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雪梅
距离走下高原已经四个月有余,可那次青海海北州门源县送教之行留下的印迹,却依然鲜活于心:有巍峨高山、辽阔原野刷新的视觉震撼,有十月飞雪、牛羊成群带来的新奇观感,有胸口憋闷、呼吸不畅等从未体验过的不适反应,还有目光澄澈、情意殷殷的师生予我的心灵触动。更重要的是,在我的心间始终珍藏着粒粒高原之种,与我细诉生长与成长的真实……
一
2018年暑假,收到威海市教研中心领导打来的电话:“杨老师,威海承担着对青海门源县的对口帮扶工作,其中教育引领是非常重要的一项,我们组成了送教专家团队,您在班级管理和教师成长方面,都非常有自己的见地,不知道能不能参加呢?”
青海啊!从威海到青海,需要跨越的是两千多公里的空间距离,还需要有非常好的身体素质适应高原稀薄的空气,更让我感觉惶恐的是,自己一个特教出身的老师,居然要去那里给普通小学的孩子们上课。这,能行吗?
回到家里汇报,也遭到了一连串的反对:“九月份就开始供暖,又干又冷的,受那份罪干什么?”“听说不少人去了高原又晕又吐,抬着回来,你这几年工作那么拼,身体不好,咱可不去!”“那么远的路就很辛苦,还得又带学生又培训老师,又上课又讲座,你又不是铁打的!”……
确实,那段时间,我刚换了工作单位,需要熟悉的、亟待处理的工作已是让人应接不暇。青海之行,看似只抽了一周时间、走上高原送一次教,实际上却并非那么简单:一节从未体验过的课,一场育人经验分享和一次教师专业成长的讲座,都需要我用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准备,而到青海后的工作生活会是什么样,也完全是一片可怕的未知。去,实在有点为难了已疲惫不堪的自己,可不去,似乎又会负了领导的期待和重托。
最终促使我下定决心成行的,是与一位好友的交谈,她曾在2017年去青海支教了一年。“条件是挺艰苦,但是在青海,我收获了生命中从未曾有过的灵魂净化和触动,那是一份生命之种。”她话语里传递出来的东西,我真的无法想象和理解,再去询问,她已陷入一份专注的追思中,久久难以回神。
“我愿意去!”拨通了领导的电话,没有任何犹豫。我很想知道,在友人早已惯见浮华与风浪的内心里,是什么力量让她沉静了下来,平和了起来。
二
从黎明到深夜的漫长旅途奔波,才赶到了省会西宁。援青组负责接待的领导说,西宁海拔稍低些,大家又经历了一天的疲顿之旅,先在这里休息一夜,有个过渡。
那是怎样的一夜呢?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明明无比疲倦,我这个从不认床的人却无论怎样都无法安然睡去,十分钟一小醒,二十分钟一大醒。一杯又一杯的水灌进肚里,嘴唇依然干得生疼。
实在无法安眠,便想着起来回顾下自己准备的课,梳理梳理交流和讲座的思路。坐于桌前,才发现脑中一片空白,除了还记得那几个主题,细致的环节和设置居然一样也忆不起。“我这是中毒了么?”无力的四肢,混沌的状态,以及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
踏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我们乘上了去往门源县的高铁。交流中,才知大家有着各种各样的反应和不适。“这些都是高原反应,你们已经很好了,不适程度没有那么大,有好多人一下飞机就受不了,只好又匆匆回返!”常驻青海的吴大明局长向我们解释着,又一一叮嘱:门源海拔比青海高得多,走路一定不要快,不然会头昏憋闷;晚上睡觉可以在床头柜上放条湿毛巾,免得喉咙鼻子嘴唇都干得生疼;一定要备好太阳镜,高原的强光非常刺眼……
看着身边这位事无巨细地予我们关照的山东汉子,我注意到他干裂的嘴角渗出的血丝和发间被霜染的斑白。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他抛家舍业为门源的教育守望了两年多?又是怎样的情怀支撑着他一步一个脚印地在相距遥远、处地偏远的各所学校间奔波着?
试着聊起,他说:“杨老师,你去和孩子们多接触下就知道了,他们就是一粒粒有光的种子!”
