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鸟偏从末世来
——《山本》中陆菊人形象解读

2019-02-20 13:22王宏妍
顺德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山本秦岭贾平凹

王宏妍

(牡丹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贾平凹新作《山本》(2018)讲述的是关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秦岭的历史,“大的战争在秦岭之北之南错综复杂地爆发,各种硝烟都吹进了秦岭,秦岭里就有了那么多的飞禽走兽、那么多的魍魉魑魅”[1]523,彼时的秦岭俨若乞讨者手中的破碗,稍不留神便成了一地碎瓷。但“凡鸟偏从末世来”,主人公陆菊人,以温煦柔婉的气质、慈悲良善的心性彰显了其在小说中的“地母”般形象。作为全书的重要线索,小说记述了陆菊人和她周围人的情感经历,以及她个性渐趋完善的成长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她既是秦岭世事变迁的见证,同时也是秦岭精神的象征。陆菊人的陪嫁三分胭脂地改变了涡镇世事,而她本人则在斑驳动荡、兵革互兴、人心与人性被消磨、践踏的历史中,以其独特的坚韧与高贵,为浓稠苦难的世间增添了一抹人性关怀与伦理关切的底色。

1 风姿绰约:细看不似人间有

贾平凹曾说:“我不是现实主义作家,而我却应该算作一位诗人。”[2]所以,作为具有诗人气质的作家,他笔下的陆菊人人如其名,“清素若九秋之菊”,具有极强的诗韵气质。陆菊人的诗韵气质首先体现在她卓荦不群的姿态上,她的美并非倾国倾城的慑人之姿,而是不同于寻常女子的端庄婉约之态。在拉着剩剩去阮天保家送贺礼时,写礼单的人评价陆菊人走路的姿势,“做太太的都走不出那种势么。”[1]182又说:“她身上有股气,逼得我不敢看么。”[1]182-183陆菊人的气质一方面源于天生丽质,而另一方面也与她的品性及处世态度有关,在她身上具有传统女性所具备的修身、敬夫、齐家等品德。她温婉处世、谦和待人,丈夫杨钟耽于幻想,游荡在外,公公杨掌柜年老体弱,昏眊重膇,她自然地承担起了照顾家庭和支撑寿材铺的重任;她坚韧顽强、从容乐观,即便后来丈夫和公公相继意外离世,唯一的儿子剩剩因故成了跛子,生活的磨难也并没有将她击垮,令她放弃希望;她尽己所能,协助井宗秀造福涡镇,就算后来为了替井宗秀解围,被麻县长名义上关押一个月,再出现时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可以说她将传统女性品格中最优秀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陆菊人不仅具备端庄的品貌,还拥有善良的心性。陆菊人的善良从儿时就有所体现,小时候“看纸坊沟两边的乱峰直起直立像插着刀戈,就觉得充满了杀气;听啄木鸟敲树的声音并不认为好听,而只感到树在疼。”[1]2嫁给杨钟后,陆菊人与地藏菩萨庙结缘,她的心性在宽展师父苍凉如水的尺八声中变得愈加悲天悯人,因为阮氏族人中有人给不安其位的阮天保通风报信,造成了五十一人在战争中阵亡,阮氏一族一时间成为涡镇民众怨愤的焦点,井宗秀更是下令要处死阮氏十七户,陆菊人不忍看到阮氏其他族人无辜受难,各方求助,终于在麻县长的帮助下保全了阮氏十七户的性命。慈悲的心性让陆菊人见不得血腥杀戮,当叛徒三猫被蒙成了人皮鼓,陆菊人身上出了一身的疹子,久久不愈;而当井宗秀为替兄长报仇,命人剜了刑瞎子的心肝,陆菊人心里更是慌乱到看都不敢看。如果按照安仁堂陈先生所说:“人都是从动物中来的”,陆菊人则是贾平凹在小说后记中提到的净池鸟,“池中但凡有片叶寸荑,它必衔去”[1]525-526。烦嚣鼎沸的乱世中充斥着血腥、暴力与污秽,陆菊人以她悲悯的情怀善待着周遭的世界,虽无力改变,却不改本心。

