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自信内涵的历史呈现与叙事表达
——以中国当代小说为中心的考察*

2019-02-20 01:13:33栋,马
关键词:作家文学小说

张 栋,马 硕

(1.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兰州730000;2.广东省社会科学院文化产业研究所,广东广州510635)

文学是文化表现的一种重要形式,在文化自信被列入国家文化发展战略的新时代,重新审视文学与文化之间的关系显得尤为必要。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指出,“文艺工作者要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阐发中国精神、展现中国风貌,让外国民众通过欣赏中国作家艺术家的作品来深化对中国的认识、增进对中国的了解”[1]128。立足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与解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这一主要矛盾的基点之上,时代对中国当代文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在以文学语言讲述中国故事的同时,彰显国家与民族的文化自信,凸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丰富性。当下中国的社会风貌、人物面貌与民间信仰等文化要素,都需借助当代文学作品的传播而被认知,因此,树立当代文学中的文化自信,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而是应该将当代文学作品置放于新时代的社会背景之中。不仅通过梳理当代文学史的脉络以理清文学表现文化自信内涵的嬗变过程,而且也在对当代小说与优秀传统文化、革命文化、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等多维关联的审视中,揭示文化自信文学叙事表现的时代价值,廓清文化自信文学表现的矛盾与缺失,并探讨在文学书写中构筑文化自信信念的世界性意义。

一、文化自信内涵的当代文学表现嬗变

在中国传统典籍中,“文”“化”一词起初是分开使用的。《说文解字》释“文”为“错画也。象交文。凡文之属皆从文”,《易·系辞下》亦曰“物相杂,故曰文”。在古人的理解中,“文”有“纹理”之意,由对外在事物具体形态变化的观察引申到思维层面的抽象概括,乃至延伸到对于人的内在修养与外在德行的要求。而“化”字,《说文》释为“教行也”,段玉裁注为“教行于上,则化成于下”,其本身即蕴涵着变化、转变之意。在“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周易》)中,“文化”被作为人类创造的人文现象的代表,被赋予了整体性意义。英国人类学家泰勒认为:“从广义的人种论的意义上讲,文化或文明是一个复合整体,其中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人作为社会成员所具有的其它一切能力和习惯。”[2]梁漱溟先生亦认为,“所谓一家文化不过是一个民族生活的种种方面。概括起来,不外三方面:(一)精神生活方面……(二)社会生活方面……(三)物质生活方面……”[3],那么文化自信即是人类对自己所创造的物质与精神文明成果的肯定,从国家民族层面来说,则是指“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政党等文化主体对自身文化理想和文化价值的高度肯定,对自身文化生命力和创造力的高度信心,并相信自身文化能够激励本民族、社会和国家不断前行”[4]。文化自信的提出,既是文化主体对自身道德水平与素质发展高度要求的产物,也是时代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习近平总书记在将文化自信提升到国家发展战略高度的同时,也对文化自信的重要性与主体内容做出了精准定位,即“文化自信,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在五千多年文明发展中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党和人民伟大斗争中孕育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代表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5]。作为文化重要表现形式的中国当代小说,其对文化自信内涵的阶段性表现,构成当代文学史叙述的一条核心线索。

(一)革命文化内涵的当代小说表现时期(1949—1978)

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称《讲话》),为建国后的中国当代小说提供了新的叙事表现指向与价值旨归。建国后特殊的国际形势与国家建设百废待兴的局面,都促使文艺创作重点表现中华民族在新的时代条件下的文化自信,而这种自信恰恰来源于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战争与社会改造。因此,由《讲话》开启的文艺新方向,有了进一步发展与壮大的契机。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战争与社会改造运动使人民翻身做了主人,当代小说对上述内容的重点表现及引发的社会反响,证明了文学创作对于文化自信建构的重要推动作用。

如果说现代小说重点表现了“启蒙与救亡(革命)的双重主题”[6]纠缠、共生的过程,那么当代小说前期的表现主题则是“改造与重建”。这一主题是对革命文化内涵的系统总结,它不仅规约着当代小说前期的创作方向,而且构成了观照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精神进化史的一条路径。早在《讲话》中,毛泽东即认为文艺工作者“一定要把立足点移过来,一定要在深入工农兵群众、深入实际斗争的过程中,在学习马克思主义和学习社会的过程中,逐渐地移过来,移到工农兵这方面来,移到无产阶级这方面来”[7]。《讲话》从思想层面对作家创作意识的强调,以及从实践层面对作家创作的引导,使中国当代小说促动了革命文化凝聚作用的发挥,并反作用于国家的整体建设。

“十七年文学”是当代小说表现革命文化内涵的代表,它以重述历史的方式彰显出革命先辈崇高的革命信念与社会主义信仰。十七年文学作品不仅是集体记忆的结晶,而且发挥了革命文化中坚韧不拔、吃苦耐劳、勇往直前的精神,为帮助人民从伤痕累累的旧生活中站立起来,并建立对新生活的希望起到了极大的鼓舞作用。从“改造与重建”角度对上述作品进行分类,可总结出革命文化的丰富内涵。表现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斗争文化,以《红日》《红岩》《保卫延安》《林海雪原》《虹南作战史》等为代表,通过表现领导阶级的改造,重建一种与中国社会相适应的社会制度;表现共产党领导的社会运动与社会组织改造,以《创业史》《山乡巨变》《红旗谱》《艳阳天》《三家巷》等为代表,通过表现社会单位组织结构与外在形态的变化,重建乡村生产与社会治理;表现知识分子在新的时代条件下的精神改造,以《青春之歌》《我们夫妇之间》《在医院中》等为代表,通过表现知识分子精神轨迹的演变,重建社会建设需要的知识分子主体。“改造与重建”成分的输入,彰显出作为文化主体的作家群体对于革命文化的自信,政治观念统摄与作家主动参与文化重建的文学实践,构成这一阶段革命文化文学表现的主要特色。

