再度整合。丹尼斯·麦奎尔早就预见到这个碎片化时代的到来,即由于用户活跃性的提升,其媒介选择度与新媒体的层出不穷形成正比,在时间和空间上导致了最大限度的多元化和个性化。由此,有学者对后媒体时代的这种“媒介碎片化使用”(media use fragmentation)做出了内涵界定,即使用者在时间上不连续地、在空间上不固定地接触多种媒体或内容的行为表现。这反映了轻传播媒介使用的一种“游牧之思”,即德勒兹强调的以无限的速率进行解域的哲学追求,也是大众化社会的主体价值中心消弭之后的一种零散生活指向。

三、有限的活跃:轻传播场域的主体性剖析

在新闻专业主义作为一种社会理想广泛应用于业界的年代,人们相信记者可以成为大历史的记录者,而且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去找出事实的真相。正如迈尔文·曼切尔所说的那样,“记者必须掌握事实,而且在收集事实时敢作敢为。新闻记者是诚实正直的人,他信奉事实,包括正确无误地拼写姓名。不承认未经证实的断言。记者好像是一个勘探者,他要挖掘、钻探事实真相这个矿藏,没有人会满意那些表面的材料。只要有可能,记者就应该坚持挖到底,直到新闻的矿藏——事实真相——被挖出来为止”。这代表了相当一批学者的观点,它包含了如下意思:事实真相是可以被人探知的;掌握事实是记者的天职,人们要了解事实真相必须依靠记者;记者是诚实正直的人,他不会撒谎。这是三个主观判定的假设条件,但在那样一个需要事实的年代则是全社会共同遵守的崇高准则。德布雷认为,人类文明史上的每一个媒介域都有一个占统治地位的媒介与之相对应,因而公民媒介学才可以定义为一个特定时期和一个特定的文明区域内,兼有一种传递技术、一个象征功能和一种统治方式的标准的相互依存的集合。那么,在19-20世纪这个媒介域体现出来的权威媒介就是大众传媒,其对应的传递技术就是一对多的管道发散,其象征功能则体现为人们的精神面包,其统治方式被形塑为对受众的一种信息霸权(对大众传媒所给予的资讯内容和价值指引,人们很少能提出异议,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或心甘情愿或迫于无奈的附从)。与此相联系,由于大众传播表露出的这种资源垄断性和信息威慑力,子弹论、注射论、宣传论等主观臆想的刻板成见颇有市场,尽管威尔伯·施拉姆用受众的反馈和互动终结了这一僵化的理论窠臼,但大众传播时代主体的庞大、笨重和沉寂的特点却因为权力的青睐而固化下来,其一元性特征甚至被异化为一种意识形态。赫尔曼与乔姆斯基用政治经济学的视角研究了数十年间美国媒体的评论与文献资料,剖析了美国媒体干预他国选举事件等一系列案例,对美国媒体如何为美国入侵越南辩护和导引进行了尖锐的鞭笞,并基于大量分析设计了一个用于辨析美国媒体行为与表现的宣传模型——构建滤镜制造共识。他们认为,美国媒体作为垄断权威信息的社会公器,并没能为公众的知情权服务。如对《京都议定书》、伊拉克战争、公众对有关国际性组织抗议活动的报道等,都基于特定的利益诉求进行了一定的认知加工,违背了客观中立的新闻专业主义精神,这说明它们已经异化为了一个致力于宣传的、重心下沉的、服务于利益集团的权力主体。这个权力主体以其垄断性、权威性和宰制性不断强化其唯我独尊的合法地位,并诱使人们服从于其提供的信息和价值判断。这是大众传播语境下传媒主体性的显著特征。

2016年11月22日,《牛津现代词典》把“后真相”一词评选为年度热词,“后真相”这个原本植根于西方政治土壤中的概念由此被广泛应用于人文社科研究的诸多领域,尤其是在新媒体大行其道的21世纪,“后真相”被越来越多地用来指代情感、偏见、策略等认知手段对事实的遮蔽。在探讨“后真相”传播盛行的原因时,不少学者将新媒体与社交媒体的发展视为“后真相”传播发生的重要动力,即在新兴媒体操纵下一种真相的异化,具体体现为:真相在情绪流动中被遮蔽;在故事叙述修辞里被改写;在意见传递中被扭曲。这固然反映了当下社会谣言泛出和技术赋能的现实性,更折射了大众传播的神圣主体被消解、侵蚀之后多元性主体的群雄并起,以及这种现象对传播形态、传播技术和传播制度产生的极大的影响。最近大家讨论较多的Deepfakes(AI换脸)对视频的改头换面,已超出了其在色情领域的滥用,预示了用Deepfakes篡改证据的犯罪可能会成为趋势。现如今,Deepfakes已开始升级换代,不只是换脸,AI已经着手模仿人们的声音、行为举止、习惯了。若真的实现,客观事实与人工仿造的界限就被彻底模糊了。

