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瑞仙 童 星
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深入发掘马克思主义社会保障思想内涵,以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指导当代中国社会保障价值理念的建构,促进中国特色社会保障制度的定型与完善,是一项具有重要理论意义与实践意义的命题。
马克思主义的诞生及其指导下的工人运动催生了现代社会保障制度。马克思主义作为全世界无产阶级的精神武器,唤醒了工人阶级的斗争意识,工人运动的兴起造成如火如荼的社会主义运动,冲击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制度基础。在资本主义面临危机之际,以威廉皇帝和“铁血宰相”俾斯麦为代表的德国统治阶级被迫做出让步,出台了改善劳工待遇的系列措施,现代意义上的社会保障制度破茧而出。用俾斯麦的话来说,“只有现存国家统治政权采取行动,即由她实现社会主义要求中合理的、并与国家社会制度相一致的东西,才能制止社会主义运动的混乱局面。”①迪特尔·拉夫:《德国史:从古老帝国到第二共和国》,德国慕尼黑出版社,1985年,第159页。只要“给健康工人以劳动权,保证他们病有所医,老有所养”,“那些先生们(社会主义者)就会成为鸟的空鸣。”①查尔斯·多内尔·哈森:《1815年以来的欧洲》,德国纳布出版社,2011年,第292页。可见,“现代社会保障的建立既是无产阶级为争取自己合法权益而进行长期艰苦斗争的结果,也是资产阶级统治策略的变化,将其作为一种‘消除革命的投资’”。②童星、赵海林:《影响农村社会保障制度的非经济因素分析》,《南京大学学报》2002年第5期。
社会保障制度的产生,既然是德国统治阶级与工人运动妥协的产物,本身就必然含有“社会主义”的因素。德国社会保险制度产生后,时任英国首相张伯伦试图仿效德国建立社会保障制度的时候,被他的反对派指责其施政纲领是“社会主义的”。20 世纪30年代,临危受命、极力主张并于1935年签署《社会保障法》的时任美国总统罗斯福,其“新政”措施中就有通过国家干预、救济贫困工人等社会保障措施。罗斯福在1937年总统就职演说中说,“检验我们进步的标准,不是看我们是否为那些绰绰有余者锦上添花,而是看我们能否使那些缺衣少食者丰衣足食”。③魏新武:《社会保障世纪回眸》,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55-56页。这也使得他被政治对手和记者怀疑为“社会主义者”。可见,资本主义世界最先产生现代意义上的社会保障制度,确实不是接受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指导而致,却肯定是迫于马克思主义及其指导下的工人运动所逼。那么,马克思主义社会保障思想的内涵究竟有哪些呢?
马克思对于资本宰制逻辑的否定与深刻批判,是认识资本主义及其社会保障本质属性的逻辑前提,也是认识全球化时代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时期社会问题的逻辑前提。资本主义的本质特征是以资本为主导、被资本所宰制。市场经济是满足“理性经济人”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制度设置,市场经济的逻辑其实就是资本增值、财富增长的逻辑。20 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社会发展史上实现了市场经济与社会主义相结合的历史性创举,市场经济由此成为迄今为止包括中国在内绝大多数国家实现经济增长的不二法门。2019年谢世的美国新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沃勒斯坦断言:“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现代化的世界,而是一个资本主义的世界。”④伊曼纽尔·沃勒斯坦:《沃勒斯坦精粹》,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37页。几乎所有的西方理论家都承认资本主义的存在是天经地义的、永恒的。然而,马克思主义则坚定地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并非与人类共始终,而是历史的,既有其萌芽、发展,也必然迎来衰落、灭亡,因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也并非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总而言之,它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3页。资本的特权、金钱的特权取代了封建的特权。资本主义以形式上的平等掩盖了实质上的不平等。由于资本的逻辑、市场的逻辑畅行无阻,在资本控制之下,现代社会的人与物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均被高度异化。怎样彻底瓦解资本的逻辑?马克思认为必须把“资本”连根拔起、废除私有制,因为现代社会资本产生的根源在于“私有财产”,共产主义就是对于“私有财产”制度的“扬弃”。