(二)传统文化资源的现代性发掘时期(1978—1992)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使文艺创作有了新的目标与任务。邓小平“突出强调了意识形态性是文化的根本属性。他认为在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视野中,意识形态的本质属性是由构成意识形态的诸要素决定的,至少包括如下三种因素:认识因素……价值因素……功能因素”[8]。十七年文学对于革命文化的表现即是文化具备意识形态属性的证明,然而,文学意识形态观念的过度表达,往往使得文学作品的审美属性被忽略。因此,在国家的顶层设计转向经济发展的同时,作家们也开始试图从本土文化资源入手,在与西方引入的文化与文学理念的比照中,重新审视当代小说的美学属性与时代价值。

在革命文化的文学表现中,传统文化并非重点表现的对象,而大众对传统文化的认知过程也被革命文化的张扬所隔断,从而使得少数作家(如周立波)的文化自觉难以演变为广泛的文化认同。在新时期阶段的伤痕、反思、改革等文学书写中,对于传统文化的现代性发掘仍不居主流地位,直到寻根小说与先锋小说的问世,中国传统文化的多元面貌与现代性价值才得到充分阐发。

从表面上来看,寻根小说与先锋小说皆是西方现代文化与文学思潮的中国变体,但从根本上说,它们是作家在反思革命文化文学表现弊端,继而探索中国本土文化资源文学表现可能的结果。以王安忆的《小鲍庄》为例,小说以中国的洪水神话起笔,阐明小鲍庄之来历,同时在文本中着力塑造现代英雄的化身——捞渣。捞渣的“仁义”行为与精神底色,承载着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成为现代社会的一个精神象征。作家不仅发掘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神话资源,再现了英雄的伟绩,而且也为这一神话叙事设置了一个现代背景,在小鲍庄村民对捞渣的怀念中,突出优秀传统文化深入人心的力量,以及对社会的深层次改造。除《小鲍庄》之外,作家们也通过《老井》《棋王》等作品,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了又一次的深入反思,对坚守什么、摒弃什么、创建什么做出了时代的解读。寻根小说以对神话等传统文化资源的现代性探索,成为新时期文学的代表。至于先锋小说,张清华认为其在内涵特征上有两个层面,“一是思想上的异质性,表现在对既成的权力话语与价值观念的某种叛逆性上;二是艺术上的前卫性,表现在对已有文体规范和表达模式的破坏性和变异性上”[9],其与传统文化的联系则更多表现于思想传统层面。在中国传统文化内部,历来存在一种疏离主流的精神特质,这一特质在先锋小说内部得以延续。先锋小说的代表——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不仅将视野转向神秘的西藏大地,更重要的是,他以一种“叙事圈套”的手法,表达了现代人的生存哲思。变动的叙事视角、身份不明的叙事者、文本中无处不在的奇诡气氛,都昭示着作家对于文学之“现代”的理解,它是对现代人的社会生活与精神信仰的叙事表现,是一种极具叛逆性的精神气质的文学表达。在“叙事圈套”之外,余华的“残酷”文学、孙甘露的语词游戏、格非的历史戏谑等,均是中国历史传统中老庄的无为、竹林七贤的遗世独立、李白的长歌当哭、元好问的戏谑调侃、李贽的“异端之尤”等的精神沿袭。与寻根小说不同,先锋小说显然更注重对“文化传统”的现代性发掘,而这里的“文化传统”即指那些“虽然从完全过时的情况中产生,但是仍然具有持久意义的一些观念、价值和情感”[10]208。也就是说,寻根小说探寻的“传统文化”与先锋小说发掘的“文化传统”,构成新时期小说文化自信表现的主要内容,而这亦开启了之后新写实、新历史、新状态、第三代诗歌等新型创作,这一潮流一直持续到了90年代。

(三)小说的文化表现分层与自信巩固时期(1992—2012)

自90年代初期开始,中国社会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整体来看,宗族制度等传统观念被打破,西方社会的文化制度不能解决中国的时代问题,经济的快速发展引发了复杂的社会问题,这些情况促使知识分子开始考虑大众精神文明发展的路径,以及伦理道德内涵的更新与维护。90年代的“重估价值”与王晓明等人开启的“人文精神讨论”,使知识阶层开始反思自身“精神立足点的不由自主的后退”[11],同时也促使当代作家不断思考中国文化的生命力问题。对文化不同层次的理解,使得中国当代小说既有革命文化、传统文化表现的余绪,也有作家在经济思维制约下的文学创作变革。这一阶段小说创作对文化自信的表现更为多元,也进入暂时的巩固时期。