陆菊人的独特风姿也体现在她足智多谋和拥有过人的才干等方面。故事之初,土匪五雷一伙入侵涡镇,为害一方,其中一个名叫玉米的土匪在将要离开之时开枪射击位于城墙之上的陆菊人和老魏头,性命攸关之际,陆菊人急中生智,巧妙地利用野蜂巢自救,将其杀死,这充分地体现了她足智多谋的一面。而她的聪慧和才干更是在接受井宗秀邀请出任茶行总领事后得到了充分展现,她大刀阔斧对茶行原本的制度进行改革,制定更加完善的经营方针,别开生面,知人善任,在短时间内就为想要在涡镇成就一番事业的井宗秀积累了大量财富。在生下剩剩之后,陆菊人显得有些腰长腿短,暗自疑心自己长得像个蟾蜍,等到井宗秀拜她为“茶总管”,显露出过人的才干之后,人们也都说她是聚财的金蟾转世,而此后她似乎也真的和金蟾有了几分神秘的关联,由此她的气质中还多出了一丝神秘气息。

拥有一丝神秘气息的陆菊人表现出了一种不落言筌的大美,在小说中是类似于“地母”的形象所在。在《山本》中,安仁堂陈先生和地藏菩萨庙的宽展师父分别与神性、佛性的暗示有所关联,二人相互映衬成为整部小说中善良、悲悯与智慧的所在,而陆菊人则承担着联系起二人形象意义的纽带作用,因此在她身上也晕染了神性的光辉。小说伊始,陆菊人便与土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改变涡镇世事的三分胭脂地、宽展师父所在的地藏王菩萨庙、扎根在涡镇土地上百年的老皂角树以及井宗秀从土地里挖出来送给她的铜镜,这些神秘的意象都与陆菊人“地母”的形象形成了深刻的互文照应,并且在与陆菊人对话中井宗秀更是说出:“刚才我看着你身上有一圈光晕,像庙里地藏菩萨的背光。”[1]100作者刻意将陆菊人与地藏菩萨的形象联系在一起,所要表达的就是陆菊人“地母”般心系众生、含纳万事万物的悲悯情怀。

在第二次被井宗秀请回茶行时,井宗秀为陆菊人搭建了一座高台,可以将涡镇各处尽收眼底,纷繁迷乱的时代颠倒了善恶伦理,人心中的私欲也被无限制放大,涡镇的人们苦苦地挣扎在“兽性的泥淖”中......乱世中端坐在高台之上的陆菊人仿佛一位静思者,以她悲悯的眼光静静地注视着涡镇的百态众生,沉静舒缓地观看着世事变化;而在地藏菩萨庙为战争中的人立延生牌和往生牌时,陆菊人更是充分地展现了她“地母”般温和宽厚的胸襟,无论生者死者,无论有德无德,不分善恶,一视同仁。

2 情思弥漫:悠悠烟景两边意

《山本》的故事是围绕在陆菊人身边人事与世事的历史集合。历史本就是生活的自然流淌,而情感则是生活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宏阔浓烈的历史变迁中同样变化的还有主人公陆菊人深情悠远的情感经历,小说以陆菊人和井宗秀间的情感与命运纠葛为主线,其中又浃恰了陆菊人、井宗秀和花生三人间复杂的感情体验,展现了现实与情感、写实性与写意性之间的挣扎与超越,并且作者用陆菊人与井宗秀朦胧幽晦的情感穿插起涡镇风云变幻的历史,在以史书情中让陆菊人这一人物形象变得愈加丰满。

陆菊人与井宗秀因三分胭脂地结缘。幼年时的陆菊人无意中听到两个赶龙脉的人关于自家三分地的对话,因为要被送到杨家做童养媳与父亲怄气,也是出于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希冀,她“心系一处,守口如瓶”从未向旁人说起,只是在出嫁时向父亲要来三分地作为自己的嫁妆,可以说这块方寸之地寄托了陆菊人的宏愿与梦想。但机缘巧合下陆菊人的公公杨掌柜却将三分地送给了井宗秀安葬他的父亲,陆菊人在绝望痛哭之余,发现了井宗秀身上聪慧有为、知恩图报等优点,反观丈夫杨钟的种种表现,陆菊人默默安慰自己这一切或许是命运的有意安排,自此以后,陆菊人头脑中的一缕思绪总是被井宗秀的一举一动所牵绊,她将自己最初的期盼寄托在了井宗秀身上。而井宗秀则是在二人于地藏菩萨庙偶遇时,陆菊人对他委婉地说出了三分地的神秘之后,心中对陆菊人的感恩之余也生出了一丝别样好感。