马克思尽管提出了解决问题的一劳永逸的方法,却不可能在当下社会立即实施这一方法。因为放弃了“资本增值”和“财富增长”,也就意味着放弃了资本的正面作用,放弃了经济发展的原动力,这是现代社会无法接受的,也是不可能做到的。因此,应既不放弃经济发展的原动力,又将资本置于一定的约束与规制之下,而不被资本运行逻辑所裹挟。也就是说,在当今社会,“利用和驯服资本的逻辑”比“瓦解资本的逻辑”更具可行性。“如果现代社会既不想放弃‘资本的增值’这一经济发展原动力,又不想堕入到‘欲望的狂欢’之中,那么,现代社会就必须恪守‘资本的界限’”。①王庆丰:《资本的界限——现代社会的合理性边界》,《求是学刊》2016年第1期。有人认为当下的中国已经进入“后改革开放时代”。“‘后改革开放时代’就是要制约、驾驭和驯服资本增值的逻辑,实现财富的合理分配和社会的公平正义,让资本为民生服务。”②王庆丰:《超越“资本的文明”:“后改革开放时代”的中国道路》,《社会科学辑刊》2013年第1期。资本主义国家尚且懂得在利用资本增值逻辑的同时,通过社会保障制度来消除该逻辑的消极后果(财富分配不均),以实现社会公平正义为目标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就更应当在发展市场经济的过程中高度重视社会保障制度建设,通过现在的“驯服资本”“驾驭资本”,走向未来的“超越资本”。这是我们分析当今国内外一切社会问题的时代语境,也是建构中国特色社会保障制度的基本理念。
在“以资本为主导”的社会里,资本逻辑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最终统治力量。马克思认为,“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15页。资本家就是人格化的资本,劳动阶级则是附属于资本的被奴役阶级。“在生产过程中,资本发展成为对劳动,即对发挥作用的劳动力或工人本身的指挥权。”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98页。“在工场手工业中,工人是一个活机构的肢体。在工厂中,死机构独立于工人而存在,工人被当做活的附属物并入死机构。”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27页。按照资本唯利是图的本性以及资本家作为资本人格化的本质,它们根本不会去理会劳工的死活。但是,为了缓和阶级冲突、为了维持劳动者及其家属的最低生活,同时也是为了延续劳动力自身的再生产,资本家也不得不采取一些社会救济政策来救济、抚恤伤残和失业员工,以及处于贫困线下需要救济的人。“现在的统治阶级,不管有没有较高尚的动机,也不得不为自己的切身利益,把一切可以由法律控制的,妨害工人阶级发展的障碍除去”。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1952年,第576页。“只要资本的力量还薄弱,它本身就还要在以往或随着资本的出现而正在消逝的生产方式中寻求拐杖”。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下册),人民出版社,1952年,第160页。在这里,马克思认为,社会保障就是在资本力量相对薄弱时,从以往社会中原本存在的“济贫法”那里寻求来的缓解社会矛盾、帮助资本家渡过难关的一支“拐杖”。“而一旦资本感到自己已强大起来,它就抛开这种拐杖,按它自己的规律运动。”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下册),人民出版社,1952年,第160页。将社会保障喻为“拐杖”,这就毫不留情地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保障制度的工具性本质:资本家实施社会救济的真正原因是实现剩余价值的需要,资本主义社会保障是资本主义经济得以正常运行的工具。
任何社会的社会保障制度或措施,总需要相应的资金支持,这些资金从哪里来?在《哥达纲领批判》中,马克思用“社会总产品扣除”理论予以阐释。在资本主义社会,“如果我们把‘劳动所得’这个用语首先理解为劳动的产品,那么集体的劳动所得就是社会总产品。现在从它里面应该扣除:第一,用来补偿消费掉的生产资料的部分。第二,用来扩大生产的追加部分。第三,用来应付不幸事故、自然灾害等的后备基金或保险基金。……剩下的总产品中的其他部分是用来作为消费资料的。把这部分进行个人分配之前,还得从里面扣除:第一,和生产没有关系的一般管理费用。和现代社会比起来,这一部分将会立即极为显著地缩减,并将随着新社会的发展而日益减少。第二,用来满足共同需要的部分,如学校、保健设施等。和现代社会比起来,这一部分将会立即显著增加,并将随着新社会的发展而日益增加。第三,为丧失劳动能力的人等设立的基金,总之,就是现在属于所谓官办济贫事业的部分。”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61-362页。其中,用来应付不幸事故和自然灾害等的后备基金或保险基金、用来满足共同需要的部分、为丧失劳动能力的人等设立的基金,属于社会保障基金。
