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娟
知青歌曲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产物。它发端于20世纪50年代初,至60年代渐成规模,“文革”时期达至高潮。作为一个文化载体,知青歌曲不仅映射出这一时期青年蹉跎与奋进的身影,还集中反映了新中国歌曲艺术曲折发展的足迹,具有重要的学术研究价值。知青歌曲包括“主流知青歌曲”和“非主流知青歌曲”两种类型。前者是指在国家文艺政策、路线和方针的指导下,与体制的思想意识形态保持一致,予以公开发表和出版,由专业词曲作者和业余作者(包括知青)创作的歌曲。后者则指那些与主流意识形态不相吻合,不被认可、接纳和肯定,没有公开发表甚至受到压制和批判,但却在一定范围的知青中以口传、手抄本的形式流传的属于知青原创或编创的歌曲。
在非主流知青歌曲中有不少“借曲填词”的俄苏风格歌曲,堪称中国当代音乐史上极为独特的民间音乐创作现象。它不仅带给人们一种全新的听觉体验,忠实地记录下知青的青春、理想和生活,还从歌曲这一视角丰富了人们对这段历史的感观,从中可以看出大多数年轻人的生活态度、艺术倾向以及对音乐艺术的理解。然而,与俄苏风格知青歌曲的这一特质来比,相关的学术研究较为薄弱。从现有的成果来看,学界对知青歌曲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题材内容、音乐特点、重要人物与作品及变体现象等方面,尤以戴嘉枋的《乌托邦里的哀歌——“文革”期间知青歌曲》[注]此类成果,论文类主要有戴嘉枋:《乌托邦里的哀歌——“文革”期间知青歌曲》,《中国音乐学》2002年第3期,第5—26页;金兆钧:《“私人叙事”与“宏大叙事”的两面神效应》,《读书》1998年第4期,第81—85页;张娟:《知青歌曲变体现象及其成因》,《音乐研究》2015年第2期,第62—74页;张先云:《特殊时期的一代青年心底流淌出来的歌——知青歌曲回首》 ,《音乐生活》2010年第6期,第80—82页;杨健:《〈南京知青之歌〉案的来龙去脉》,《春秋》2003年第2期,第27—29页;等等。相关著作有任毅:《生死悲歌——〈知青之歌〉冤狱始末》,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晨枫:《当代中国歌曲艺术史纲》,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年;杨健:《1966—1976的地下文学》,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3年。最具代表性。在中苏音乐文化交流领域最引人瞩目的学术研究活动,当属哈尔滨师范大学音乐学院陶亚兵教授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类重点项目“20世纪俄罗斯音乐文化对中国近现代音乐发展的影响研究”(2007)以及2009年、2014年在哈尔滨召开的两届“中俄音乐交流国际学术研讨会”,其中关于“俄苏歌曲在中国的传播及其影响”的系列研究成果引起国内外音乐学界的广泛关注,[注]相关成果有薛范《俄罗斯歌曲在中国的传播》、刘莹《俄苏群众歌曲在中国的传播》、李岩松《中国俄苏歌曲的导航者——薛范先生》、王岩《论俄(苏)歌曲对我国抗联歌曲的影响》等,上述文论收录于陶亚兵:《中俄音乐交流史事回顾与当代反思》,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11年。此外,陶亚兵指导的硕士、博士论文也涉及这一领域,如刘莹《俄苏群众歌曲在中国的传播研究》(2010)、李然《社会学视域下的中苏音乐交流——以苏联音乐专家在中国(1954—1960年)为例》等。但鲜有论及“文革”时期的俄苏风格知青歌曲。因此,有必要就此问题给予探讨。
就现有资料显示,俄苏风格知青歌曲主要有两类:
此类歌曲所借用的曲调出自《外国名歌200首》(1958),如俄罗斯民歌《三套车》(列昂尼德·特瑞佛列夫词,彼得·格鲁波基曲),以及前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马都索夫斯基词,索洛维约夫·谢多伊曲)、《红莓花儿开》(伊萨科夫斯基词,杜那耶夫斯基曲)、《小路》(鲍捷尔科夫词,伊凡诺夫曲)、《青年团员之歌》(伽里奇词,索洛维约夫·谢多伊曲)和《海港之夜》(丘尔金词,索洛维约夫·谢多伊曲)。因是知青填词,歌曲反映了他们的生活、思想情感与精神世界。
一是离别之情。1968年12月22日毛泽东发出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注]《人民日报》社论:《知识青年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河南省郏县“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人民公社知识青年学习毛主席最新指示座谈纪要》,《人民日报》1968年12月25日第1版。,全国各地很快掀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高潮。如果说“文革”之前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还属于试验性质,主要是以安置就业、备战备荒和改造思想为目的,侧重政策上的倡导和思想动员。那么“文革”时期则成为解决大量中学毕业生出路问题的一项紧急措施,是在“继续革命”理论指导下改造青年、“防修反修”的政治运动。知识青年“愿意不愿意上山下乡,走不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是忠不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大问题”,是“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彻底决裂,同资产阶级‘私’字彻底决裂的具体表现”,是“防修反修的百年大计”。[注]《人民日版》社论:《济南市革委会狠抓两条路线斗争教育 革命知识青年自觉地到农村安家落户》,《人民日报》1968年12月25日第1版。在此情形下,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已成为不可扭转的现实。一旦报名,接到调令,紧接着就是浩浩荡荡出发的场面。启程时的画面,对每一位当事人都是刻骨铭心的一刻。在各大城市的火车站、汽车站和码头,我们都会看到类似的场景:一边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大喇叭反复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等革命歌曲和“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之类的革命口号;另一边则是送别的人群相拥相抱,依依惜别。当火车(汽车或轮船)启动时,站台(码头)上哭泣声、呼喊声混成一片,即使是那些自愿下乡的积极分子,也有人挺不住,哭着喊着和其他同伴一起扑向车窗(船栏)。在此场景中离城的知青内心是复杂的,既有对亲人朋友的不舍之情,也有对前途的憧憬,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生活的迷惘。如根据《青年团员之歌》(见谱例1)[注]目前搜集到的俄苏风格知青歌曲只有歌词,如果按笔者的理解填入曲调,不仅会误导读者,还会模糊知青填词歌曲的原貌。因此,为了让读者更直观的感受歌曲的俄苏风格,又不至于产生误读,文中仅根据知青填词部分附上相应的曲谱以供读者参考,下同不赘。填词的《再见,妈妈》:
插队的红旗漫卷着雪花,集合队伍!整装待发!沸腾的热血颤抖的话,泪水盈眶喊妈妈——“雪太大,妈妈回去吧!别为儿子担心啦。棉衣很暖和,钱都揣好啦……妈妈您就放心吧!”
