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华东
社会再生产是社会生产不断反复、经常更新的行为、过程和结果。马歇尔·萨林斯曾指出:“生产实际上是对象系统中的文化的再生产。”①[美]马歇尔·萨林斯:《文化与实践理性》,赵丙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30页。这一观点对我们思考社会记忆再生产具有启发价值。社会记忆再生产,是社会再生产的一个特定对象或特殊领域,运用马克思社会再生产理论对其展开探讨,对我们深化社会记忆研究必将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王汉生、刘亚秋曾言:“如果把‘过去’的再现看作一个生产的过程,它是需要资本、技术、原料和管理的……对此进行研究,则是一项艰苦和需要极大付出的事业”。②王汉生,刘亚秋:《社会记忆及其建构——一项关于知青集体记忆的研究》,《社会》2006年第3期。本文旨在对社会记忆再生产的基本结构作初步探讨,以表明社会记忆再生产的内在构成及其探察方向。
自莫里斯·哈布瓦赫提出并探讨“集体记忆”以来,社会记忆多采取建构性研究思路,从特定群体的现实需求、权力关系、社会认同等角度,来分析社会记忆建构的过程和结果,强调“过去是由社会机制存储和解释的”,③[美]刘易斯·科瑟:《莫里斯·哈布瓦赫》,载[法] 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 然,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导论》第43页。进入21世纪,社会记忆研究有新的拓展和深化,历史记忆、文化记忆、媒介记忆、空间记忆、记忆场等新概念新领域的出现,社会记忆控制、记忆保护、记忆再生产、记忆伦理、记忆能量、记忆展演等新问题的探讨,使社会记忆研究呈现出多元的发展取向。其中,社会记忆再生产近年来陆续受到学者关注。如蔡政良以都兰阿美人为例,探讨该部落内部如何调节既有的记忆传递机制以及社会阶序关系进行社会记忆再生产,使社会记忆成为一种协调外部力量的资本;④蔡政良:《记忆作为一种资本:都兰阿美人的社会记忆再生产案例》,道客巴巴:http://www.doc88.com/p-3426129623045.html,2018年7月31日。又如廖英探视了报纸的社会记忆再生产,指出在新媒体使人们记忆日益快餐化、日趋短暂的时代,报纸等传统媒体的社会记忆再生产挽救了社会记忆的危机。①廖 英:《论报纸的社会记忆再生产》,《新闻研究导刊》2016年第7期。此外,还有张建军对创伤记忆生成、承续与再生产的探讨;林磊等对城市化语境下村庄日常生活与集体记忆再生产的分析;梁银湘对后革命时期红色记忆再生产与执政安全、新传媒与建政记忆再生产的研究等等。阿莱达·阿斯曼借用维柯的观点指出:“记忆不再仅仅是一种复制的能力,而是一种确确实实具有生产力的能力。”②[德] 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潘 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4页。社会记忆再生产,广泛存在于社会运行中,是普遍的社会现象,值得并需要展开专门研究。
社会记忆再生产具有反复性、加工性和整体性特征:一方面,记忆再生产是不断重复发生的,循环往复;另一方面,这种反复性不是简单再生产,而是人们有目的施加影响的生产;同时,记忆再生产不是对单一记忆事项(对象)的再生产,而是社会中普遍发生的现象,记忆再生产维护了社会连续性,也使自身体现出整体性特征。与社会记忆建构研究相比,社会记忆再生产研究具有更强的包容性和解释力:第一,记忆再生产研究既可以分析考察具体记忆事项的再生产过程和结果,同时也可以从社会整体性角度,分析考察社会对记忆事项的选择、加工和重建,可以突破社会记忆研究的单一化与碎片化,实现个别记忆事项再生产与社会整体记忆再生产研究的有效对接。第二,记忆建构论的一个重要缺陷,就是牺牲了记忆建构的连续性和累积性。刘易斯·科瑟批评指出:“尽管现在的一代人可以重写历史,但不可能是在一张白纸上来写的,尤其是在那些较之于这里所提及的事件具备更齐备的文献记录的历史时期。”③[美] 刘易斯·科瑟:《导论:莫里斯·哈布瓦赫》,载[法] 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 然,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60页。