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所有这些扣除都是来源于工人阶级所创造出来而被资本家占有的剩余价值。“需要救济的赤贫……和相对过剩人口一起,形成财富的资本主义生产和发展的一个存在条件。它是资本主义生产的一项非生产费用,但是,资本家知道怎样把这项费用的大部分从自己的肩上转嫁到工人阶级和下层中产阶级的肩上。”④马克思、恩格斯:《资本论》(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706页。因此,“在工人自己所生产的日益增加的并且越来越多地转化为追加资本的剩余产品中,会有较大份额以支付手段的形式流回到工人手中,使他们能够扩大自己的享受范围,有较多的衣服、家具等消费基金,并且积蓄一小笔货币准备金。但是,吃好一些,待遇高一些,特有财产多一些,不会消除奴隶的从属关系和对他们的剥削,同样,也不会消除雇佣工人的从属关系和对他们的剥削。”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75-276页。然而却可以缓和劳资冲突,维护资本主义经济的运行。就像马克思发现了剩余价值真正来源的秘密一样,马克思从源头和本质上揭示了社会保障基金的最终来源,依然是工人阶级所创造的剩余价值的一部分。
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提出的“社会总产品扣除”理论,不仅揭示了社会保障基金的来源,而且预测和生产没有关系的一般管理费用“将会立即极为显著地缩减,并将随着新社会的发展而日益减少”,而用于满足共同需要的社会保障费用“将会立即显著增加,并将随着新社会的发展而日益增加”。这一预测已经被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社会保障制度发展的实践所证实。当社会保障制度发展到一定阶段和一定水平以后,就会进入以福利制度为主体的时代。“社会总产品扣除”理论指出了一切社会形态建立社会保障制度的必要性,当然包括社会主义社会在内。不过,“即将到来的社会变革将把这种社会生产基金和后备基金,即全部原料、生产工具和生活资料,从特权阶级的支配中夺过来,并且将它们转变给全社会作为公共财产,这样才真正把它们变成社会的基金。”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38页。这就是说,社会主义社会也需要社会保障,然而其性质与资本主义社会保障已根本不同。这是真正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是劳动者主体地位的体现,也是社会主义国家贯彻落实“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所必需。
马克思主义是时代精神的精华,研究马克思主义社会保障思想,其目的不是要追溯其原初语境(尽管这是必要的),而是要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方法论,直面时代问题,直面中国现实。中国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社会主义国家。以马克思主义指导社会保障制度实践与理念建构,这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有学者指出,对马克思社会保障思想的研究存在以下几个误区:一是认为马克思是否定社会保障制度的;二是认为马克思并未论述过社会主义的社会保障;三是混淆马克思的商业保险理论与社会保障思想。②许飞琼:《论马克思的社会保障思想及其时代意义》,《政治学研究》2013年第3期。这些问题确实存在。另外,当前我国的马克思主义社会保障思想研究中有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还需予以关注。③徐瑞仙:《马克思主义社会保障思想时代意义探究》,《天水行政学院学报》2015年第1期。
一是马克思主义社会保障思想研究尚处于边缘化状态。与马克思主义在社会意识形态领域里的主导地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社会保障研究领域,马克思主义社会保障思想却处于被边缘化的境地。这种状况的出现是有原因的。其一,现代社会保障制度直接发源于1883年德国首相俾斯麦的政策,这是被马克思主义及其指导下的工人运动倒逼出来的。这导致俾斯麦与现代社会保障的关系呈显性,马克思与现代社会保障的关系则呈隐性。其二,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社会主义国家,在传统计划经济体制下实施的社会保障难以持续,纷纷进行改革,而改革在很大程度上是同西方发达国家的社会保障制度接轨,这就进一步掩盖了社会保障与马克思主义之间的联系;甚至于将社会主义初期传统计划经济体制下实施社会保障的具体政策措施同马克思主义社会保障思想混为一谈,在改革前者的同时,忽略甚至否定了后者。