传统人伦文化内涵的新变化,以及承载人伦观念的大众群体分层,是90年代中国社会思想观念变迁的表现。90年代作家的创作重点,也主要集中于表现传统文化在新时期遇到的挑战。这一阶段的创作代表是陈忠实的《白鹿原》。小说极为复杂地呈现了白鹿原大地上以朱先生、白嘉轩为代表的儒家传统,在鹿子霖、黑娃等代表的新兴观念冲击下发生的变化。白鹿村同样以“仁义”知名,但它面临的境况,显然比小鲍庄要复杂得多。白嘉轩需要面对的,不仅有背离仁义传统而为欲望驱使的鹿子霖,还有选择以非传统方式缔结婚姻的黑娃与田小娥,甚至还有从白家出走的族长继承人白孝文,这不仅是白嘉轩面临的危机,也是中国仁义传统的现实命运。陈忠实突出了儒家观念的复杂性,以及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中儒家传统所遭受的危机,这种创作理念与文化反思的主题亦表现于《秦腔》《马桥词典》《受活》等作品中。在上述作品中,传统文化呈现出多元的面貌,它不再是彬彬有礼的表象显现,而是以复杂、多变的形态揭示出人性的复杂与社会巨大变动之间的紧密关联。传统的文化价值观念如何转化为现代社会治理的信条,如何成为大众自觉遵循的信念,如何使整个社会走上符合传统人伦观念的秩序道路,以及宗族关系在当下的维系、传统道德准则的坚守等等,都是既需要思考的叙事表现问题,也是切实的社会现实问题。这一阶段小说对革命文化的表现,在更专注于展开广阔战争图景的同时,充分刻画人物个体的情感体验,及对于人性的考量与历史的反思,这体现在《战争和人》《历史的天空》等作品之中。另外,在《英雄时代》《抉择》等反映商战或反腐题材的作品中,革命文化以另一幅面貌出现,它体现了一种革命传统或精神在社会领域中的关键引领作用,从而凸显出革命文化的当代价值。

90年代以来,伴随经济大潮的脚步,大众文化深刻影响了当代小说的整体布局与表现倾向。从“晚生代”的何顿、述平、邱华栋、韩东、朱文,女作家卫慧、棉棉、安妮宝贝,80 后作家韩寒、郭敬明、张悦然,到网络作家萧潜、萧鼎、天下霸唱、唐七公子、今何在等等,他们与毕飞宇、范稳、东西、红柯等个性化书写特色明显的作家一道,成为当代小说纷繁复杂的文学创作主体。作家与读者之间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被改造为文学生产者与消费者之间的关系,而“按照标准化方式生产出来的文章,由庞大的商业网络销售,并被另一个大众群体即国家的杂志读者群所消费”[10]156。这样一种文化与文学交融的狂欢景象,是文学现代化进程中不可避免的,但其中亦存在隐患。就如亨廷顿所言,“现代化可能是具有整体性的,但不一定是很好的整体,它必然包含着紧张、压力、混乱和骚动”[12]。这种不和谐性,恰如杨炼和韩东同样面对大雁塔却创作出风格迥异的诗篇一样,宏大与世俗俱在的价值旨归,其实是文化内涵在文学中的分化问题。这在某种程度上是文化自信迷失的一种表现,因此在文艺发展的新阶段,文学创作必然被导向一种共同话语构建的新方向。

(四)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小说表现与文化自信全面发展时期(2012至今)

党的十八大提出“建设文化强国”,习近平在文艺座谈会上作重要讲话,十九大提出“坚定文化自信”,是影响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重大事件。经济发展过程中的文化自信缺位,使社会不同层级出现了价值取向紊乱、道德引导缺失等方面的问题。立足于优秀传统文化、革命文化与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文化自信建设,是对主流文化、知识分子文化与市场文化的整合,这种共同文化格局的促成,“体现了重建中的文化领导权的包容性,它为多种文化共生奠定了合法性依据和公共环境”[13]。在这一前提下,中国当代小说获得了更广泛的表现内容与更丰富的表现力。

文化的延续性与系统性,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特征之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国文化的源头,是中华文化传承的根本,革命文化的精髓很大程度上即来源于优秀传统文化,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更是在二者基础上的综合型文化。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综合性,扩展了小说叙事的表现空间,使作家获得了一种更为宏阔的文化眼光。当代小说对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表现,融汇着优秀传统文化与革命文化的精髓,充分体现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在新时代的旺盛生命力,而作家们也多选取现实题材,以文学的现实主义手法,表达对社会现状的深度关切。以《红船》为代表的革命题材作品,在对中国共产党创建历史的回顾中,凸显革命传统的当代价值;《金谷银山》《大江大河》《黄土高天》《面朝大海》《浦东史诗》等反映重大社会变革的作品,通过表现个人参与改革的过程,将个人与时代紧密联系在一起;《江南三部曲》《生命册》《修改过程》《篡改的命》《装台》等描绘个体命运遭际的作品,将作者的主体性情感映射在人物的生命轨迹之中,反映新时代人们的情感变化。另外,以《人民的名义》《曲终人在》等为代表的反腐题材作品,以《山神》《乡村国是》为代表的反映先进个人与脱贫攻坚工作的报告文学作品,以《大国重工》为代表的反映“中国制造”发展历程的“穿越”小说,以《三体》《流浪地球》等为代表的科幻小说等,都彰显出作家对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理解,以及由之延伸出的文化自信。虽然作品的题材与主题各异,但皆有清晰的价值指向,即以现实题材与现实观照为基底,在文化自信发展的大背景下,在对优秀传统文化与革命文化精髓的发掘中,以无愧于时代与人民的优秀作品,彰显民族的文化自信心。