革命的口号溅满了泪花,迈开阔步!立即出发!不许回头更不许说话,广阔天地把根扎——“古树老屋,记住我吧!妈妈、朋友再见啦!手风琴背啦,小提琴拎啦,妈妈您就放心吧!”[注]磨砂水彩笔:《几首知青歌曲的歌词回忆》,参见“自由兄弟”,http://thmkqu.blog.gxsky.com,2012年1月3日。
谱例1《青年团员之歌》[注]文中仅根据知青填词情况附上相应的曲谱,谱例出自《外国名歌200首》,北京:音乐出版社,1958年。
歌词中“沸腾的热血颤抖的话,泪水盈眶喊妈妈”“古树老屋,记住我吧!妈妈、朋友再见啦”充满了对家乡、亲人的眷恋;“革命的口号溅满了泪花,迈开阔步!立即出发!”和“广阔天地把根扎”虽不失悲壮,却显示出青年一代“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豪情壮志和革命理想。另一首据《海港之夜》(见谱例2)填词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之歌》则表达了对母亲和心上姑娘的难舍之情。歌词中的“满目辉煌,满眼迷茫”与“一时喜悦,一生悲凉”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惆怅”:
大雪飘落,北风吹响,小提琴在倾诉离别的忧伤。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贫下中农翘首盼望。为“上山”痛饮,为“下乡”歌唱。啊——满目辉煌,满眼迷茫……再见了,慈祥的妈妈,今天我就要离开家乡。雪花纷飞的沈阳北站,妈妈的眼泪在飞雪中流淌……
大雪飘落,北风吹响,手风琴缠绵地把爱情歌唱。无怨无悔海枯石烂,愿青春做伴早还乡。让昨天干杯,让记忆闪光。啊——一时喜悦,一生悲凉……离别了,美丽的姑娘,今天我就要离开家乡。雪花纷飞的沈阳北站,爱人的秀发在迎风飘扬……[注]磨砂水彩笔:《几首知青歌曲的歌词回忆》,自由兄弟http://thmkqu.blog.gxsky.com,2012年1月3日。
谱例2《海港之夜》
二是思乡之情。中国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一场全国范围内的大规模人口迁徙活动,仅1968年至1970年代末,全国就有1600余万人上山下乡。这些刚刚走出校门的学生,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离开父母出远门。在经历了最初的激情后,严峻的现实带给他们一种无形的孤独感和精神压力,而“比劳动的艰苦和生活条件的简陋更加令人难以忍受的则是远离家乡、父母的孤独感,以及对未来命运的不确定”[注]北京延安知青联谊会:《从黄土地走出的北京知青》,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4年,第89页。。人类对乡土的眷恋和怀念是一种永远无法割舍的情怀,每当夜深人静时,这些年轻人就会想起远方的亲人和朋友,还有那熟悉的城市生活。逢年过节(尤其是中秋节和春节)或是情绪低落时,这种思念之情更甚。
尽管1971年起,知青可以在春节前后农闲时节回家探亲,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兵团知青多数安置在偏远地区,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和高度集中的管理体制,劳动强度高,纪律严格,行动不自由,回乡探亲的机会很有限,有的知青甚至要等三四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得到批准回家。农村插队知青虽生活拮据,但生活环境相对比较宽松,回家探亲的次数和时间长短较为自由。那时,写信(日记)、读信成为知青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信成为维系知青和家之间的情感纽带,是他们的精神支柱。当然,知青也通过唱歌来抒发他们的思乡之情。例如上海知青中传唱着两首歌,一首是据俄罗斯民歌《三套车》填词:“冰雪覆盖着嘎呀河,冰河上的人拉着牛爬犁,有人在唱着那想家的歌,唱歌的是一帮上海人”[注]金华:《第一次演出》,载政协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委员会、文史资料与学习宣传委员会:《难忘的岁月:上海儿女在延边》(延边文史资料·第13辑),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85页。。另一首的曲调源自前苏联歌曲《小路》(见谱例3):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遥远的上海。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一直锄到爹娘的身边。爹娘的年岁一天天地在增长,实在叫我心中牵挂,我要变成一只伶俐的小鸟,立刻飞到他们的身边……[注]唐节竞:《拨开迷雾的“小路”——前苏联歌曲〈小路〉》,载钱茸、宋庆光:《歌声中的岁月》,北京: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416页。
谱例3《小路》