二是马克思主义考察社会保障的意识形态视角被逐渐消解。马克思主义是我国占据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马克思在研究社会保障问题时有着鲜明的意识形态倾向,在论及资本主义采用社会保障、缓和劳资冲突的时候,始终不放弃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迄今,资本主义不但没有消亡,而且在国际舞台上仍“执牛耳”;被高福利所“浸润”的资本主义看起来更像“社会主义”;发展中国家正在奋力追赶,试图与发达资本主义操控下的市场经济接轨;经过社会保障体系的“润滑”,资本主义社会劳资间的矛盾似乎正在悄然“缓解”。20 世纪90年代以来,以苏联为代表的社会主义阵营的瓦解,使得“意识形态终结论”和“马克思主义过时论”甚嚣尘上,资本主义似乎因社会保障的调节将再续千年福祉的“神话”。在混沌中,我们正失去一种解读世界的视角,一种从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角度分析问题的能力。
三是马克思与马克思主义者的社会保障思想尚未厘清。马克思恩格斯社会保障思想的深邃内涵有哪些?哪些是应该坚持的基本原理,哪些是随着时代发展需要修正和完善的?列宁在苏俄建立初期实践中的社会保障思想是否存在与马克思主义理论初衷一脉相承的承继关系?苏联时期传统国家保障模式的建立,是完全依据还是偏离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指导?传统社会主义社会保障模式在改革开放大潮中瓦解了,其中哪些是应当抛弃的,哪些是可以继承或探索新的形式予以实现的?关于马克思主义社会保障思想研究中的诸如此类问题,还需深入探讨。
四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对于社会保障的宏观指导被忽视。“之所以说马克思哲学是当代不可超越的哲学,还由于马克思哲学对当代历史发展有着不可替代的指导意义,当代所面临的问题必须置于马克思历史辩证法视域内才能得到解决。”①李西祥:《辩证法与马克思哲学的当代性》,《哲学研究》2009年第2期。从方法论的角度看,马克思关于社会发展的一系列基本原理,包括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论、社会主体性原理、所有制理论、按劳分配和按需分配原则、人的解放理论、社会发展动力理论、社会发展的阶段性和多样性理论等,对于社会制度建设都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然而,马克思的这些基本原理对于社会保障制度的现实启迪及其方法论意义,在社会保障研究中则较少看到。
五是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社会保障思想的话语体系尚未形成。社会保障尽管是一个跨越时空、亘古弥新的问题,但是在社会保障话语体系中,存在着一以贯之的“西方中心主义”的话语逻辑。我们只是在西方近三百年来的现代文明中寻找社会保障的制度理念,却忽视了中华文明五千年来的厚重的文化理念精华。中国共产党自成立以来,一直为全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而奋斗,改革开放以来更是不断保障和改善民生、提升国民福祉,建成了世界上覆盖人数最多的社会保障体系。然而,这些实践发展和制度建设中所蕴含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保障理念,迄今并未提升并凝练为对全世界社会保障产生广泛影响的“中国话语”体系。
马克思主义是时代精神的精华,但是,“我们也不能指望100 多年前的马克思对今天的社会保障体系建设给出圆满的答案,而是要从他对人类社会发展大规律的科学判断及对未来社会公有制设想与分配主张中寻求指导。”①许飞琼:《论马克思的社会保障思想及其时代意义》,《政治学研究》2013年第3期。马克思主义对于指导当今中国的社会保障制度建设和话语体系建设具有重要的理论启迪。
经济全球化是当今中国面临的时代场域。经济全球化其实就是资本的全球化,资本的逻辑依然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不二选择。有人将当代中国称为“后改革开放时代”,简言之,改革开放前30 多年,是鼓励资本增值,建构市场经济,从而建构资本逻辑的时代;而“‘后改革开放时代’就是要制约、驾驭和驯服资本增值的逻辑,实现财富的合理分配和社会的公平正义,让资本为民生服务。”②王庆丰:《超越“资本的文明”:“后改革开放时代”的中国道路》,《社会科学辑刊》2013年第1期。以社会保险、社会福利、社会救助等制度为代表的社会保障制度,就是解决当下中国民生问题的制度载体。鉴于社会初次分配不能实现对于资本的驯服,寄希望于通过社会保障等再分配手段,促进社会公平的实现,纠正资本主导逻辑下的社会分配不公。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就是要寻求一条超越“资本的文明”的道路。“超越‘资本的文明’、驯服资本必须从两个层面对资本进行规范和制约:一是精神伦理层面;二是社会制度层面。这两个层面的建构是当代中国所必须解决的问题。”③王庆丰:《超越“资本的文明”:“后改革开放时代”的中国道路》,《社会科学辑刊》2013年第1期。
