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胜甲
在第55 届台湾金马奖中,青年导演胡波(笔名胡迁)执导的230分钟长篇处女作《大象席地而坐》荣获最佳剧情长片、最佳改编剧本、观众票选最佳长篇三项大奖。金马奖评价这是一部“用影像向残酷现实咆哮却又饱含诗意的作品”。
故事改编自胡波的同名短篇小说。在河北省井陉县的一天,四个经历了生活的难堪、荒谬以及无力感的主人公在车站相逢,一起去满洲里寻找传说中席地而坐的大象。
影片在讲述方式上类似于英国的直面戏剧。直面戏剧即直面残酷人生的戏剧,是在舞台上用一种极端的道德勇气来呼唤良知,也可以称之为挑衅戏剧或新残酷主义戏剧。在影片的开始,四个人物即面临着各自生活的困境。
于成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混混,由于自己追了很久的女生拒绝了自己,郁闷之下睡了自己好朋友的妻子,朋友发现后在极度的压抑中跳楼自杀,于成却认为朋友的自杀不是因为他。高中生韦布在父亲充满厌恶的斥责声中吃完了早餐,他的父亲希望他搬到奶奶那里居住,而他的包中已经装了一根自己用胶带缠绕的棍棒,准备报复欺负自己朋友的校霸于帅(于成同父异母的弟弟)。韦布的邻居老金和儿子一家三口居住在逼仄的房子里,儿子希望将老金送到养老院,孤独的老金每天只能与自己的爱狗相伴。黄玲是韦布的同班同学,与母亲生活在杂乱的两居室内,从一起床就面临着母亲神经质般的冷嘲热讽,而她与学校副教导主任的地下情也将在这一天败露……
20世纪90年代末,中国经济开始加速发展。一方面,伴随着这场超现实的经济运动,人们的情感表达方式无法阻止地发生了改变,人类活动中经济生活的比重越来越大,却缩小了情感生活的尺寸和分量,就像开场于成的朋友跳楼自杀,他所承受的不仅仅是妻子与朋友偷情的耻辱,更是因为妻子因虚荣逼迫自己买下经济上无法承受的房子。相似地,老金的儿子儿媳希望老金搬进养老院,是为了他们一家三口能住进好一点儿的学区房;于成的前女友拒绝于成的追求,是因为于成给不了自己理想中的中产阶级生活。
另一方面,在弱者的尊严随时可能被剥夺的境遇里,个人的暴力开始抬头,暴力对于弱者来说,成为最快、最直接挽回自己尊严的方法。就像黄玲和副教导主任的地下情被发现后,副教导主任和自己的妻子跑到黄玲家,面对无尽的羞辱,本已逃出家门的黄玲拿起铁棒,痛击了成人世界的规则,从受害者到加害者,义无反顾地迈开了走向通往满洲里的步伐。相似地,韦布面对于帅对自己父母的羞辱,无法控制地将其推下楼;老金面对咬死自己爱犬的大白狗气愤地拿起石头将其残忍砸死。所有的不满表现为瞬间的、极端的暴力,弱者用犯罪对抗着平庸。
在直面戏剧的结尾,事情往往不会向好的方向发展,但每个人都会得到救赎。就如同影片中的几位主人公,在对生活极度失望之后最终踏向了寻找传说中的大象之路,虽然大象已不再重要。
苏牧说:“电影的功能不同,有些电影给我们娱乐和生理快感,让我们感到生活的幸福。有些电影却让我们感到生命的艰难和人生的痛苦。第二种电影对于今天的人类来讲,可能更有意义。第二种电影的制作者可能更爱我们的世界。伟大的电影是寓言。”
凭借“写实三部曲”一鸣惊人的贝拉·塔尔一直在用纪录片式的拍摄手法来表现匈牙利人的韧性、力量和光芒。对于贝拉·塔尔而言,长镜头能够让画面充满紧张感,进而完成情感表达。
崇敬贝拉·塔尔的胡波将故事背景设置在河北的井陉,灰蒙蒙的天空、淡蓝的色调充满了压抑。电影呈现了大段大段的人物对话,摒弃了惯常的三镜头法,将摄影机置于人物的一侧,通过适当的镜头内部调度来展现人物状态,推动剧情发展。如开场一道门将老金与儿子一家三口隔绝在两个空间中,老金位于前景中的阳台,通过门窗的阻隔,儿子在中景倚门而立,后景中是正在给小孙女儿压腿的儿媳。儿子在向老金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自己的经济条件和买学区房的重要性,希望老金搬到养老院居住。紧接着,摄影机跟随老金走过客厅进入厨房,空间中是不断向老金抱怨现状的儿子儿媳,一个完整的长镜头展现了老金与儿子儿媳的隔阂,以及他们一家生活空间的逼仄狭小。