三是美食“诱惑”。知青的安置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跨省(区)到生产建设兵团(国营农、林、牧、渔场)当兵团战士(工人);一种是跨省或在本省(区)下乡插队当农民。兵团(农场)知青虽然生活待遇有保障,每个月都有固定的收入,但粮食也是定量供应,难得见荤腥。在知青中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天天早餐汤泡饭,苦菜丝瓜伴午晚,每月吃肉一两次,个个黄脸对黄脸”[注]谭孝武:《第一个中秋夜》,载《青春无悔——云南支边生活纪实》,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46页。。遇到粮食歉收时节,只能以“玻璃汤”或“九(韭)菜一汤”下饭[注]“玻璃汤”就是烧一大锅水,里面放上一点盐,似玻璃清澈透明,“九(韭)菜一汤”就是在汤里撒上一把切碎的韭菜。。即使在称之为“鱼米之乡”的江汉平原,知青有时也是“三月不知肉味”,少有鱼肉和大米吃,吃得最多的是粟米和大麦米,菜则以腌菜和腐乳为主。[注]郭齐勇:《永久的悔与无尽的念》,载董宏猷:《我们曾经年轻:武汉知青回忆录》,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9页。在陕北、云南、内蒙古等贫困地区,插队知青干了一年活却连口粮都不够。大部分知青必须靠家里的补贴才能勉强维持基本的生活,很多知青都有过挨饿的经历。对这群年轻人而言,收工后能饱吃一顿窝窝头已是人生的一件幸事。如依据《红莓花儿开》(见谱例4)填词的《等着窝头凉》,就表现了一群知青围着锅台等候馒头出锅的场景:
修理地球来到塞外小村庄,熬鱼炖肉炸虾使我日夜想,新蒸的窝头吃不到嘴,只好围在锅台旁等着窝头凉。[注]苏杭:《半世情缘半世歌》,载百花文艺出版社编:《永远追求不到的情人》,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42页。
修理地球来到塞外小村庄,熬鱼炖肉炸虾使我日夜想,新整(蒸)的窝头吃不到嘴,只好围着等那窝头凉。[注]金星、金明春:《中国声乐艺术史:中国二十世纪声乐史略》,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406页。
红梅花儿开在我家锅台上,锅台上的馒头又大又香,想吃那馒头就是有点烫,坐在那锅台上等着馒头凉。[注]华梅:《新中国60年服饰路》,北京:中国时代经济出版社,2009年,第102页。
谱例4《红莓花儿开》
年轻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为了填饱肚子、解决饥饿问题,他们到处寻找可吃的东西: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凡是能吃的都寻着来吃。有个别知青实在饿得不行,就去“偷”。为了安抚饥肠辘辘的肚子,知青们偷鸡的手段更是超乎一般人的想象,有“引鸡入室”“守株待鸡”“愿者上钩”主动出击等等。如江浙知青中流传的《偷鸡谣》(《偷鸡歌》)就借用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见谱例5)的曲调,柔美的旋律配以诙谐幽默的语言,反衬出知青半夜偷鸡时的“兴奋”与“忐忑”心情:
深夜村子里四处静悄悄,只有蚊子在嗡嗡叫,走在小路上心里嘭嘭跳,在这紧张的晚上。偷偷溜到队长的鸡窝旁,队长睡觉鼾声呼呼响,鸡婆不要叫快点举手抱,在这迷人的晚上。醒来的队长你要多原谅,知青的肚皮实在饿得慌,我想吃鸡肉我想喝鸡汤,年轻人需要营养。从小没拿过别人一颗糖,拣到钱包都要交校长,如今做了贼心里好悲伤,怎么去见我的爹和娘。[注]王力坚:《文革中的知青地下歌曲》,《世界华人周刊》第179期,参见老例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700847551,2012年4月3日。
深夜林子里四处静悄悄,只有蚊子嗡嗡叫。走在小路上心里怦怦跳,在这紧张的晚上。偷偷溜到队长的鸡窝旁,队长睡觉呼呼响。鸡婆莫要吵快点进书包,在这迷人的晚上。亲爱的队长你要多原谅,知青的肚皮实在饿得慌。我想吃狗肉我想喝鸡汤,年轻人需要营养。从小没拿过别人一颗糖,捡到钱包都交给校长。如今做了贼心里好悲伤,怎么去见我的爹和娘。[注]林安石:《杀狗事件》,载梁江平、刘哲斌:《北大荒知青档案》,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317—318页。
谱例5《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四是爱情渴望。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塑造了青年一代“清教徒”式的恋爱观。在集体主义盛行的年代,为解放全人类,实现共产主义的伟大事业而奉献终生是人生的奋斗目标,而谈恋爱,沉溺于卿卿我我是堕落的的行为,往往要受到大家的“声讨”和“围剿”,唯有同志和战友般的革命情谊才是最宝贵的。当爱情和“黄色”“流氓阿飞”“资产阶级”之类的字眼连在一起时,一些坠入情网的知青往往会有一种心理上的负罪感,于是禁欲主义在知青中一度弥漫。然而青春与爱情如影相随,正处于荷尔蒙分泌的男女知青们依然抵挡不住爱情的“诱惑”。男女知青朝夕相伴、风雨同舟,相同的命运、相互的体贴,免不了滋生出大男大女特有的倾慕恋情来。既然不能明说,那就借歌传情。