正确认识我国的社会性质以及所处的发展阶段是解决一切社会问题的前提。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是马克思的社会发展阶段性原理与中国具体实践相结合产生的科学论断,揭示了在中国这样一个脱胎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落后国家,在没有经过商品经济充分发展而直接进入社会主义之后所必须经历的历史阶段。当下,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决胜阶段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的关键时期,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演变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就社会发展的历史阶段而言,迄今我国依然是一个发展中国家。我国依然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不仅面临从农业文明转型到工业文明的历史任务,还要经历从不完善的市场经济过渡到完善的市场经济,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后现代社会转型的复杂的历史关键时期。这就要求在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保障制度以及建构中国社会保障价值理念时,必须坚持从基本国情出发的原则。
坚持基本国情,就要求社会保障的发展水平必须与经济社会的发展水平相适应,既不能超越,也不能落后。否则的话,社会保障水平过高,会成为经济发展的沉重负担,同时也影响到社会保障的可持续发展;社会保障水平过低,就无法满足人民群众的基本生活需要,也会带来严重的社会问题,从而阻滞经济发展。
坚持基本国情,还需要给予国民社会保障预期以适度、理性、科学的引导,不能造成国民对于社会保障水平的非理性预期,或者说造成国民对于国家责任的过度依赖。例如在精准扶贫进入合力攻坚的关键时期,既要提高扶贫的精准度,扶真贫、真扶贫,更要改变人的思想观念,“扶智”与“扶志”缺一不可。①贾玉娇:《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进程中的反贫困及未来攻坚展望》,《社会保障评论》2018年第1期。不能给贫困农民造成一种“脱贫就要靠政府”这样一种单纯依靠政府、单向度责任的错误心理预期和导向。另外,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作为国家承担主要责任的社会保障制度,所能达到的保障水平就是“保最低”和“保基本”。这既是我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国情所致,也是西方高福利国家的经验教训所鉴。当然,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基本生活需要也会水涨船高。超过基本生活水平的更高需要,只能由社会成员个人通过自己的努力而得到满足,政府对于社会成员个人的这种努力应予以充分的鼓励和保护,而不该是简单包办。
马克思坚持社会发展规律的普遍性与发展道路的特殊性之统一,对于中国社会保障制度具体模式的选择具有启示意义。一般来说,社会保障是由政府主导建立的制度安排。根据政府在社会保障中作用机制的不同,世界上出现过的社会保障模式可分为国家保险模式、社会保险模式、福利国家模式以及强制储蓄模式等。新中国社会保障制度虽经几十年的发展,但至今尚未最终定型。由于中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国情、中华民族独特的文化传统、超级庞大的人口基数、社会发展的不平衡性、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等因素,使得中国社会保障制度的发展,不可能移植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和地区的社会保障模式,而只能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的具体实践结合起来,将顶层设计与“摸着石头过河”结合起来,以满足中国人民的基本需要为目的,积极吸收和借鉴中国的优秀传统文化和人类文明的先进成果,走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保障道路。