在运用长镜头的同时,导演还在展现人物状态的过程中,或将人物单独放置在画框中,或运用浅焦拍摄,将人物隔离在自我被极度压缩的空间里,环境被虚化成模糊的一片。只有人物关系发生变化,“他者”进入(或闯入、融入)主角的世界时,“他者”才有了相对清晰的面孔。通过这样的拍摄手法,导演展示了疏离的亲情、物质化的爱情和满是谎言的友情。
贝拉·塔尔认为,电影不仅仅是讲一个故事,更是表达人与世界关系的工具。他的电影《都灵之马》讲述一对父女想要逃离原本居住的地方,发现走到的世界与原来的世界并无区别,于是又返回。
《大象席地而坐》中,影片开场就借于成之口讲述了满洲里一头大象的故事。“在满洲里的动物园,有一只大象,它他妈整天就坐在那儿,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也可能它就喜欢坐那儿,然后很多人就跑过去抱着栏杆看,有人扔什么吃的过去,它也不理。”于是,满洲里的大象就成为了影片中四个主人公理想中的目标,仿佛去了那里,一切都会不一样。但在影片的最后,导演借老金之口说出了真正的现实:“你能去任何地方,可以去,到了就发现,没什么不一样的。”
影片的结尾,汽车停在半路无法行进,车上的人下车,在夜色中一起踢毽子,远方传来一声大象的鸣叫,如同《都灵之马》没有展现父女在山后看到的场景一样,导演故意留给观众无尽的想象空间……
影片开场伴随着于成讲大象故事的声音,镜头在一片雪花覆盖的大地上缓缓向前移动,隐隐有几株灰色的草根附着在雪地上。随后相继展现老金和黄玲两位主人公从睡梦中醒来,脸上带着焦躁与不安,接着镜头再次回到冰雪覆盖的大地。
1922年,一战结束,西方社会对上帝的信仰有所动摇,传统的价值观逐渐衰败,新的价值观还未建立,人们对社会充满了绝望。西方现代派诗歌的先驱艾略特创作的《荒原》就诞生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荒原》第一节的开头就描绘了这样一组画面:“四月残忍,却长出了丁香;冬天大地虽然被雪覆盖着,死气沉沉,却给了球根以少许生命。”寥寥几句便暗示出了全篇关于“死亡与重生”的整体基调。
胡波在影片开场借用艾略特诗歌中的意象来衬托满洲里大象的故事,穿插主人公焦躁不安的画面,暗示出自己对当下社会的态度:充满失落和伤感,但不乏生机与希望。正如在金马奖颁奖过程中《大象席地而坐》的参与者在获奖感言中评价的:“胡波的电影与文学是一体的,代表了他对世界的态度和认识,这态度和认识充满了对世界的爱和向往。”
作家刘恒在谈到鲁迅时说,鲁迅文章里边无边的黑暗,照亮了我们的黑暗。有时候,我们通过影片去面对那些不愉快的社会现象,是因为我们需要改变,我们要变得更幸福、更自由。所以才会有了影片中后段韦布面对废墟咆哮似的念出那段“你是人渣,是狗屎,是他妈最恶心的玩意,我操你妈的,你快去死吧!”充满愤青意味的台词,随后衔接的依旧是雪白的大地点缀着零零星星的草根。
原著小说的结尾,主人公终于见到了那只席地而坐的大象,才发现大象始终不动是因为后腿断了。
“我几乎笑了出来,说实话我很想抱着它哭一场,但它用鼻子勾了我一下,力气真大,然后一脚踩向我的胸口。”散发出对世界彻底的绝望。而电影结尾却未展现到达满洲里的情景,夜色迷蒙中汽车忽然无法前行,主要人物下车踢毽子,大象已不再是内心唯一的寄托。
片中有一个拖地的男孩儿,他对韦布说:“世界是一片荒原,我很满意。”胡波的电影和小说一样,总是在反复询问着“这个世界会变好吗?”然后又会给出似乎很确定的答案:“世界会越来越坏,这一点无法控制。”但主人公依旧坚信在一个叫满洲里的地方,有一头席地而坐的大象,到了那里,一切都会改变。或许,这就是青年导演胡波所相信的,也是他很多小说中主人公看清生活后依然坚持追寻的原因,其内核,是一种文艺青年式的英雄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