“后真相”的不期而至迫使大众化、笨重型、权威式的传播场域向分众化、轻体量、碎片式的媒介空间转变,这个新出现媒介域里的主体活跃度超过了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究其原因,首先是市民社会作为一个整体的形成与发挥作用。以往市民作为分散的个体服从于政府的严格管理的情况正在发生变化,“看”与“被看”的权力格局出现了逆转。在短视频领衔的新媒体场域,个体不仅可以围观权力的表演,还可以凝视权力的命门,对其产生一定的影响和反作用。随之而来的是,公民意识进一步增强,共享式新闻和参与式新闻彻底改变了以往的传媒生态;其次是新技术的广泛赋能。在人工智能为其增效提速的互动参与、沉浸感知和模仿复制的指引下,现代社会的人们普遍可以自主地选择信息、收集信息、发布信息,甚至直播自己的生活并以此作为参与社会交往的手段。这在某种程度上加强了新媒介对社会的监督功能,使得哨兵和瞭望者的角色更加凸显,当然,也为监管体系的进一步完善提出了更严格的要求。

轻传播场域主体的活跃具有以下三个特征:首先是多源性。在这个场域中,每个人都可以是传播的主体,只不过根据其名气、地位、权力的大小,主体的影响力有所区别。因此,重传播场域的“一对多”格局已被轻传播场域的“多对多”架构所取代。其次是交互性。在多样化的传播管道中,传播者与接受者的角色界限正在消失,在同一时空下不断地发生着相互的转换,交互发散、多维传播已形成趋势。把关人的位置弱化,即时参与、随处互动使得不良信息的监管难度增大。最后是匿名性。在网络空间中代号顶替了真实的姓名,网络的开放性与自由度为匿名者提供了无限活跃的可能。根据匿名形式,互联网空间的匿名可以区分为视觉匿名和身份匿名,视觉匿名指交往过程中看不到对方,身份匿名指行为主体的真实性难以确证;还可以区分为技术匿名和感知匿名,即行为主体真实身份在技术上的不可辨识和真实身份隐匿性的心理感知。但不管哪一种匿名的信息发布,其意图都是在交往中植入意义,希冀通过信息的扩散和观点的宣教去影响对方的言语行为。

当然,轻传播场域主体的空前活跃并不能说明其摆脱了现实中“沉重的肉身”的无所不能,实际上这种表面的繁荣也只是一种“有限的活跃”。这第一是囿于核心技术的门槛,普通人无法掌握复杂、精密的网络专业手段,故而其主动性、发散性及掌控性会受到限制;第二是受限于观察的视角,人无法观照总体性的社会全貌,故此处身于社会之中的人始终不能超凡于世间百态,往往只能管中窥豹,触及问题的一个侧面,不能到达“高屋建瓴”“一览众山小”的境界,从而全面透彻地了解真相;第三是理性短板的误导。人的理性可以作为判断一些事物的工具,但不是所有问题和现象都可以用人的理性去分析、衡量,因为伽达默尔所强调的“前见”,人自身的情感、价值偏向或其他因素都可能会遮蔽理性的双眼,诱使我们做出错误的判断与选择。综上,我们所述及的轻传播场域中主体的活跃,只能是一种有限度的发挥,一个受牵引的旋转,一幕戴镣铐的街舞。

四、素养、理性、法规:轻传播时代的监管

以短视频为代表的轻传播媒介的飞速发展,逐渐开始颠覆重传播架构下大众传媒勾勒的神话景观,启动了一场传播技术引领的后媒体革命,创造了一个弱把关的自由信息时代,一个碎片化、多中心、泛信源、重娱乐的轻传播纪元。但同时,对信息的恶意发布和消费也在暗地里滋生,小道消息、谣言、敌视意见、低俗资讯,甚而至于诱导犯罪的一些思想内容在短视频中时有出现。如2019年3月21日下午江苏响水化工厂发生爆炸,随即,在事件蔓延的众声喧哗中就涌现了批量化张冠李戴、夸大编造的虚假短视频,造成了非常恶劣的社会影响。这不能不让我们思考,轻传播时代,如何既保持自媒体繁荣对社会进步带来的积极意义,又防止新闻自由被滥用产生的消极误导、低俗消费?我们认为,可以尝试着从媒介素养(media literacy)、社会理性(social reasoning)和法律法规三个方面着手,重构新媒体监管的立体机制。