如以《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见谱例5)填词的《莫斯科郊外的后半晌儿》,就以调侃的方式表达了穷知青谈恋爱时的无奈与酸楚:“我的心上人对我要求高,她要自行车[注]那个时代的自行车不仅是人们基本的代步工具,也是百姓重要的家当之一。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一辆“名牌”自行车(上海产“凤凰”“永久”,天津产“飞鸽”),自行车实行凭票供应,永久牌的价格也在150元左右。1962—1963年间,“凤凰”“飞鸽”和“永久”的标价高达每辆650元。和罗马表[注]罗马表是70年代结婚的“三大件”(自行车、手表和缝纫机)之一,属于最流行的进口石英表,价格在280块钱左右,算是一件高级的奢侈品。那时一只国产的上海牌手表也要120元钱一块,相当于普通人三四个月的工资,还要凭票供应。,我是个穷学工,哪里来的钱,只好上街去偷包包”。[注]胡赳赳:《中国的倒影》,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233页。与此类似的还有《新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对我要求高,又要单车,又要罗马表,又要工资高,还要子弟标(即小伙子长得俊),这些要求我可达不到。为了心上人我去掏腰包,不幸被人家抓到了。一阵皮鞋踢,一阵棒棒敲,我的心上人躲在一边笑。[注]张曼菱:《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张曼菱小说集》,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86页。
此外也有展现青年男女之间互相倾心,却爱在心头口难开的内心“小秘密”。如根据《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见谱例5)和《红莓花儿开》(见谱例4)填词的两首知青歌曲: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偷眼望着我不声响,我想开口讲又怕挨耳光,多少话儿留在心上。[注]其然C:《怀念黄歌》,其然(凭空远眺)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ch6093en,2010年4月30日。
村外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个小宋,真使我喜欢。[注]王晓旭:《假日印象》,载《荒原印“记”》组委会、编委会《荒原印“记”——燕窝岛、珍宝岛、天鹅岛上的岁月》,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9年,第203页。
五是世事调侃。下乡之初,广大知青的确是满怀革命理想和革命激情,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农村的贫穷与落后。然而,当知青接触到农村的社会现实后,很多人发现即使过了七八年,他们依然难以融入农村社会。一方面,大部分地区的农民并不自觉自愿地接待知青,而是将此作为一个政治任务来接受;另一方面,农村的落后面貌和农民的“落后”意识也使插队知青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失落感。事实上,插队知青的社会地位和政治身份比农民还要低,因为他们属于“被教育者”,可“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物质及精神的匮乏逐渐滋生出不满的情绪,有知青开始表现出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从他们的言语中就可以感受到一种自我嘲讽的意味,最典型的就是“修理地球”。我们从俄苏风格知青歌曲中也可以感受到知青这种自怜自叹、玩世不恭的愤世情绪。如根据《红莓花儿开》(见谱例4)填词的一首歌,就表达了对“警司”首长的揶揄:
隔壁子的老娘儿今年五十八!账房的老爹和“警司”首长同时看上了她!账房的老爹有空就到她那儿去觑儿!“警司”的首长早就注意了他![注]乔瑜:《孽障们的歌》,《当代杂志》1986年第6期,第35页。
知青中有不少音乐爱好者出于对俄苏歌曲的喜爱,还尝试创作了“苏联风”的知青歌曲,从中不难找出原歌的影子。在山西插队的北京知青创作的《友谊之歌》(见谱例6)是目前所见的唯一一例。这首歌写于1968年冬天,词作者是张彦红,曲作者是戈小丽。因大家都酷爱苏联歌曲,于是在谱曲时把《友谊之歌》的主歌配成《山楂树》风格的小调,激昂的副歌则配成《斯大林颂》风格的大调。喜爱二重唱的孙丽丽还琢磨《山楂树》二声部的规律,并给《友谊之歌》配了低声部。《友谊之歌》成了知青爱唱的另一首“苏联歌曲”。[注]戈小丽:《〈友谊之歌〉——知青的故事》,载杏花村知青:《遥指杏花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94—195页。
谱例6《友谊之歌》[注]据原谱(简谱)制谱,参见戈小丽:《〈友谊之歌〉——知青的故事》,载杏花村知青:《遥指杏花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04页。(张彦红词,戈小丽曲,贺昌坤制谱)