二、文化自信的当代小说叙事表现

学者王尧认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历史是在文化认同基础上不断建立‘文化自信’的历史。”[14]在纵向梳理当代小说对文化自信内涵的表现之外,对相关作品的横向叙事分析,能够从学理层面讨论当代小说呈现文化自信的叙事机制。如果说纵向梳理涉及了“中国故事”的表现内容,那么横向叙事分析则属于“中国故事”谁在讲、讲什么、如何讲的问题。

(一)谁在讲:文化自信小说表达的叙事主体——叙事者

文学创作能够把人类的复杂情感转化为文字形式的物质载体,就如苏珊·朗格所言,“艺术品是将情感呈现出来供人欣赏的,是由情感转化而成的可见的或可听的东西”[15]。叙事者即上述转化过程的主要引导者。这里的叙事者与李建军提到的“作者形象”不同,他认为“小说中的作者形象,不是以塑造人物形象的方式呈现出来的,而是以‘非小说化’的方式表现出来的”[16],而叙事者则是文本叙事层面的控制者,它以视角、人称选择等形式融入叙事进程之中。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叙事者与隐含作者等同,但通过叙事节奏反映出的文化认知能力使它往往能够获得一定的独立性,这成为文学表现文化自信内涵的重要前提。

中国当代作家所经历的革命战争、社会改造等社会实践,使其作品成为社会运动的最忠实记录,而作者也往往会在叙事中投以热烈的情感,因此叙事者与作家的身份很大程度上是重合的。客观来说,这些作品与其说是文学的,不如说是社会历史的。杜鹏程的《保卫延安》即是较为典型的例证。杜鹏程作为新华社战地记者,亲历了1947年国共军队在陕甘宁边区的战争,他记录下来的丰富战争与生活素材,使其创作颇具真实性。杜鹏程对彭德怀、周大勇等人物的典型化塑造,充实了中国当代小说中的典型人物群像,但作家对小说意识形态属性的过于放大,也造成了作品的政治意味过浓而理性审视不足,因此杜鹏程对小说中胡宗南等反面人物形象的刻画便存在平面化、简单化的倾向。叙事者权力的无限放大,容易使复杂的社会历史运动被简化为不同阶级团体之间的对立,丰富的社会与历史细节也被忽视,这种创作倾向在《红旗谱》等作品中也同样出现。与上述作品相比,《创业史》对“中间人物”梁三老汉的塑造,《林海雪原》对杨子荣等英雄形象的刻画,因立足于人物性格的特殊性与复杂性,且能够汲取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秀特质,反而得到了更多的读者青睐。

新时期以来,随着作家对叙事者权力的收束,作家试图构造出更符合历史境况的小说场景与人物,而叙事者也开始以文化自觉形态展现作家对中国文化的理解。《树王》《最后一个渔佬儿》等寻根小说中的叙事者,表现出对于边地文化的宽容态度,塑造了像肖疙瘩、福奎这些看似一根筋但却具有强悍原始生命力的人物形象。现代政治话语或经济大潮的涌入,并未使肖疙瘩等人改变立场,而是坚持与自己所信仰的事物同生共死,这样一种极具魄力的生命选择是对以往强烈意识形态语言统摄的小说创作的反拨。叙事者对本土文化立场的坚守,使他们以客观的视角展示某一文化类型的历史命运,而非动用叙事者权力为作品强加一个符合主流阅读期待的结尾。先锋小说的叙事者则更像是一个实验者。在余华的《现实一种》等作品中,叙事者没有权力影响叙事的走向,他见证着小说中山岗与山峰兄弟的互相戕害,并没有随意跳出来阻止,而使这一复仇故事顺延下去。叙事者还原了人类生存的原始逻辑,使叙事本身成为主体,这反而使潜隐的叙事者与叙事的外在形态之间获得了一种更强的表现张力。90年代以来的文化分层局面,使叙事者的视角更为多元,但这也易导致叙事者价值观的紊乱与立场的不确定。张贤亮的《一亿六》、叶兆言的《后羿》等小说中的叙事者更乐于趋近大众的审美趣味,他无限地夸大了财富或肉欲在人类社会中的意义,从而忽略了知识分子的社会引导责任。叙事者面目的变化,透露出作家对于文化自信重要性的忽视,以及对于伪“自信”危害性的无知,这种书写会销蚀掉真正文化自信的力量,使小说创作陷入价值失范的境地。

新时代小说的叙事者,充分发挥文化的凝聚力与向心力作用,以充沛的激情、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引导读者参与到广阔的社会建设图景之中。叙事者面貌的更新,来自于社会主义先进文化自信力的输入,也是文学的意识形态属性与审美属性相结合的必然结果。阿耐的《大江大河》,通过描绘宋运辉、雷东宝、杨巡三位主人公的命运轨迹,重现了1978—2008年改革开放三十年波澜壮阔的历史。这种通过小人物书写来反映宏阔历史的叙事手法,使整部小说具备了一种史诗气质,同时,普通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与喜怒哀乐也在叙事者的舒缓笔调中得到展示。因此《大江大河》等小说中的叙事者,不仅是一位记录者,也是一位领航者,它以“讲故事的人”这一身份,通过“讲事实、讲形象、讲情感、讲道理……组织各种精彩、精炼的故事载体,把中国道路、中国理论、中国制度、中国精神、中国力量寓于其中”[17]。正是在这一前提下,叙事者才能通过叙事表现文化对人物性格、人文环境、社会环境的影响,进而引导读者更为深切地感受这个时代。同时,叙事者并不回避矛盾,而是直面现实,在对现实的表现与思考中寄寓伟大的理想。