拉康曾说:“女性是反映男性的他者。”[3]《山本》中,“贾平凹写出了一种人性的‘投影与成相’。陆菊人把井宗秀视为一个理想的‘他我’,试图成就他来成就自己。”[4]井宗秀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师成长为割据一方的乱世枭雄,在这一过程中或许因为有三分胭脂地的神秘感召,更重要的则是有陆菊人这一最重要的辅助者。当井宗秀第一次因为取得了一点成绩而表现出沾沾自喜、小富即安的心态时,陆菊人向他和盘道出了三分胭脂地的奥秘所在,及时对他进行鞭策与警醒;在井宗秀事业蒸蒸日上需要帮助之时,她又出任茶行总领事,为其事业积累物质财富;而在井宗秀被欲望冲昏头脑变得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之时,更是陆菊人极力规训劝阻,害怕因他的行为毁了其名声和辛苦成就的事业,因为陆菊人的激励与支持,井宗秀才于乱世之中成就了他的英雄梦想。

陆菊人与井宗秀之间的情感难以用一个确切的词语来形容。一方面,他们虽然从一开始就都萌生了“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的情愫,但二人间的交往却自始至终都只停留在“发乎情,止乎礼”的层面上,尤其是陆菊人,虽在抬首低眸的水光潋滟里,隐藏着几分欲说还休的情感,但在特定的的传统文化影响下,她谨记自己是杨钟的妻子,在与井宗秀的交往中时刻保持着自尊自重之态,所以二人间的情感用爱情来概括终究有些牵强。另一方面,陆菊人与井宗秀从相识、相悦到相知,他们之间的情感在跌宕起伏的乱世之中表现出更多的是惺惺相惜,互为精神知己。他们相互凝望、相互依存而又在情感上相互克制,在陆菊人眼中井宗秀是乱世中的英雄,是理想的“他我”,而井宗秀也视陆菊人为不寻常的女性,尊称她为“夫人”,始终对其敬重有加,相较于男女之情,他们之间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寄托和心灵中的互为知己,至于掺杂在二人之中的其他复杂而丰富的情感体验,不妨视为贫瘠世间生出的一抹丰腴与温暖。

特定的历史时代和文化背景注定了陆菊人与井宗秀间的情感不会产生任何结果,所以除了在心底埋藏着一份美好的牵挂外,他们的情感中还包含了对对方的无私奉献与真诚祝愿。井宗秀在陆菊人心里一直是涡镇中的英雄形象,而英雄必然有美人相配,所以当陆菊人第一次见到仿佛真的从花里生出来的花生时,就被她的容貌所惊艳,并且在心里产生了将花生嫁给井宗秀的想法。陆菊人制造井宗秀与花生相识的机会,又从言行举止各个方面提点教导花生,希望她变得与井宗秀更加般配,在这一过程中,陆菊人的心情是复杂的,她既真诚地希望井宗秀与花生幸福,同时也在心底隐藏了一丝爱而不能的酸楚,花生的谐音为化身,陆菊人潜意识中将花生当作自己的化身,将自己对井宗秀的情感寄托于花生,而由陆菊人调教出来的花生一举一动都有着陆菊人的影子,所以井宗秀自然也是将花生作为了陆菊人的替身,可以说花生在一定程度上是联系二人微妙情感的纽带。小说通过对陆菊人、井宗秀、花生三人间丰富而微妙的情感经历的描绘,体现了陆菊人与井宗秀间复杂的情感纠葛,同时也预示了二人情感的最终悲剧结局。