总体而言,俄苏风格知青歌曲具有鲜明的民间音乐创作特征。具体如下:
编者信息缺失严重。词作者并非诗人或作家,而是普通知青。他们也未曾想要发表,而是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借曲“言志”。况且都是借用大家熟知的曲调进行填词,故编者的个人信息较为模糊,基本上不署编者姓名。
曲同词异现象突出。依曲(声)填词一直是中国民间歌曲的主要创作方式。自汉唐以降直至20世纪的学堂乐歌、中国工农革命歌曲和俄苏风格知青歌曲都延续了这种传统的创作模式。在口耳相传中,知青既是传唱者和受众者,同时也是创作者。他们将个人的生活遭遇、思想情感、人生态度和理想追求诉之于歌曲,借用歌曲来抒发个体情感,由此产生同一首“母曲”多种歌词的现象,所填之词甚至会大相径庭。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有五个版本,其中三首与爱情有关,另外两首则与“偷鸡”有关。
乐谱无定本。此类歌曲都属于知青应景式的口头即兴创作,故填词时带有一定的主观随意性。即便是借用同一曲调,也会出现歌词内容虽相近,但每句唱词字数变化较大的现象(如根据《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填词的两首《偷鸡谣》)。加之采用口耳相传的传播方式,不以书面乐谱为主要传承方式,常常是词随曲走,曲随词调(tiao),调(diao)随歌(者)定,故无固定的乐谱。
词拙情真。所填之词都是有感而发,不加修饰,融入了现代口语,语言质朴通俗,语意浅显直白。句式字数灵活,辙韵自由,不甚讲究平仄和韵脚。歌词看似平淡无奇,在艺术性上还需要推敲,但却感情真挚,无所顾忌地展现了普通人(知青)的生活态度、思想情感与理想追求。歌词中所饱含的亲情、友情和爱情,对“吃”的种种记忆以及对世事的调侃等,正是知青下乡生活的真实写照。
俄苏风格知青歌曲的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客观原因,也有主观原因:
第一,俄苏歌曲在中国的传播与影响。俄苏歌曲入传中国最早可追溯至20世纪20年代,但其真正影响我国人民的生活则在50年代。其时,国际两极对立的冷战格局已形成,鉴于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世界对中国革命的敌对态度,中国共产党人作出向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一边倒”的选择。由于美国等资本主义国家对中国实行围堵和禁运政策,中国只能在苏联的援助下,进行大规模的经济建设。[注]牛大勇:《冷战与中国“文化大革命”的起源》,《社会科学论坛》2000年第5期,第30页。1950年2月14日《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的签订,标志着新中国正式加入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11月,《人民教育》发表了社论《进一步学习苏联的先进教育经验》。1953年2月,毛泽东在全国政治协商第一届四次会议上作了“要学习苏联”的指示。在中央领导的号召下,中国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领域掀起一场自上而下“向苏联学习”的热潮。在那个全民向苏联“老大哥”学习的年代,俄苏歌曲通过多种途径在中国广为传播。虽说此期的中苏音乐文化交流是以引进苏联音乐的“单向交流”为主,但它毕竟开启了俄苏歌曲在中国传播的新声。“在中国,恐怕没有一个国家的歌曲,像俄罗斯和苏联歌曲那样,被翻译介绍得如此量多而全面,传唱得如此广泛而长久,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如此深刻而隽永,对我国的革命事业、建设事业和社会生活产生的影响如此巨大而深远”。[注]薛范:《俄罗斯和苏联歌曲在中国的传播及影响》,载陶亚兵:《中俄音乐交流史事回顾与当代反思》,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9年,第117页。这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1.俄苏歌曲的译介。我们都知道,任何外国歌曲都必须翻译成“母语”才能得到更好的传播。译配歌曲属于“二度创作”,这不仅要求翻译者具备良好的文学功底和外文修养,还要熟悉歌曲的语言与内容,使译词做到“信、达、雅”,既符合原词作的韵律,又同音乐部分相得益彰,才能准确表达出歌曲所塑造的音乐形象及其思想感情。在俄苏歌曲的译配方面汇聚了一大批文艺界的精英,如郭沫若、周巍峙、吕骥、李焕之、赵沨、塞克、安娥、章枚、薛范、潘奇、张洪模、钱仁康、毛宇宽、汤雪耕、朱子奇、庄枫、石年(陈志昂)、李元庆、汤雪耕、屠咸若等等。正因这些歌曲译配者的努力与实践,才使得俄苏歌曲成为大家喜闻乐见的作品。