(二)讲什么:典型人物的文化自信融汇与叙事表现

高、大、全的典型人物塑造,是十七年小说表现革命文化自信的重要特征。梁生宝、萧长春、高大泉等典型人物,不仅在外在形象上趋于完美,表现出作家对理想人物想象的极致,而且具有坚定的革命意志,往往能够坚决、准确地完成革命任务。作品对这些典型人物的突出,实际上是想以他们作为社会道德建设的标杆,进而影响普通大众的道德选择,并最终服务于社会主义建设。另外,高、大、全的人物形象,也是在与梁三老汉、马之悦等中间人物,郭振山、张金发等反面人物的比较中确立起来的。然而,典型化塑造不是粉饰现实,因为“文学的典型化手法就是为了更为本质地反映现实”[19]。现实是典型化的根柢,如果缺乏一种理性审视的视野,不以相对性的眼光把握现实,那么这种典型化书写必然会遭遇自己的反面,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中的赵刺猬与赖和尚、贾平凹《山本》中的井宗秀、阮天宝等复杂的革命者形象,即是对上述典型化书写的反拨。

新时期小说对典型人物的刻画,突破了十七年文学创作的狭隘视界,呈现出更为开放的格局。《红高粱》中的余占鳌、《迷舟》中的萧旅长等,其典型性意义不再是高、大、全,而是人物更具复杂性的性格特征与命运的不确定性,这种更加克制的典型人物塑造,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传统文化或文化传统在新的时代条件下的困境。人类的生存体验与心理危机,使新时期作家更加注意人物身处的时代环境,以及这一环境对于人物性格形成与行为选择的影响。此外,这一时期的现实主义创作《平凡的世界》则为读者贡献了孙少平、孙少安等典型人物形象,路遥在重点表现人物蓬勃向上的精神能量的同时,也表现了他们在命运关键时刻的犹疑与徘徊不定,这构成其成长轨迹的主要线索,而正是这一点才为读者所理解并接受。与新时期相比,90年代以来的小说人物塑造则普遍存在“去典型化”的现象。朱文《我爱美元》中的父子、冯唐《北京,北京》中失去生活目标的青年人,作家对这些人物的戏谑表现与人物价值观念的刻意抹平,体现出由文化分层引起的价值观分层,价值观念的难以凝聚,使他们理解的文化自信难以凝练为经得住时间考验的典型形象。“伪典型”的创造使他们的作品中充满了一个个的文化符号,却难以实现如文化自信般强大的提升大众精神层次的力量。

新时代小说为中国读者贡献了新的典型人物,通过人物塑造,作家突出了革命文化与优秀传统文化的当代价值。在黄亚洲的《红船》中,作者将革命文化中敢为人先、一心为大众的传统进行了文学表现,塑造出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周恩来等典型人物,提炼出“红船精神”的精髓。正是这些具有典型意义的人物,使得中国共产党能够在艰难时局中成长起来,并成为中国社会变革的中坚力量。关仁山的《金谷银山》借鉴柳青的《创业史》,创造出范少山这样一个“新型农民形象”[20]。范少山的白羊峪改革之路,与十七年文学中梁生宝的改造历程相呼应,作家从现实的农村发展问题出发,典型形象的确立即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之中完成,这种将社会改造与人物成长相结合的创作方式在新时代具备了新特点。典型人物不再是阶级观念的传声筒,而是呼应时代主题、为社会发展提供文学实践的先进文化典型,这种对社会主义先进文化自信的文学传达,是能够引起大众共鸣的。

(三)怎么讲:文化自信的小说叙事伦理表现

文化自信的表达,既是一个历史问题,又是一个现实问题。历史来看,文化自信来源于人类长期的社会生活实践,人在实践过程中形成的对外在世界与现实人生的考量,都是其文化结构的重要来源。现实来看,“以国家伦理、社会道德和生活美德为基本内容所建构起来的伦理水准,构成其文化自信的现实土壤”[21]。对以现实为根基的伦理问题予以文学表现,既能有效把握当下文化自信的发展脉络,也能在审美层面对文化自信内蕴的伦理问题予以揭示。在伦理的叙事表达层面,刘小枫认为,“叙事伦理学……讲述个人经历的生命故事,通过个人经历的叙事得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营构具体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诉求”[22]4。也就是说,叙事伦理与人的生命感觉相关涉,小说创作对于文化自信内涵的表现也必然涉及道德伦理问题。

刘小枫将叙事伦理表达的方式划分为“人民伦理的大叙事和自由伦理的小叙事”[22]7。按照这种分类,十七年文学因为表现了大众道德状况的普遍形式,因此应归类为人民伦理的大叙事。虽然对人民伦理的表现使革命文化内涵得到了广泛普及,但一些小说对人际关系的阶级化处理,以及对个人生命感觉的忽视,使十七年文学的伦理诉求呈现出一种强制性外观,这也导致了读者的情感认知与道德自觉难以被激发。新时期小说开启的自由伦理叙事,往往将人置放于普遍的道德困境之中,以此来表现人际关系的复杂多变。《狗日的粮食》《风景》《一地鸡毛》等新写实小说,摆脱了人际之间温情脉脉的虚假情状,而是重点表现人与人之间分离与对抗的趋势,人物经历的困顿、庸常的生活成为国人需要面临的最大现实。新历史小说的代表——苏童的“枫杨树村”系列、陈忠实的《白鹿原》,则重点表现了国人自身存在的两种极端人格的冲突。就如孙隆基所言:“第一种在社群与集体的召唤下可以做到‘舍生取义’;第二种则完全让自己的‘私心’泛滥,达到损害公家利益、假公济私、化公为私的地步。这两种人格甚至可以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23]90年代以来,中国小说的自由伦理叙事可以说达到了一个高峰,一个个“特殊”的人得到了表现,但市场经济体制下文学的大量复制生产导致的重复性与同质性,却呈现出一种吊诡的“特殊性”。许多作品引发的不是读者道德层面的反省,而是欲望的张扬,这种不良的创作倾向是需要深度厘清的。