通过记忆再生产研究,可以把历史留存的各种记忆资源作为再生产条件纳入分析体系,考察社会记忆再生产的连续性和累积性,深化社会记忆资源、再生产过程、再生产结果之间的关联性思考。第三,在社会记忆研究中,对记忆施加影响的行为多种多样,难以形成统一的分析体系。通过记忆再生产研究,可以将各种动作概念统合起来,便于社会记忆研究的知识整合、系统化和体系化。第四,借鉴社会再生产理论中对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环节的分析,剖析社会记忆再生产的过程,促进“对象、制造者和消费者”之间的公开对话。④[美]沃尔夫·坎斯特纳:《寻找记忆中的意义:对集体记忆研究一种方法论上的批评》,张 智译,载李宏图编《表象的叙述——新社会文化史》,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3年,第166页。总之,社会记忆再生产研究,可以给我们带来宏阔的学术空间和视野,深化对社会记忆的思考。
社会记忆再生产,包括对记忆施加影响的各种具体行为方式,不仅涉及到过程,也涉及到结果。如何抽象地加以把握,是对其展开深入研究的基础。
传统上,人们多从过程角度阐释记忆形成、发生的过程或机制。在文化记忆研究中,扬·阿斯曼提出,文化记忆的“存储、调取、传达”过程,⑤[德] 扬·阿斯曼:《文化记忆》,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1页。虽然也是记忆再生产研究涉及的基本内容,但过程是生成性、加工性、使用性行为,是对记忆再生产的动态分析,还缺乏对记忆再生产本体性的“静态”分析和认知。笔者认为,静态的结构分析是动态的过程分析的前提和基础,先理解记忆再生产的结构,才能从结构出发,理解和阐释记忆再生产过程。
结构分析是认识事物的基本方式,它既是建构也是解构。“社会记忆”中的“记忆”,可以作为动词,也可作为名词。当“记忆”作为动词时,我们往往更多地思考社会如何记忆或者说记忆过程这样的问题;而当“记忆”作为名词时,社会记忆就成了一种社会实在,我们需要更多地思考这种社会实在是什么,它的结构形态以及社会中如何生成、如何生产和再生产,又是如何作用于社会等问题。因此,社会记忆再生产的基本结构关联到社会记忆的结构。
目前,人们对社会记忆的基本结构有两种理解:一种为要素结构,如孙德忠提出的“主体—中介—客体”结构;①孙德忠:《社会记忆论》,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30页。另一种为类型结构,如保罗·康纳顿提出的“体化实践”与“刻写实践”等。哈布瓦赫认为,社会记忆不仅是社会建构的过程,同时也是建构的结果,是物质性与精神性的统一。“集体记忆具有双重性质——既是一种物质客体、物质现实,比如一尊塑像、一座纪念碑、空间中的一个地点,又是一种象征符号,或某种具有精神涵义的东西、某种附着于并被强加在这种物质现实之上的为群体共享的东西”。②[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 然,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35页。结合社会记忆要素结构和形态结构,笔者认为,社会记忆再生产的基本结构,包括形式再生产、内容再生产和意义再生产3层结构。它们融汇在每一项记忆再生产实践行为中,是我们分析考察社会记忆再生产的基础和出发点。
社会记忆形式再生产是最直观、最具表现力的再生产,是记忆形式(形态)的转化。它看似简单,但却丰富多彩,生动活泼。
社会记忆依赖一定的媒介来保存、强化或重温。从媒介角度,我们可以将社会记忆分为口头传承、体化实践、文献记录、文物遗迹等4种形态。每种形态有不同的具体表现形式,在此基础上,可以将社会记忆形式再生产概括为两种方式。
一是记忆形态内部的转化。即口头传承、体化实践、文献记录、文物遗迹依循各自的方式保持和传承记忆。其中,口头传承和体化实践表现得更为突出,其自身就具有记忆再生产的性质。而纪念仪式,作为体化记忆的典型式样,具有明显的操演性和重复性。康纳顿指出,“所有的仪式是重复性的,而重复性必然意味着延续过去”③[美]保罗·康纳顿:《社会如何记忆》,纳日碧力戈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0页。在仪式的重演中,必然伴随着社会记忆的再生产,每一次的仪式重演就是一次记忆的再生产。至于文献记忆与器物记忆内在形式之间的转化,在史料编纂、博物馆、仿古建筑等社会活动中,有丰富的体现和反映。