2.俄苏歌曲的出版。上海广播电台的《广播歌选》是较早发表外国歌曲的刊物,像《小路》《遥远的地方》《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脍炙人口的苏联歌曲,最初都是在《广播歌选》上首发,并由广播乐团在电台中教唱而得以广泛流传的。1952年4月问世的《歌曲》杂志曾刊载过《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树》等大量俄苏歌曲。同期的音乐出版社及万叶书店、真理书店等民营书店也出版过俄苏歌曲集。据统计,仅1951—1960年间出版的苏联歌曲集就有二十余部,[注]李然:《社会学视域下的中苏音乐交流——以苏联音乐专家在中国(1954—1960)为例》,哈尔滨:哈尔滨师范大学,2011年,第14—15页。其中影响最广泛的当属音乐出版社编的《外国名歌200首》(1958)。此书出版后,深受广大歌曲爱好者(尤其是青年)、音乐工作者和专业歌唱家的欢迎。因读者争相抢购,一再脱销加印至七八十万册。[注]黎章民:《〈外国名歌200首〉沉浮录》,《出版史料》2008年第3期,第113页。
3.俄苏歌曲的演出活动。除了译介和出版,俄苏歌曲也经由苏联电影、苏联音乐唱片欣赏会、苏联音乐家与音乐表演团体、大中院校的歌咏活动、大中城市的音乐会及中文俄苏歌曲唱片等渠道在我国传播。如1952年举行的“中苏友好月”(11月7日至12月6日)活动中,苏联派出了文化工作者代表团、艺术工作团、苏军红旗歌舞团、电影艺术工作者代表团专程来华参加此项活动。他们访问了北京等20个大城市及附近县城和乡村,其大小演出共142场,观众达90.7万人次,广播和转播演出实况共22次,有组织的听众达2500万人次。[注]骆晓会:《“蜜月时期”的中苏友好文化交流》,《益阳师专学报》1991年第2期,第35页。此次苏军红旗歌舞团带来的《海港之夜》《太阳落山》和《遥远的地方》在《广播歌选》上首发后,即由上海广播乐团在广播中教唱并演唱,很快在青年学生中流传开来。[注]薛范:《俄罗斯和苏联歌曲在中国的传播及影响》,载陶亚兵:《中俄音乐交流史事回顾与当代反思》,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9年,第125页。
知青都是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他们的孩童时代正是中苏友好合作的“蜜月期”。在全民“向苏联学习”的热潮中,“苏联”这个美好的字眼早已根植他们幼小的心灵,学唱俄苏歌曲不仅是一种集体行为,也是一种新的社会风尚。在俄苏歌曲的陪伴中,知青度过了童年和学生时代。在这段人生最美好的岁月,在这充满温情的异邦文化之中寄托了新中国青年的希望和梦想、友情与爱情,以及诗和“远方”,故知青对俄苏歌曲有特殊的情感。正是在中苏音乐文化交流活动的推动下,俄苏歌曲才得以在中国建立深厚的群众基础,为后来俄苏风格知青歌曲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第二,俄苏歌曲自身的魅力。就中国人的音乐审美心理和听觉思维习惯而言,我们更偏爱“线性旋律”,要求旋律“具有完整流畅的歌唱性和优美动人的抒情性”。[注]钟春森:《谈听众的审美习惯》,《人民音乐》1981年第11期,第17页。这种“线性思维的原则甚至渗透到中国人的一切思维领域,成为中国人思维习惯乃至意识观念中最重要的内容”。[注]田青:《中国音乐的线性思维》,《中国音乐学》1986年第4期,第66页。旋律优美动听的俄苏歌曲正好符合中国人的音乐审美观。
第三,俄苏歌曲的曲调进行以级进为主,常辅以大跳音程(四度、六度、七度或八度),喜用弱起乐句,波浪般的曲调起起伏伏极富动感。如《海港之夜》(见谱例2)主歌部分,首句为弱起小节,前两小节节奏相同,起音均为d1,但第1小节第一拍、第三拍分别落在d2和c2,第2小节第一拍、第三拍则落在c2和bb2,紧接着是一串上下迂回的下行音调,一开始就给人一种耳目一新之感。全曲旋律“充满了有规律的、柔和的大跳音程(九度、八度、七度和六度),仿佛像海浪的起伏,节拍从容不迫,曲调宁静抒情,独唱、重唱和合唱层次分明,听来令人神往”。[注]黄晓和:《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群众歌曲和交响乐》,《音乐研究》1995年第2期,第14页。俄苏歌曲多为小调式,尤以和声小调与旋律小调居多,色彩黯淡、忧郁,适宜表现不安、激动、渴望的情感。歌曲结构以一段体、二段体居多,但乐句短小精炼,在调式色彩、节奏(拍)的处理上构思极为巧妙,很少有雷同的感觉,常给人以听觉上的美感。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见谱例5)仅有四个乐句,却采用了同名大小调交替(c自然小调→C自然大调→c旋律小调→c自然小调)的手法,还突破了乐句的方整性:a(4)—b(3)—c(5)—d(3),最后两句使用了切分节奏和弱起节奏,强弱拍倒置改变了原有的强弱规律,使得曲调的进行与歌词所表达的情境水乳交融,于素雅中显露出生动的意趣。又如《青年团员之歌》(见谱例1)未遵循常规的大调式进行曲模式,而以小调式贯穿全曲,调性布局采用了关系大小调(﹟c自然小调→﹟c和声小调→E自然大调),于小调中闪现大调的光芒。
从知青的言语中可以看出他们对俄苏歌曲的喜爱之情:
不知道为什么,《三套车》《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竟然如瘟疫一般在知青中蔓延,渗透进中国任何一个偏僻的村庄,只要那里有城里来的知青!……这些歌就像风一样,从不知什么遥远的地方吹来,每一个音符就像雨滴一样滴进我们干涸的心房,即使天生五音不全的人,也一听就会。那旋律一旦进入耳朵,就再也无法驱除。[注]凤凰卫视《文化大观园》栏目组:《文化大观园》,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7年,第255—256页。