新时代作家的小说创作,实现了大叙事与小叙事的融合,从而改善了大小叙事分离可能导致的极端化倾向。习近平认为,“广大文艺工作者要把培育和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作为根本任务,坚定不移用中国人独特的思想情感、审美去创作属于这个时代、又有鲜明中国风格的作品”[24]8。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指导下的文学创作,必然是具有中国气象、中国风格,并表现中国精神、中国力量的作品,它既具宏大的历史眼光,同时又尊重个人的生命感觉,是在文学审美属性遵循基础上的对人类整体命运的关注。2019年引发观影热潮的《流浪地球》,改编自刘慈欣的同名小说。刘慈欣在文本中通过父子亲情这一线索,衍生出对人类整体命运的深切关注。中国作家对于“人类命运共同体”伦理内涵的文学书写,通过电影改编的形式传播向整个世界,这种价值观的合理、有效输出不仅使世人见证了中国对于世界的责任感,而且也能从中体味到普通中国人的情感世界。王德威这样评价刘慈欣的作品:“从绝对科普式的知识论遐想到人之所以为人的伦理考量,还有最后对人的想象力的一种憧憬,这些构成了刘慈欣小说精彩叙事下的最基本张力。”[25]在创作中关注人与世界,在人类命运变迁中思考人的责任,刘慈欣为中国当代作家做了良好的创作借鉴。

三、反思与重构:文化自信小说话语表达的未来路径

在中国当代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当代小说表现了不同的时代主题。建国之后“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主题,使政治斗争表现成为十七年文学的主要创作内容;改革开放初期的拨乱反正,使作家们纷纷选择重新发现中国的文脉传统;90年代以来经济大潮的风起云涌,使诸多市场因素渗入到文学生产、传播的各个方面;新世纪以来,由经济发展引发的自然环境与社会问题,以及国家文化发展战略的规划,使作家再次将“文化”作为重点表现对象。从当下世界发展现状来看,文化作为一种生产力为全球经济发展做出了越来越多的贡献。文化软实力成为国家整体发展的基础,更为重要的,是文化对于塑造民族性格、提升个体精神境界的关键作用。鲁迅先生在谈到“自信力”时,说到“要论中国人,必须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诓骗,却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自信力的有无,状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为据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26]。因此,文化自信小说话语表达的未来路径,需在反思与重构的基础上,在文学审美属性的确证、历史与现实交叉的发展定位、文化自信小说表现之方法与意义的拓展等多个层面,实现文化自信在新时代的科学发展。

(一)定性:文学审美属性的遵循与倡导

文学具有文化属性与审美属性,前文已对文学的文化属性做出了说明,而审美属性作为文学更为内在、根本的属性,显然应该得到更多的关注。文学审美属性的探讨集中于两个方面,一为文学的语言,一为文学的形式。

例如这一届评选出的两组纪实片,虽然看似离人像可能远一点,但是很有体温,能闻到泥土的芳香,能看到沙漠,能看到童真,有温暖,有品味。以及入选的名人肖像,并不是因为拍摄的是名人,而是因为拍摄手法很简单,摒除了一切装饰,人物本身精气神突出来了。

文学是语言建构的艺术,作家的气质性情往往体现在语言的运用之中,优秀作家的语言风格沉淀着一个民族的文化记忆与文化血脉。遍览中国文学史,由文学家开拓的不同语言风格充实了文学史的面目。屈原的瑰奇想象,司马相如的皇家气度,杜甫的沉郁顿挫,辛弃疾的家国情怀,曹雪芹的巨族忧思,鲁迅的悲愤批判,乃至当代文学中赵树理的民间风味,蒋子龙的改革先锋,陈忠实的乡土中国,路遥的人生体味等等。优秀作家的语言属于海德格尔说的“诗歌语言”,它与“世俗语言”相区别,“是一种从人的本性中生发出的语言,一种本真的语言……对于诗歌的语言来说,重要的不是语言的表层的法则和结构,而是它下面蕴含的精神能量,这种精神的能量是一种‘寂静的钟声’,一种‘无声的宏响’”[27]。优秀作品的文化自信表现,正是一种“精神能量”的外在呈现。在经历了十七年小说语言的激情有余而理性不足,与90年代小说基于疏离主流的立场做出的语言夸张实验之后,新时代中国小说理应开拓出一种新的语言风格。这种语言应是立足于社会现实的理性提炼,同时能够体现出作家个人的气质性情,它以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形式与风格,既表现出国家社会各个层面呈现出的新变化与新风貌,也能够表现人民大众的所思所想;它既包括人们对现实社会的思考,也寄寓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期待。一种个性鲜明的语言表达体系的创建,有利于优良文化品格的输入,利于小说语言表达能力的开拓,利于文化自信表现力趋于丰富。