1.大力开展媒介素养教育,作为提高公民人文素质、避免社会系统性风险的重要手段

媒介素养教育发端于20世纪30年代以来的欧美,其初衷是为了规范新闻从业人员行为、提高公众信息消费的水准。时至今日,媒介素养教育在欧美各国已开展得十分普遍,逐渐成为人们在信息化社会中生存、竞争、取胜的重要条件。20世纪90年代,媒介素养教育进入中国,作为培养合格公民的基本课程开始受到政府的重视。目前我们开设的媒介素养教育大致定型为两个方面:一是增加对媒介的了解,学会以批判的意识接触媒介的信息;二是掌握与媒介交往的技巧,合理地运用媒介完善自我、服务自我。

进入碎片化、多主体的轻传播时代以来,媒介素养教育的普及与提高显得越来越重要,甚至已经处于一种迫在眉睫的状态。这主要是因为新媒体赋予了每个人生产和发布信息的权力,对全民生产者和发布者使用媒介的道德品质和技术水平就有了更高的要求。因而,与大众传媒发达的重传播时代相比,公众偏重于阅读、观看、收听的“接受”(解码)功能退化了,聚焦于生产、发布、传输的“扩散”功能进一步凸显。这包括媒介使用素养、信息消费素养、信息生产素养、社会交往素养、社会协作素养和社会参与素养六个部分,尤其是信息生产、社会精神交往、分工协作和普遍参与等主动介入群体活动、形塑公共秩序和建构媒介景观的能力和素养。这主要体现为如何负责任地提供真实信息,不传播以想象编织的内容,不因情感、情绪的影响生产、发布负面信息(hate speech),对他人权利的尊重,对道德法规的遵守,对公共领域的培育、维护,意见表达与讨论,等等。

作为新媒体主导者的公众,其媒介素养如何与整个社会环境的风气、道德密不可分,因而轻传播时代的公众媒介素养不过是社会风尚、道德在媒介领域的影像投射。故此,营造一个良好的社会风尚环境,建设一个完善的国民道德体系至关重要,这也是防范系统风险,促进社会良性健康发展的关键前提。

2.以社会理性约束工具理性,用媒体行业组织正确引导自为式传播

第一次启蒙以来,理性作为知识来源的哲学方法不仅唤醒了人们的自由意识和尊严意识,更在各个学科领域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但随着现代社会的飞速发展,启蒙哲学所带来的弊端逐渐显现出来,如“它的纯粹理性、抽象自由、机械教育、霸道科学等的内在局限性,特别是它对自然的帝国主义态度,对他者的种族主义立场,对传统的虚无主义姿态,对科学的盲目崇拜,对理性的过分迷信,对自由的单向度阐释,对民主均质化理解的揭露”,等等。尤其是工具理性的现实泛滥,助长了轻传播时代的新媒体乱象。大大小小的公众号、App、行业平台面对圈粉无数的诱惑,有的把赚取名利作为经营的唯一宗旨,有的甚至已经游走在法律底线的边缘。

面对这种利益优先的轻传播风险话语,迫切需要导入冷静、自持、克制和担当的社会理性,即新媒体的经营者都应该跳出一己之私的立场,站在公众的视角来看待利益、风险、责任的关系问题,促进公平、正义、健康、良性等理念的框架固化与深入人心,扮演好公共商议(public deliberation)论坛的角色。不少学者认为,这种社会理性的阐述者并不是社会本身,而是熟练掌握话语工具的传媒。在这种价值关怀的指导下,2015年李善武成立了自媒体发展协会,将自媒体经营者连接在一起,试图以行业组织的形式引导未来自媒体的发展,规范社会自媒体的传播经营行为。近几年内,全国各省市纷纷成立了自媒体行业协会或联盟,旨在以行业自律约束工具理性的膨胀,以社会责任限制对个人利益的过分追逐。如2016年10月27日在上海成立的全国首家省级自媒体联盟——上海自媒体联盟是在有关部门的指导下,由50多家沪上自媒体(新媒体)发起成立的行业自律组织,覆盖粉丝2400多万。联盟以自媒体的自律和发展为宗旨,集聚了一批有底线的自媒体,呼吁加强自律意识,促进自我约束;加强自媒体的举报意识,增强相互之间的行业监督;加强自媒体的教育引导,成为党政部门沟通联系的桥梁纽带;加强自媒体的交流合作,促进自媒体健康发展;遵守宪法法律法规,弘扬网络正能量,促进社会良性运转。可以预见,这些自媒体行业协会将在引导轻传播繁荣发展和为社会尽责任这两个方面都发挥重要的影响作用。