二是记忆形态之间的转化。即由一种记忆形态向另一种记忆形态的转化。如口传记忆通过记录整理,形成文本化记忆。体化实践同样可以通过整理,形成文本化记忆。文献记录可以通过口头方式加以讲述,也可通过体化动作加以表现,甚至可以通过艺术方式形成器物记忆。在社会记忆的4种形态中,每种形态都可以根据记忆表现的需要,进行相互转化或综合集成,实现社会记忆的多途径传送与保存。④[德] 扬·阿斯曼:《文化记忆》,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60页。
1.记忆存在状态的人工性
社会记忆作为社会群体对过去的回忆,或者说通过各种媒介保存与展现的,为群体成员共同拥有的对过去的回忆性知识,就其产生的原初状态看,大多呈现出自然或自在状态。随着人类认识的提高、经验的积累、文字的发明,及记录技术的不断发展,人类越来越自觉地通过文字、图形、图像、录音、录像等方式将社会记忆固定、储存下来,使记忆呈现出更强的人为性或自觉性。
2.作为记忆资源的累积性
从记忆再生产的角度看,再生产不仅有过程而且还有结果,随着记忆的人工化和固定化,记忆被不断地保留和储存下来,随着再生产的反复,而累积成为一种社会记忆资源。韦尔策将社会记忆定义为“一个大我群体的群体成员的社会经验的总和”,⑤[德] 哈拉尔德·韦尔策编:《社会记忆:历史、回忆、传承》,季 斌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社会记忆(代序)》第6页。以及扬·阿斯曼等开展的文化记忆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看到了社会记忆资源的累积性特点。从社会记忆再生产研究入手,可以将哈布瓦赫的“沟通记忆”和扬·阿斯曼等的“文化记忆”研究关联起来。
3.记忆事项呈现的多样性
从形式再生产看,随着记忆事项的生产和再生产,记忆事项的存在形式、传播途径越来越多样。陈蕴茜为我们详细展现了民国时期孙中山记忆的再生产过程与样态,“社会记忆的形成与传递过程就是其社会化的过程,不同层次的群体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保留他们关于孙中山符号的社会记忆”。①陈蕴茜:《崇拜与记忆——孙中山符号的建构与传播》,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560页。
1.记忆再生产的形式转化机制
社会记忆形式再生产,广泛地渗透在各种社会实践中。今天我们所熟悉的史料整理、历史书写、艺术创作、影视制作、文化产业、纪念仪式、民俗表演、学术研究、建筑风格、遗址保护、历史教育等等,都关涉到社会记忆的再生产,以及记忆形式的转化。不同领域的记忆形式再生产有不同的特点、方式、要求、途径、手段,每一领域的社会记忆形式转化机制都值得我们深探。
2.记忆再生产的形式选择机制
社会记忆再生产的目的,是通过对记忆的传达、展演、感知,实现记忆的社会接受和传承。由此需要我们探讨,各种社会记忆形式的传达、展演和社会感知优势,即选择什么样能为人们更容易接受的方式表现和传达记忆。坎斯特纳说,“在人文和社会科学中,多学科的雄心应该更为适当地用于传播和文化研究。这些学科中的方法论研究,更可能产生用于分析媒体消费过程中集体记忆的结构的工具”。②[美]沃尔夫·坎斯特纳:《寻找记忆中的意义:对集体记忆研究一种方法论上的批评》,张 智译,载李宏图编《表象的叙述——新社会文化史》,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3年,第165页。社会记忆是鲜活的,这种鲜活性不仅要表现在我们的口头传承和仪式表演上,还需要通过各种媒体生产和再生产记忆,使记忆在社会的“头脑”中鲜活。
3.记忆再生产的形式演化趋势
从无文字社会中的口语、动作、仪式,到文字时代的档案记录、报刊资料、文献典籍,再到声像时代的照片、录音、录像、电影、电视,及至今天电子时代的多媒体融合,社会记忆的表现形态有一个发生、发展、演化的历史。勒高夫将历史记忆分为无文字的“原始”记忆、从口语到文字、口语文字各半、书面记忆、当代记忆5个时期。在记忆形态的演化史中,我们可以发现,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社会记忆呈现出更强烈的数字化、文本化、集成化、展示化趋势,其中包含许多社会记忆建构观所未曾讨论的问题。
每项记忆都有其内容,作为记忆基本结构的组成部分,在记忆形式转化的过程中,也必然同时伴随着记忆内容的再生产行为。