文学形式,是文学作品的外在呈现形态,它更多地与作品的结构、类型、叙事节奏等相关。中国当代文学阶段的多种文学体裁,都以独特的形式表现了文化自信的内涵。如诗歌方面,从郭小川、贺敬之的排比、反复,到朦胧派的个人话语实践以及杨炼等人的民族史诗重述,乃至第三代诗歌的话语反叛与无规律的形式,文化自信的内涵不断嬗变与充实。戏剧方面,从魏明伦等人的戏剧实验,到孟京辉的戏剧变革,发展至当下,“在戏剧舞台上,现实题材作品也同样担起了主角。在刚刚开幕的第四届中国原创话剧邀请展上,28 个剧目里现实题材作品占近80%”[28]。小说创作显然也应该从其他题材的形式变革中汲取经验与营养,在这方面当代作家莫言与贾平凹具有典型意义。莫言不仅是一位小说家,也是一位戏剧家,他在《檀香刑》等作品中对高密民间戏剧猫腔的化用,不仅使小说获得了一种民间风格,而且也兼具了强烈的情节冲突特性,从而使小说更具戏剧性。贾平凹自《秦腔》等作品开始,便开启了一种将传统性与现代性融汇的日常生活书写方式,到《老生》与《山本》中,他更是将《山海经》等传统神话文本与民间故事汇入日常生活的流动之中,从而使其秦岭叙事具备了更多神秘特质。总之,小说创作在形式层面的变革趋势,体现出新时代对文艺创作者的要求,即以现实情怀观照中国社会,将文学的现实性与本质层面的审美属性结合起来。

文学的语言与形式,皆是作家精神内容的反映,只有作家具备一种文化自信的眼光,文学的审美属性才能得到尊重与实现。从更深层次上说,当下小说创作领域对现实题材的关注,其实是中华美学精神在当下的承接。作为中华美学精神的提炼者,宗白华表现出对艺术作品现实性的肯定,他认为,“艺术的作用是能以感情动人,潜移默化培养社会民众的性格品德于不知不觉之中,深刻而普遍”[29]。也就是说,作家需要在遵循艺术审美属性的基础上,加强艺术创作的现实性。小说语言风格的现实性贴近,创作形式的现实改造,以及作家精神内容的现实提升,是中国当代小说文化自信表现未来发展的合理路径。

(二)定位:纵向历史与横向世界交流脉络中的民族主体性建构

中国文化的发展,既处于与历史传统的纵向关联之中,也处于与世界文化的横向交流之中。文化自信的建设,既要传承本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与历史经验,也要对外来文化采取批判与借鉴的态度。中国当代小说必然要通过民族品格与世界风范的创建,实现中华民族主体性的发扬,这是文化自信表现的最重要前提。

中国传统文化的特殊性经由当代作家的改造,成为作家笔下具有个人与地方印迹的文学地域,而这也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内部文学书写的典型特征。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韩少功的“楚地”,张炜的“胶东半岛”,刘震云的“延津”,阿来的“嘉绒藏区”,迟子建的“冰雪北国”等等,作家笔下的地域是文学的,更是文化的。如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通过对鄂温克族几代人的命运变迁,突出萨满信仰在族群生活中的重要影响,同时呼唤现代人关切人与自然之间建立和谐生态互助关系的必要性。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则是一部将楚地民俗与民间风味掺入文本的小说,它以形式的创新与内容的多样成为文化小说的典型。作家表现的特定地域的“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使文学的民族性得以突出,而“相对于变幻的时代风云,地域文化显然具有更长久的(有时甚至是永恒的)意义。——它是民族性的证明,是文明史的证明”[30]。樊星的评论是精当的,但从更大范围来看,作家的创作不仅要表现地域文化,更要表现中华民族共同体内部的精神气象。当代作家应秉承不局限于特定地域的文化观念,扩大文化视野,实现创作层面特殊性与普遍性的结合。

世界范围内各类型文化的交流与沟通,是人类文明保持活力的前提。卡西尔认为,不同类型的文明虽然有着不同的方向与原则,但这不一定导向一种不和谐,因为“每一种文明都开启了一个新的地平线,并且向我们展示了人性的一个新方面。不和谐者就是与它自身的相和谐;对立面并不是彼此排斥,而是相互依存”[31]。就如《三国志》中所言“和羹之美,在于合异”,这就要求中国当代文学在与世界文学进行交流时,突出中国传统文化的优质成分,使一种中国气象、中国精神、中国品格贯穿文本始终,在中国道路与中国经验的对外传输中,实现中国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的传播。全球化的趋势,使中国当代文学“走出去”的实践越发频密,但其中不乏令人深思的案例。2005年,重庆出版集团与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合作,面向全球推出“重述神话”系列,苏童、叶兆言等作家的作品被推介给全球读者。但遗憾的是,虽然《碧奴》《后羿》等作品在出版初期凭借出版社的宣传引发了广泛的社会关注,也产生了不错的市场反响,但作品本身神话叙事逻辑的缺失以及价值观的混乱,影响了读者对作品的接受,而国外市场对中国作家作品几乎没有回应。相比之下,西方的《魔戒》《哈利波特》等作品,凭借作家赋予文本以丰厚的人文价值、西方古典文学中神话与史诗的积淀,以及以神话的象征手法表现现实等特点,获得了世界范围内的广泛影响力。这种对比提醒中国作家必须注意中国故事的讲法,即在坚持自身文化身份的同时,用具有中国特色的叙事手法展现中国文化的风格与气度,在这一前提下,“将自我、主体性等等置于与他者和客体的动态链接之中,并从而进入后者的视域,获得其敬重、接受和承认”[32]。这种科学的“走出去”才能使中国当代文学具备世界文学的资质,并为世界文学的发展“提供中国的元素和中国的方案”[33],进而成为构建世界文化共同体的核心力量。