我特别喜欢《小路》、《灯光》、《喀秋莎》、《山楂树》、《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歌曲,用不了几天就唱得烂熟了,俄罗斯歌曲的优美动听是语言表达不出来的,就觉得味道特别好,而且别具一格,一听就知道是俄罗斯的。我十分惊叹俄罗斯人的艺术天赋,同样是7个音,他们为什么就组合得这么好呢?我只有用“成就比较高”来形容了。还有三首表现俄罗斯人们深重苦难的民歌,旋律深沉、凄婉动人,我也比较喜欢,那是《三套车》、《草原》、《伏尔加船夫曲》。[注]戴晓林:《土炕洋歌》(三章),《梁祝》2012年第2期,第57—58页。
拨动年轻人心弦的不仅仅是俄苏歌曲优美动听的旋律,还有那朴实真挚,闪烁着人性光芒的歌词。俄苏歌曲于平凡中见崇高,不仅表现“自我”,还“通过个人来反映群体意识和高尚的思想”。[注]薛范:《俄苏歌曲七十四年风雨历程(下)》,《俄罗斯文艺》2008年第4期,第80页。歌曲的主人公都是普普通通的劳动者和战士,他们对人生、亲人、朋友、恋人和国家的那种真挚情感是创作者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无论是抒发对亲人和故乡的告别和怀念(《海港之夜》),表达年轻人对爱情的憧憬(《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是凄凉悲切的《三套车》和情窦初开的《红莓花儿开》等,都是字字沁人心腑,恰好吻合了知青对爱情、友谊和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正如知青所述:“这些歌曲很符合我们的心境,十分的解渴,仿佛就是为插队知青们写的”,“那悲凉的意境似乎是我们命运的写照”。[注]谢春池:《岁月的隐秘》,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44—45页。也恰如翻译家薛范所评价的那样:这些歌曲“体现了远大理想的追求,对崇高事业的奉献精神,对世界命运的深切关注”;抒发了“对情爱和幸福感的体验,对人性真善美的赞扬”;作品中“跃动着一股使人奋发向上的力量”,是“对我们曾经拥有而如今正在失落的许多弥足珍贵的东西的呼唤”。[注]薛范:《理想的光辉永不熄灭——“(前)苏联歌曲与我”之一》,《音乐爱好者》1994年第5期,第29页。正因此,才使得知青成为其忠实的受众者和传播者。
第一,知青自我情感需求。一群十来岁的孩子远离父母、城市和熟悉的生活环境来到广袤的农村,在新的环境里,他们一方面要克服语言上的障碍,不仅要学会日常生活的自理,还要学做各种农活,适应繁重的体力劳动生活;另一方面,住房和生活环境、工作收入与伙食、疾病与意外事故、卫生与医疗、受迫害、血统论、“走后门”、婚姻等一系列接踵而至的问题也引发了内心的不满情绪。个人前途的渺茫与回城的无望,低人一等的“外来人”身份,缺少关心和爱护的心灵,无法“自卫”的“弱势”群体,让这些曾经满怀革命激情,决心“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接班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失落、焦虑和沮丧,心理上的挫败感及精神上的巨大压力都迫切需要释放的途径,于是唱歌就成为知青排忧解闷的主要方式。那么,知青当时能唱什么歌呢?
在横扫“封资修”的年代,“文革”初期的乐坛除了少数颂歌、语录歌、红卫兵歌曲、牛鬼蛇神嚎歌及江青钦定的“革命样板戏”外,但凡古今中外的一切音乐文化遗产统统被“四人帮”以“封资修”的罪名打入冷宫。为了配合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国务院文化组革命歌曲征集小组编辑出版的《战地新歌》专门选登了一批由词曲家们创作的歌曲,如《青春献给伟大的党》《革命青年进行曲》《延安窑洞住上了北京娃》《山乡盼着你们来》等。此外,还有讴歌“社会主义新生事物”的歌曲集(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歌曲集》及其“续集”等)以及兵团知青创作的革命歌曲(如《兵团战士胸有朝阳》《兵团战歌》等)。不过,这些进行曲风格的“革命战歌”难以满足知青的情感需求,大家“私下”最爱唱的还是抒情歌曲。俄苏歌曲的忧郁和伤感正好吻合知青苦闷、惆怅的心情,成为他们情感宣泄的“替代物”。大家在歌声中倾诉着爱情、寂寞、苦闷与悲伤,以及对命运的抗争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那个时代没人给我们写一支歌,语录歌、“文革”歌曲及样板戏和我们的生活完全挨不上边儿,只有大量描写生活的苏联歌曲才能表达我们的感情。在春光时节我们唱《春天里的花园花儿多么美丽》;在田野里我们唱《田野静悄悄》;坐在河边我们唱《滔滔的德涅伯尔汹涌澎湃》;路边农家小舍我们唱《纺织姑娘》;下工回村我们唱《太阳落山》;有人初恋我们唱《有谁知道他》;寂寞时唱《孤独的手风琴》;苦闷时唱《月亮你不要照吧》……当谈到父母,谈到我们走时他们是怎样的悲痛欲绝,只好自我安慰地唱《共青团员之歌》:“再见了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了妈妈,别难过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坐在大炕上聚餐,用盛着井水的粗瓷大碗互相碰杯时我们唱《我们举杯》:“如果在节日里有几个好朋友,同我们欢聚在一起。我们要回忆起最珍贵的一切,唱起了愉快的歌。”在无法知道何去何从的情况下,我们一遍遍地唱《夜莺曲》,相信只要保持一颗进取的心,这不该是我们最后的结局:“河边夜莺在歌唱,歌声充满悲怆。可爱的人儿最难忘,勇敢进取莫再悲伤……”[注]戈小丽:《〈友谊之歌〉——知青的故事》,载杏花村知青:《遥指杏花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95页。