古罗马思想家奥古斯丁说:“我记忆的无数园地洞穴中充塞着各式各类的数不清的事物,有的是事物的影象,如物质的一类;有的是真身,如文学艺术的一类;有的则是不知用什么概念标识着的,如内心的情感”。③[古罗马] 奥古斯丁:《忏悔录》,周士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201页。奥古斯丁所说的记忆中的事物,影象、真身、情感等等,都是记忆的内容。记忆内容涉及十分广泛,举凡人类一切的历史、文化、传统、知识、信息等,都可以成为记忆的内容,即我们所记住的过去,对此,我们姑且称其为历史知识和信息。由此,记忆内容再生产,就涉及到有关记忆事项历史知识和信息的再生产。
社会记忆内容再生产是一个复杂的记忆加工与再建过程,其中包含着对记忆的发掘、搜寻、发现,记忆的编码、整理、加工,记忆的重组、重构、书写、改写,记忆的描述、叙述、表达等等一切施加影响的行为,表达这些行为的动词可以随意调用。记忆是对过去事件的回忆,事件既然已经“过去”,那么今天的任何回忆性行为,都带有再生产的特点,无论是单一事项的回忆还是整体性的社会回忆。
社会记忆内容的加工、再建过程,在社会记忆再生产中,我们倾向于用“叙事”作为关键词,来表达记忆内容的再生产。因为,记忆内容的再生产,最终是对记忆的重新讲述、描述、陈述,以此呈现出新的内容;记忆的发掘、整理、加工、建构、书写等行为,可以看作叙事加工过程中的环节。通过重新加工,将过去发生的事件再度讲述出来,从而达到“叙”和“事”的有机结合。
1.叙事系统化过程
扬·阿斯曼说:“回忆是一种进行符号编码的行为。”①[德] 扬·阿斯曼:《文化记忆》,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73页。恩斯特·卡西尔也指出:“我们必须真正地回忆亦即重新组合它们,必须把它们加以组织和综合,并将它们汇总到思想的一个焦点之中。”②[德] 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 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87页。在记忆内容再生产的叙事过程中,通过编码、重组,叙事的系统性得到增强,使过去的事件“娓娓道来”。记忆叙事的系统化,关涉到记忆事项信息的发掘、选择、删减、组织、整合等活动,是一个记忆事项信息的系统加工和有机组织过程,由此可以引入信息加工理论,以深化对记忆内容再生产内在机制的考察。
2.同一化与差异化并存的过程
在系统化过程中,记忆内容再生产一方面通过对以往叙事的再加工、再组织,使记忆事项的内容叙述达到定型化和一致化,即叙事内容的同一化;另一方面,由于各种叙事主体的存在,基于各自的时空背景和利益需求,在内容再生产过程中,也会形成不同的叙事体系或叙述内容,即叙事内容的差异化。记忆内容再生产,就是同一化和差异化并存的过程,因为有同一,所以能够形成历史的统一性和整体性;因为有差异,又形成了多元的历史叙事。
3.传承性与建构性交织的过程
建构性容易让人们对社会记忆产生误解,认为社会记忆是想象、建构出来的,从而导致对根基性历史的否定。从再生产角度看,社会记忆是一个生产和再生产不断反复的过程。记忆内容再生产,是在原初记忆事件的基础上,对记忆中所包含的历史知识和信息的加工传递;同时,记忆再生产也具有建构性,也包含着对记忆内容的增删改易和选择性解读。因此,在社会记忆再生产中,内容的传承不是一成不变的“原样”传承,内容的建构也不是毫无历史根基的建构,而是传承与建构的交织。
1.记忆叙事的选择与表达机制
“‘历史事实’与其说存在于外部世界,倒不如说存在于人们的理解、记忆、叙述和阐释之中”。③龙迪勇:《空间叙事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320页。当代叙事学理论认为,每一个叙事文本都包含两部分:一是故事,二是叙述(或话语),故事意味着“讲什么”,叙述意味着“怎么讲”。“叙述学的主要任务就是叙述什么故事和如何叙述故事……探讨在叙事中情节被如何结构,素材被如何组织,讲故事的技巧,美学的程式,故事的原型,模式的类型及其象征意义等等”。④尹 鸿:《当代电影艺术导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60页。在社会记忆内容再生产中,我们“讲什么”与“怎么讲”,是一个需要深入思考的问题。
2.记忆叙事之间的冲突与协调