(三)定向:实现文化自信在新时代的跨越式发展

通过文学形式助推文化自信在新时代实现跨越式发展,是时代赋予当代文学的重大使命。习近平总书记提到,“要加强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挖掘和阐发,使中华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基因与当代文化相适应、与现代社会相协调,把跨越时空、超越国界、富有永恒魅力、具有当代价值的文化精神弘扬起来”[34]。以上论述即从方法与意义两方面对文化自信的跨越式发展提出了明确要求,这一要求同样适用于文学的文化自信表现。

文学对文化自信的深层次表现,必然是一种综合性创造的结果。就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表现内容而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革命文化与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是新时代条件下小说表现的最主要内容。张岱年认为,“文化系统的可解析性和可重构性”与“文化要素间的可离性和可相容性”是“辩证的综合创造之所以可能”的原因,在上述前提下,“社会主义文化必然是一个新的创造,同时又是多项有价值的文化成果的新综合”[35]。因此,中国当代小说表现的文化自信,必然要经过旧系统结构的消解与新系统结构的重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不符合新时代社会发展的文化因素自然被剔除,而利于社会发展与大众精神文明建设的文化因素得以保存,在这一基础上,新时代文学的社会责任才能得到真正体现。这不仅需要作家对中华文化的发展脉络有基本的认知,在创作中不犯文化常识错误,而且要求作家有厘清文化系统中精华与糟粕的能力,不能本末倒置,把糟粕当成重点表现对象,把精华扔进臭水沟。作家的根本任务,即继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精神,辩证分析革命文化的精神实质,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标准,表现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在社会中的存在与价值,为文化自信的当代呈现搭建科学、合理的,并且易于大众所接受的文学平台。

实现对大众的文化关怀,提升大众的精神境界,是倡导文化自信的重要目标。当前一些人因为价值观缺失引发的“没有国家观念、集体观念、家庭观念,不讲对错,不问是非,不知美丑,不辨香臭,浑浑噩噩,穷奢极欲”[1]133-134等问题,极大地扰乱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有序进行。因此,作家群体应该明确文化自信建设对于社会和谐进步的重大意义,在理性思考的基础上明确自身对于文化自信的传输责任。作家的创作虽然是一种个人行为,但其通过作品表达出的人文情怀却是全民族,乃至全人类的。钱穆认为文学的“个人”“上承无穷,下启无穷,必具有传统上之一种极度自信。此种境界,实为中国标准学者之一种共同信仰与共同精神所在。若其表现于文学中,则必性情与道德合一,文学与人格合一,乃始可达此境界”[36]。因此,个人情感与体验的表达只是创作的一个方面,当代作家还有更为重要的创作任务。首先,利用文学的中国形式,表达中华文化之精神,突出中华民族的精神品格,使中国文学具备世界文学的特质与品格;其次,以文学创造助推理性的民族文化品格的形成,呈现中华民族传统道德伦理观念的新时代价值,并从哲学高度思考文化自信所能达到的层次;第三,构建文化自信表达的中国知识结构与文化思维体系,推动中国特色文化话语系统的创建。文化自信文学表达在方法与意义两个层面的改善,对于文化自信的新时代跨越式发展大有裨益。

四、结 语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中华民族精神,既体现在中国人民的奋斗历程和奋斗业绩中,体现在中国人民的精神生活和精神世界中,也反映在几千年来中华民族产生的一切优秀作品中,反映在我国一切文学家、艺术家的杰出创造活动中”[24]8。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伟大社会实践,激发着一代代中国作家的创作激情,他们用如椽大笔,记录下中华民族经历的峥嵘岁月,记录下历史潮流中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与那些遗留下来的无言的历史陈迹不同,文学作品总能用情感色彩浓烈的语言,引导读者去阅览中华民族的历史,感受中国作家于字里行间迸发的文化自信。文化自信的小说表达,是作家用塑造人物形象、编织叙事结构、凝练文学语言、提炼文本意义的文学方式,使读者感受文学作品的文化意义,继而生成对于本民族文化优秀成分的认同与自信。在漫长的中国文学史中,那些被得到广泛认同的文学作品,总是承载着丰厚的文化内涵,且在中华民族发展的关键时刻发挥巨大作用。从李斯的《谏逐客书》到诸葛亮的《出师表》,从岳飞的《满江红》到谭嗣同的《狱中题壁》,从曹操的《观沧海》到李白的《将进酒》,中华民族的道德品性与精神气节,都呈现于一代代文学家的字里行间,成为鼓舞民族进步、提振民族精神的文化话语。对文化自信的强调,既是国家文化发展整体规划的需要,也是文学自身发展规律的必然。中国当代小说,处于中国文学在当下的文脉延续之中,也位于中外文学交流的时代大潮的前锋位置,因此,中国当代作家理应以更丰厚的历史积淀、更深广的民族关切、更深刻的文化理解,责无旁贷地参与到文化自信的彰显与民族精神主体的建构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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