3.创新作为硬调控的法律法规监管形式,为轻传播时代把关守门

法律法规历来是对新闻传播进行硬性调控的有力手段,并在大众传播时期发挥了重要作用。面对新媒体不断发展嬗变的现实态势,政府也注意到新的传播形态带来的不同变化,因而对以往的监管律规进行了增补和延展。如对网络版权的重视,在2001年修改《著作权法》时增加了网络传播权的条文,2005年国家版权局和信息产业部联合制定的《互联网著作权行政保护办法》、2006年7月1日起施行的《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等都进一步强调了对互联网上的著作权进行保护。同时,现行行政法规还突出了对网络名誉权的保护,这主要体现在《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互联网电子公告服务管理规定》《关于维护互联网安全的决定》等法规中,明确规定互联网信息服务商不得制作、复制、发布、传播含有侮辱、诽谤、侵害他人合法权益的信息。这些律规的修补和重订弥补了旧时传媒监管体系中的一些漏洞,具有积极的意义。

然而,轻传播媒介的发展势头已大大领先于国家监管的制度配套,新的传播现象和技术形态层出不穷,法律法规的监管建设必须加快速度,尽快修补旧规或出台新制,才能使调控体系中的漏洞不被人利用。因此,创新法律法规的监管手段势在必行,刻不容缓。一方面可以利用传统法律法规的现成体系,实现多法律、多渠道的制度会诊,通过网络管理法、电信法、新闻出版法、知识产权法、经济法等的相互观照、共同参详来规范轻传播媒介的演进形式;另一方面加快针对性、个性化法律条款的制定进程,使监管制度体系不与新媒体实践脱节,呵护其成长,匡正其行为,使轻传播媒介与大众传媒一起为公众提供丰富多样的信息咨询服务。

五、结论

以短视频为代表的新媒介群体的出现,并不仅仅是信息技术进步带来的必然结果,井喷繁荣的新媒体还以其短、小、轻、薄、快、反复播放、碎片化等特点赢得了社会大众尤其是年轻一代的迅速追捧和热烈反应,预示了一个轻传播时代的到来。与传统主流传媒掌控的重传播时代相异的是,轻传播场域呈现了多中心、多源性、交互性、匿名性等活跃的主体特征,但这种主体性也是一种有限发挥的主体性。我们不敢断言,轻传播媒介能否全面取代重传播媒介而成为当下社会的主要信息消费平台和精神交往形式,轻传播浪潮的持续性和稳定性也还有待观察。另外,面对这幕突然崛起的后媒体浪潮,业界有没有做好准备,公众有没有做好准备,政府有没有做好准备?但不管怎样,社会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而是由多种历史因素综合推动的。轻传播媒介的多样化涌现为大众传媒单一固化的信息生产和消费增添了新的管道和内容,丰富了用户的精神空间和资讯种类,是现代媒介社会的有益补充。但是,新形势对轻传播体系的监管也提出了新的要求,建议从媒介素养引导、行业组织自律和国家法律法规硬调控三方面着手,打造一个立体的、互补的、深层次的创新型把关生态,有效保障新媒体与社会的健康良性互动。

注释:

① [英]怀特海:《过程与实在——宇宙论研究》,李步楼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511页。

② [美]罗杰斯:《传播学史——一种传记式的方法》,殷晓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233页。

③ 《突发事件的视觉呈现:全球媒体如何聚焦巴黎圣母院火灾事件》,人大新闻系“RUC工作坊”,2019年4月17日。

④ 张露锋:《短视频作为新闻传播新方式的发展前景》,《新闻知识》,2016年第7期。

⑤ 中央网信办移动网络管理局和中共河南省委宣传部指导,中国网络社会组织联合会、中共河南省委网信办和河南日报报业集团主办的“大河之南 创意之源”2019全国短视频创意峰会组委会发布。

⑥ 方朝辉、夏德元:《国内短视频研究热点演变与议题追踪——基于CiteSpace对知网数据库(2010-2017)的考察》,《新闻论坛》,2019年第1期。

⑦ 张焱:《国宝说话实现文化的轻传播》,《光明日报》,2018年2月26日,第10版。

⑧ 曹继军、颜维琦:《新时代网络理论轻传播研讨会在沪举行》,《光明日报》,2019年1月25日,第3版。

⑨ [德]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郑作彧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3页。

⑩ 王晓红、任垚媞:《我国短视频生产的新特征与新问题》,《新闻战线》,2016年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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