哈布瓦赫在讨论基督教《福音书》中圣地地点确认时指出,君士坦丁时代和十字军时代是两个标志性时期,这两个时期都力图运用地方记忆作为它的基础,但是也引入了新的定位,结果在圣地的一般布局结构上,同时代的基督教信仰打上了深深的烙印。①[法] 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 然,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05页。哈布瓦赫在这里为我们提出了记忆内容再生产中,记忆叙事的冲突与协调问题。记忆叙事难免有差异、有矛盾、有冲突,如何消除差异、达致协调,事关人们的历史意识、身份认同和社会团结,是社会记忆内容再生产中的关键性问题,需要作出更多的解释。
3.记忆事项历史叙事的演化
从叙事角度分析社会记忆内容再生产,可以从动机方面考察记忆内容是如何选择和表述的,同时可以从叙事结果方面考察记忆事项的历史叙事是如何演化的。这两个方面的研究,可以互为表里,相互促进。对记忆叙事演化的探索,不仅需要我们进行“文献考古”,还需要我们进行“社会考古”,以探寻历史叙事背后的演化逻辑,同时也为记忆内容再生产提供经验素材。
社会记忆再生产必然负载或赋予意义,意义是记忆再生产的核心,是更深层次的记忆再生产。在社会记忆再生产结构中,形式再生产是为了更有效地传达展现记忆意义,内容再生产是为说明、解释和揭示记忆意义提供依据,意义再生产既是出发点也是归宿。
社会记忆研究中,学者们都或多或少地谈到记忆的意义。阿莱达·阿斯曼指出:“记忆中被赋予意义的成分和意义中性的成分的区分在哈布瓦赫时就开始了。对他来说转化为意义是一个回忆进入集体记忆的前提条件……记忆制造意义,意义巩固记忆。”②[德] 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潘 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48~149页。在社会记忆再生产研究中,我们需要将意义从内容叙事中“抽离”开来加以考察。
社会记忆的意义是某种具有文化、符号、政治、精神意涵的东西。扬·阿斯曼说:“在这种互动中循环着的,是一种经过共同的语言、共同的知识和共同的回忆编码形成的‘文化意义’,即共同的价值、经验和理解形成了一种积累,继而制造出了一个社会的‘象征意义体系’和‘世界观’。”③[德] 扬·阿斯曼:《文化记忆》,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45~146页。诺拉在阐释“记忆场”时,曾指出记忆场有3层含义:物质的、象征的和功能的,3个含义总是彼此互相联系。④[法] 皮埃尔·诺拉:《历史与记忆之间:记忆场》,冯亚琳,[德] 阿斯特莉特·埃尔编《文化记忆理论读本》,余传玲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07页。由此,我们是否可以将记忆的意义概括为象征意义和功能意义,象征意义面向符号、精神、思想,而功能意义则面向现实、政治、声望、身份认同等。
因此,社会记忆的意义再生产,就是对记忆事项具有的象征意义、功能意义的生产和再生产。用一个关键词来概括,我们是否可以用阐释来统称。阐释是一个赋予意义和理解体验的过程,是对意义的生产和解说行为。通过阐释,我们可以对记忆事项所包含的意义做深入的理解、解说和揭示,从而发掘发现记忆叙事背后的意图和动机,以及记忆事项在当代的功能和价值。
1.由具象到抽象的过程
意义总是某种抽象性的表达,因此意义再生产,也就是由具象到抽象的过程,是对具象的发掘、揭示、阐释。扬·阿斯曼指出,巩固根基性回忆,总是通过一些文字或非文字的、已被固定下来的客观外化物发挥作用的,“所有这些都可以被转化成符号用以对一种共同性进行编码。在这个过程中起关键作用的不是媒介本身,而是其背后的象征意义和符号系统”。⑤[德] 扬·阿斯曼:《文化记忆》,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44~145页。今天,我们对于历史上重要事件和重要人物,就是通过提炼、阐释他们的意义来纪念的。记忆只有进入到思想层面、精神层面、象征层面,我们才能更好地记住,这样的记忆才不是单纯的回忆和记述,而是更富有目的性和时代性。
2.让过去“重新现实化”的过程
记忆关涉到过去、现在和未来,是“现在处理过去的方法”。①刘亚秋:《从集体记忆到个体记忆——对社会记忆研究的一个反思》,《社会》2010年第5期。记忆再生产把过去放到现实的情境中来考察、评估、阐释,不仅可以让过去与现在发生关联,也让过去生产或再生产某种意义,使过去作为一种思想资源进入现在。葛兆光先生指出:正是这种历史记忆,当它被发掘出来,在重新诠释之后充当了思想资源时,这一过程才使传统不断延续。②葛兆光:《历史记忆、思想资源与重新诠释》,《中国哲学史》2001年第1期。因此,记忆再生产不仅是重建过程,更重要的是让过去在现实中发挥作用。