三
车子在崎岖的山路间奔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我所支教的那所乡村学校。五年级的一个班,六十个孩子挤在一起。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和打招呼,小家伙们已经齐刷刷地问了声好。
初到门源,领导原本安排我们先休息调适。可我还是不管不顾地跑到了学校里,只因了吴局长那句“孩子是一粒粒有光的种子”。那是一所寄宿制学校,学生的衣服上、脸上看起来总有灰蒙蒙的感觉,可是,眼睛里却有着我从未见过的清亮与澄澈。
“老师,你从什么地方来?远不远?”“老师,你能陪我们多久呢?”“你拿的东西是给我们上课的么?我真想试试看。”……他们问询着,关注着。走出教学楼的大门,路上遇到的几个孩子好奇地围住了我,他们对我扬起笑脸,帮我提着手里的东西,向我打听山外我那个世界的模样。当听说我来自遥远的海边,更多的小家伙们便愈发紧地围了上来,好像离我近一点,再近一点,便能嗅到大海的味道。
一圈圈涟漪在我心里荡漾开来,我知道,那来自一双双眼睛:没有任何对陌生人的防备与不安,有的只是满眼满脸的好奇,只是叽叽喳喳停不下来的热情,只是想与你靠近交流的渴望和迫切。
我想起了另外的一群孩子,我生活圈子里见到的那些孩子:他们用一颗颗戒备之心穿梭在城市的繁华与忙碌里,对陌生人带着疏离与防备,对别人的诉说抱持着怀疑与冷漠。太多的驯养和教化痕迹,让我以为,孩子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可在青海,在这海拔近三千米的高地上,有一些沉睡许久的东西在被唤醒,缓缓萌芽:我看见了儿时的自己,为一朵花的绽开而欣喜,为一份陌生的友善而雀跃;我也看见了童年真实的模样,不设防,不伪装,带着永远的好奇遵从自己的本心。
我面前的这些孩子呀,他们真的是一粒粒闪光的种子,在自然中萌发,在天然里成长,特有的清新生命活力就这样荡涤了我心间所有的疲惫与尘埃,那些奇怪的不适反应也早被我忘到了脑后。作为一名老师,二十年来,我始终都在尝试着改变学生;把落后的学生变得好一点,把好学生变得更出色一些,让调皮的孩子更安分,让粗野的孩子更明礼。此时,在这些“小种子”面前我才发现,在改变的同时,一定也有许多成长是被我忽视和捆缚的,比如对童真童趣童心的漠视,比如对自由探奇玩闹的约束。
课上得很成功,交流和讲座也得到了领导和门源同仁的高度肯定,大家都觉得,我这个威海大地上的教育播种人终于把成长的种子也撒到了高原上。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片明亮的高原 “澄”才是真正在我心里悸动的生命之种……
四
“尊敬的杨老师,您离开青海已经三个多月了,但您所做的那场关于教师专业成长的主题讲座,就是一盏烛火,让我们的心至今还温热着。今天,我代表学校里的几十位老师向您求助,能不能为我们推荐几本教师成长用书,这个寒假,我们想试着行动起来!”春节前夕的深夜,微信上的一条求助信息伴着 “嘀嘀”声将我扰醒。
这让我有些意外。那一次讲座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送教之前,我再三思量,还是觉得要成长孩子就得先让老师成长起来。于是,青海的交流,我向大家分享了我个人是如何一步一步通过教育阅读和写作走出了曾经的特殊教育小圈子,走上了全国的讲坛,也介绍了我是如何带领了一个教师成长团队,一年间通过读与写实现了爆发式的成长,还更为具体地就读写方法为老师们做了详细的指导。
会场上,大家听得专注而投入,甚至我从很多人的眼睛里也读出了火花的味道。但是,与以往在其他地方做讲座时的体验又大有不同:想互动时,老师们都望着我一言不发;活动结束后,也并没有一群人围上来问东问西地交流。当时,我颇有一些感慨:教师的面貌几乎就决定了教育的全貌,如果教师自身不想行动,送再多的教又能解决什么呢?
临出发前的碰头会上,威海教研中心的领导还开玩笑:“雪梅就是一团火,走到哪里都会点燃一片,这次就看你的了!”显然,高原“气压低”,那次我的“火”并没有点成功。也因此,那条来自青海的信息让我倍感意外。
与那位老师闲聊了几句,才知道,在我去之前,他们从来都没有意识到教育阅读和写作有那么重要,自然也就从没有尝试过,甚至我推荐的书他们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才能买得到。“杨老师,我们当时很想知道更多,但是都觉得自己和您不在一个层次上,不敢贸然上前。今天打扰了,感谢您的及时回复和帮助!”一句话里,有着那么厚重的讯息让我去品味、琢磨,心情也变得愈发沉重起来。
一直以来,都是我太想点一把火了。我以为,自己所到之处,都会火热一片。可我忘了,那里是地广人稀的西北,他们对外物的接收与通联并没有那么火速迅捷;我也忘了,那里是苍莽的高原,再强劲的火力可能也很难煮熟一碗简单不过的面。可是,有一种力量是无形却溢满希望的,那就是种子,悄悄地萌生,不知不觉地成长。就像我曾经在那里路过撒过,又在几个月之后不期而得的那抹读写之绿。
“听说年前去青海支教小身板没少受罪,这辈子再也不敢去了吧!”友人间的小聚中,他们好奇地探问。“不,其实我很想再去几次,哪怕一次也好。”我好想看看,那些流落于我心间莹莹闪亮的种子有着怎样的成长,也好想重温自己经过的行旅,看看我曾经的播撒有了怎样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