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翔
读《梦回故里之一》
不是你的笔墨干枯
也不是那一年,你在神游之中
一手推远身后的秦岭
穿过的渭河干枯
梦回故里,你看见
大地投下千年的身形
还在一堆黄土抹不开的色泽里
世世代代,雕塑陨石一样的
面孔。沟谷里
没有一丝能滋润天空的
水声,神灵走远的路上
苍茫的人,转过身来
丧乱的风,刮过
土塬的上空,可以吹绿
坡地里的麦苗,也可以吹活
窑背上的枯木。而被刀斧凿过的
人的脸面,不是风
能随意修改。重过金属的
大地上,你用洗练的
水墨,提炼阳光
带着灵与肉,我在你
泼洒给故里高贵的墨色里
读到的声音,像从黄土
地心,击打而出
读《梦回故里之二》
谁能从旧有的大地上
赶走你笔下,那位顶天立地的人
谁的身边,就只剩下失去
水墨的空谷
天地暗下去,头顶的
云朵亮了,你又从故乡
取走一座千年大山,风雨吹过
一张宣纸的时候,你让一位牵牛人
站在这里,有了横空
出世的感觉
你挥笔,把山的筋骨给他
你泼墨,把山的血肉给他
天空亮了,他站着
双腿像水墨打造出来的两根铁钉
抓紧大地的肌肤,让死去的人
仰躺在地下,也能听见
那些山水埋藏下
万物的声音
关中塬上,那些埋着
帝王的山,被你搬在大过田野的
宣纸上,用水墨雕塑一群人
或依偎他们的牛
读《梦回故里之三》
黄土在塬上,带着
稀疏的草木,从一面陡坡上
漫下来
被压迫在大风
吹过的坡下,一片村庄
深陷在黄土里,也像带着古老的
风水,一路漫下来
柴门土窑里,有人间的寂静
也有烟火上升
落尽枯叶,树木
抬高着村庄,也让深陷在
黄土里的人家,露出干净的面目
而每个可以放下
身体的夜晚,是活着的人
向泥土的一次退缩
这样的村庄,多数
已经消失了,那些在你的纸上
活得长久的,轮廓硬朗
读《梦回故里之四》
没有背景,也没有
人和工具以外的那些多余
又夺目的渲染
你要干净地,还原
生活之中,每天上演的场景
这个时候,男人的肩膀都是铁打的
女人也一样,只要出嫁给
土塬上的村子,挑水
仅次于生育
挑水的人,起得比候鸟早
挑水的人,惊醒左邻右舍
只是这样的场景
早已谢幕。那位腰身粗壮的男人
他脊背上的辫子,透露出
这一身的力气,来自
一个旧时代。离开人间
他去了哪里
挑水的女人,最多
挽上袖口,而挑水男人的衣裳
早被汗水脱去
读《梦回故里之五》
大地在身后,带着天空
开始不顾一切地,塌陷
这是大地突然看见
这些人之后,一次以毁灭自己
为代价的感动。而他们
带着粗大的身骨,也带着
惊恐的表情,向着
天空张望
天空有神的声音
天空有村上所有死去的人
天空有天空里的粮食
站在大地的边沿
铁打的他们,像一座
移动的山峰。牵上一起耕种的牛
挎上简单的行李,听着神
在更远处的召唤
他们上路
或许,这是一次劳动后
带着神意,他们咏而归
读《梦回故里之六》
被天上的流云
翻身看见了,这里的女人
比流云还美
不是黄土沉闷,也不是
屹立在你面前的山水陈旧
那双看穿世事的目光,在没有触碰
女人寂静的身世时
力透纸背,在你随时爆出
蛮荒之力的手上,很多事物
显示出的气象
都很狂野
一旦收住,狂野
成性的水墨,拂去扑面而来的虚土
我看见的女人,面目姣好
脸上也透出了古瓷的清亮
点染她的头饰
你从颜色的牢笼里
终于放出一抹淡淡的
赭石之色
这里的女人,知道
向西有一條,拉长历史的
马嵬坡
读《梦回故里之七》
这样的场景,让我眼热
让我回到另一个马坊
蹲在地头,一群
劳累的人,也是一群
骨架结实的人。不会訇然倒下去
身边的牲口,带着胃里
消化完了的干草的味道
回头注视着,端在他们手里的
一只碗,能埋住一张
支离破碎的脸
这个时候,人和牲口
拥挤在大地被翻开泥土的一角
就是埋下种子的
一片山河
我曾咬牙,蹲在其中
把一副枯瘦在青春期的脸面
埋进一只碗里。记住留在
碗边的呼吸,多年以后
只要想起,饥饿
就把我带回他们蹲过的
地头上,一片萋萋的
芳草,不会认出我
也没有我想要看见的
场景,一切都走进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