3.由承载物转化为象征物的过程
社会记忆意义再生产,凝结在其形式再生产和内容再生产所呈现出的“人工制品”中,这种“人工制品”,不仅是社会记忆再生产转化的结果,也是社会记忆新的承载物、叙事物,是表达表现社会记忆的一种新象征。诺拉在论述“记忆场”时说,凡是负载着人类记忆的地方都是记忆之场,“记忆场所就是自己的报告人,就是提示自己的标记。但并不是说它们没有内容,或者没有物质的呈现,或者说没有历史,而是恰恰相反……在这些领域或范围内一切都是象征,一切都有意义”。③[法]皮埃尔·诺拉:《历史与记忆之间:记忆场》,冯亚琳,[德]阿斯特莉特·埃尔编《文化记忆理论读本》,余传玲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12页。社会记忆的意义再生产,通过意义的阐释,使再生产成果成为自己的“记忆场”,从而也成为记忆的象征物。
1.记忆意义再生产的意义阐释
社会记忆中的意义多有不同的表达。阿莱达·阿斯曼强调其认同价值,指出“这样的塑造我们称之为意义:它是活生生的身份认同的脊梁”。④[德] 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潘 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93页。康纳顿强调其社会秩序合法化意义,“过去的形象一般会使现在的社会秩序合法化”。⑤[美]保罗·康纳顿:《社会如何记忆》,纳日碧力戈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导论》第3页。葛兆光则强调其思想资源的价值,“在唤醒与压抑里,古代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就在选择性的历史回忆中,成为新知识和新思想的资源”。⑥葛兆光:《历史记忆、思想资源与重新诠释》,《中国哲学史》2001年第1期。学者们基于特定的研究思考,提出对记忆意义的认识,但就目前研究看,还需要对其内涵,做更多现象学和解释学意义上的阐释。正如坎斯特纳所言,要“寻找记忆中的意义”。
2.记忆意义再生产的社会阐释机制
“意义始终是一个构建的东西,一个事后补充的意思”。⑦[德] 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潘 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48~149页。“事后补充”既包括对记忆事项意义的发掘、发现,是意义生产与制造的过程;也包括对记忆事项意义的重新组织、重新解释和再次揭示,是意义重建的过程。对社会记忆意义的阐释,既关涉到社会群体的目的与动机,也关涉到群体所处的社会情境及其各种影响因素。我们需要对记忆意义再生产的社会阐释机制进行探究,探讨思考社会记忆再生产与群体信仰、兴趣、愿望、情感、利益诉求,与社会权力结构、社会资本、社会文化等之间的复杂互动关系,并由此思考社会记忆作为思想资源、象征资源作用的发挥与社会能量的释放。
3.记忆意义再生产的社会管控
历史上记忆与反记忆的争夺与反争夺、抗争与反抗争、控制与反控制的斗争,就一直未曾停歇,但我们不能想当然地认为,主流记忆就是迫害的、独裁的、不人道的,应该受到批评的,⑧在我们看到的相关文献中,有许多都存在这样的预设,并由此展开批判性的论述。而“反记忆”则是被迫害的、反抗的、人道的,应该同情和支持的。社会记忆涉及到社会伦理和道德、涉及到对社会历史的正确认识和社会的公正良知,对社会记忆再生产,特别是意义再生产,我们有必要采取管控措施,弘扬社会正义,彰显社会良知,促进社会和谐。社会记忆管控是“至关重要的政治问题”,①[美] 保罗·康纳顿:《社会如何记忆》,纳日碧力戈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导论》第1页。也是至关重要的思想问题,是记忆再生产研究需要特别关注的话题。
透过社会记忆再生产的结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社会记忆再生产是对社会记忆研究的不同视野、不同路径,它可以让我们重新整理社会记忆研究的学术成果和思想资源,同时也可以拓展我们研究的问题空间,借鉴吸收相关学科的学术资源,以新视野、新问题、新理论、新材料来推动社会记忆研究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