3 知人论世:呜咽声中感慨多

小说开篇由陆菊人始,结尾至陆菊人与陈先生的对话终,所以,陆菊人这一人物形象在文本中的结构功能性不言而喻。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提到:“每个人的‘当前’,不但包括他个人‘过去’的投影,而且是整个民族的‘过去’的投影。”[5]小说由陆菊人写到涡镇,由家族兴衰写至秦岭变迁,由涡镇世事写至中国社会数十年变化的历史,在这一过程中陆菊人作为见证者亲历了位于秦岭之上涡镇的巨变,而秦岭又无言地凝望着整个民族的荣辱兴衰,“草蛇灰线,伏笔千里”,小说由人而史,通过陆菊人个人的情感体验,折射出整个社会历史的变迁,由生死离别之情,引出历史兴亡之叹。主人公陆菊人在《山本》中是个人史的象征,通过她对过往的哀悼、现实的无奈以及未来的期盼,展现了人与历史间的深刻本质,引发了人们对秦岭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绵密荒芜历史的慨叹。

贾平凹在《山本》后记中坦言:“作为历史的后人,我承认我的身上有着历史的荣光也有着历史的龌龊”[1]526。在《山本》中陆菊人自始至终都是善良和悲悯的化身,是末世之中的清醒者,所以贾平凹在小说中将人们的价值认知铺陈开来,不去评判是非对错,只让陆菊人在一旁冷眼旁观,陆菊人一路见证了井宗秀的成长以及最终失败,见证了在雁肃鸿哀的社会环境中,他颠倒品性,渐渐被利欲、权欲乃至人欲蒙蔽了双眼,最终在历史的烽烟中与他苦心经营的事业一起,回归为秦岭深处的一缕尘埃。陆菊人还见证了秦岭上芸芸众生为稻粱谋的自私与无奈,她虽心中满怀同情和悲悯,但却丝毫阻止不了他们灵魂的堕落,只能眼见其在“兽性的泥淖”中挣扎厮杀,最终走向末路。但历史的硝烟中也包含着人世烟火,故事中陈先生与宽展师父的存在,以及结尾时历经种种天灾人祸还在的剩剩,让小说强烈的救赎意味呼之欲出。小说在人性的光亮与龌龊参差交汇中借陆菊人的目光审视历史与人性的黑暗和残酷,对历史和人性的暴力进行批判与反思,在对人性、历史的深沉追问中,探寻着人之为人的根本。

贾平凹笔下的涡镇是历史苦难漩涡的象征,也是中国近代史的缩影,而地母般的陆菊人则是秦岭的象征,“在作者心里,秦岭是一座伟大的神山,具有难以把握的神秘、神圣、神性,是人的智慧、知识、精神难以诠释的形上的存在。”[6]所以,从此种意义上说,小说的主人公是陆菊人,也是莽莽苍苍的秦岭。巴尔扎克曾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那么《山本》则是贾平凹的一本秦岭之志,“一条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着黄河长江,统领了北方南方,它是中国最伟大的一座山,当然它更是最中国的一座山。”[1]522秦岭之广阔,能含纳万事万物,所谓恢宏壮阔的历史在广袤肃穆的秦岭面前不过是一瞬一粟,曾经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在秦岭之中更是宛若芥子之渺,喧闹庞杂的历史于秦岭面前终将归于岑寂,生死幽冥和时间的无痕喟叹之中唯有爱的花朵仍在开放,且荧煌耀眼。

《山本》中塑造陆菊人这样一个风姿绰约代表着秦岭美与生命的女性形象,其目的是从个人的小天地折射出社会的大历史,并且从其中表现出对历史、人性的深切反思。“贾平凹的长篇系列构造了一个个关于中国社会与文化生态的疾病空间,在他那里,疾病隐喻是与其现实主义的写作立场,关切社会问题的价值取向,个体历史创伤记忆及现实体验密切结合的,同时也是与拯救联系在一起的。”[7]悠久的文化传承,和苍茫的历史变迁中,《山本》已经为我们找到了救赎的答案,贾平凹采撷世情风俗中的种种意象,透视历史与人性的深层内涵,最终在历久不渝的爱中探寻到了希望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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