第二,青少年求新求变的心理。知青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产生了独具特色的一个亚文化群,他们具有“共同的生活方式、特定的语言、举止气质”,以及“某些共同的价值观、心理结构和审美观”。[注]金兆钧:《光天化日下的流行:亲历中国流行音乐》,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2年,第146页。这些年轻人的思维能力和认识能力正处于一生中最活跃的时期,他们富于幻想,渴望新文化,喜欢赶潮流;他们受传统习惯势力的束缚较少,富有创新精神,敢于标新立异,一旦接触到新鲜的事物就会积极追求并努力运用到现实中。这种求新求变的心理正符合青少年亚文化具有的变异性、创造性、独立性和批判性特征。[注]陈优生、范中杰、李华青:《青少年成长指导学》,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07—208页。
1958年后中苏关系逐渐走向破裂,苏联作为头号修正主义的“社会帝国主义”和“国际无产阶级阵营中的叛徒”,被中国视为头号敌人。鉴于官方对“封、资、修”和“名、洋、古”文化的批判,以及对外音乐文化交流的严格控制,俄苏歌曲自然也难逃被“禁唱”的命运。除“十月革命”时期的俄苏歌曲外,其他歌曲一律被视为“黄歌”而遭遇“冰封”。直至1970年,包括苏联音乐和西方音乐在内的,曾被认为对革命思想有侵蚀作用,属于资产阶级文化的外国音乐才得以解除“冰冻”,并通过公开或地下的渠道在民众中有限度的流传。如前所述,知青的童年和学生时代是在俄苏歌曲的浸染中长大的,对俄苏歌曲的迷恋似乎是那个时代青年的共同情结。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中苏关系的低潮期,知青甘愿冒着“传播资产阶级思想文化”的风险,通过各种方式来满足自己对俄苏歌曲的精神渴求。年轻人才不管这首歌来自“修正主义”国家,还是来自“帝国主义”国家,只要符合他们的心境就行。谁也无法阻止“黄歌”在知青中的泛滥,至少在农村是做不到的。
正值青春期的知青还有自我实现的需要。他们不仅追求独立的生命体验以及另类与独特,还希望能与时代同步,甚至可以超越自己所处的时代。因此,知识青年是不满足于传唱俄苏歌曲的,他们还希望借助歌曲这一形式进行思想交流。可知青大多是中学生,具有较高文学素养和音乐才能的人毕竟是少数,故“借曲填词”成为他们首选的创作方式,有此才能的知青也被大家戏称为“借曲家”。“借曲家”的曲库极为有限,在“借酒浇愁”时只能采用自己熟悉的曲调进行填词。填词时,他们注重的是曲调的情绪和情境,以及对声音美的追求。同时为便于歌曲的传唱,在曲调的选择上力求好听易记。前述俄苏歌曲除符合“好听”的要求外,在“易记”方面也具有许多共性特征:一是音域适中,一般都在十度以内;二是节奏(拍)规整,以四分、八分和二分音符为主,至多加入一些附点音符,节拍多为2/4拍和4/4拍;三是主题发展多采用重复、承递和贯穿节奏手法;四是结构短小,一段体的分节歌居多。同时考虑到广大知青的音乐接受能力,“借曲家”还对个别歌曲的曲调进行了适当的“剪裁”。如《海港之夜》《红莓花儿开》《小路》略去了重唱、合唱部分,只保留了高声部的旋律等等。更有甚者,根据俄苏歌曲的音乐风格编创了新型的“苏联歌曲”(如《友谊之歌》)。
俄苏风格知青歌曲是“中(词)西(曲)合璧”的“新歌”。这种外来曲调与中国本土歌词的结合既体现了中华文化对外来音乐文化的融合与吸收,又与中国传统音乐的创作模式相吻合,也是中苏音乐文化交流的一个见证。它经历了一个由“原汁原味”到“消化”“融合”的过程,不仅对知青的生活及其精神世界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丰富了知青歌曲的创作,也体现出国人新的审美需求(即音乐的抒情性、内容的平民化),从而为新时期通俗歌曲的产生提供了较为广泛的社会心理基础。值得注意的是,受知青文化修养所限,俄苏风格知青歌曲难免存有缺憾之处,如有的词曲不甚搭配,歌词稍显粗糙、冗长等,但其历史意义毋庸置疑。
艺术之所以是艺术,就在于它是为了满足人们的精神需要而存在,歌曲也如此。这其中既渗透着人们主观的情感、思想和审美理想,同时也体现出他们对社会生活的独特理解和认识。从俄苏风格知青歌曲可以看出:“歌曲复杂或简单,是并不重要的。终究不是因为这点才受人喜爱。只有当人们在歌曲里寻找自己生活的旅伴、自己思想和情绪的旅伴,这样的歌才会受人欢迎”[注]薛范:《歌曲翻译探索与实践》,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2页。。或许,这才是俄苏风格知青歌曲的魅力所在,对当前我国的歌曲创作也有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