马克思的学说究其实质就是关于人的解放和全面发展的学说。“追求‘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马克思主义的精华。由注重‘物’到注重‘人’是当代世界人类文明发展的基本价值取向”。②常修泽:《当代“人”的发展问题论纲》,《改革与战略》2008年第8期。从古及今,作为整个社会存在基础的物质资料生产是由劳动者进行的,历史是由人来创造的,社会进步也是由人来推动的。伴随着人类社会的不断进步,人自身也实现了主观和客观相统一、理论和实践相统一、自由和必然相统一。人是社会实践的主体也是社会实践的目的。以人为本既是对“以物为本”的超越和“扬弃”,集中体现了马克思的社会主体性思想,也是对劳动者主体地位的扩展,提出了处理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以及人与自然之间相互关系的基本原则。因此,这就要求我们在社会保障制度建设当中必须坚持“以人为本”,由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转向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让人民群众共享经济社会发展的成果;由劳动关系为基础的社会保障逐步发展到以公民身份为基础的社会保障,使全体国民“幼有所育,学有所教,劳有所得,病有所医,老有所养,住有所居,弱有所扶”;①郑功成:《习近平民生思想:时代背景与理论特质》,《社会保障评论》2018年第3期。坚持共建共治共享的原则和互助共济的规范,正确处理好人与人之间、人与集体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自助、互助、他助与公助,处理好人的消费伦理、自然界的生态伦理等方面的问题。
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在德国的要求》一文中提出了17 条要求和措施,其中最后两条是:“16.建立国家工厂。国家保证所有的工人都有生活资料,并且负责照管丧失劳动能力的人。17.实行普遍的免费的国民教育。”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5 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4-5页。恩格斯在《共产主义原理》一文中有着更加详细具体的描述,在回答第18 个问题“这个革命的过程将是怎样的呢?”时写道:“所有的儿童,从能够离开母亲照顾的时候起,由国家出钱在国家设施中受教育。在国有土地上建筑大厦,作为公民公社的公共住宅。拆毁一切不合卫生条件的、建筑得很坏的住宅和市街”等;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04-306页。并且强调:“自然,所有这一切措施不能一下子都实行起来,但是它们将一个跟着一个实行。只要向私有制发起猛烈的进攻,无产阶级就要被迫继续向前迈进,把全部资本、全部农业、全部工业、全部运输业和全部交换都越来越多地集中在国家手里。”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06页。
马克思与恩格斯还主张,封建领地要变为“国家财产”,一切矿井、矿山和交通运输工具都应该“收归国有”。而国民教育事业、残疾人福利事业以及工人的社会保险事业等社会保障,应该“实行完全国家化”。当然,我们不能要求100 多年前的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正确无误且至今还适用,但是他们所强调的国家(政府)负责社会保障的原则却在德国社会保险制度以及后来各国的社会保障制度中依然具有重要价值。政府主导理念对于我国社会保障制度建设中政府主导作用的发挥,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人类的思想文化长河从不间断。马克思与恩格斯高举辩证批判的利剑,对德国古典哲学、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以及法国、英国的早期社会主义思潮进行了辩证的“扬弃”,进而形成了博大精深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这种辩证扬弃观对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社会保障理论与价值理念建构,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首先,坚持以中国文化为主体,发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汲取中国古人的生存智慧,坚持“古为今用”,使现代社会保障制度与我国优秀传统文化有机结合。由于现代意义上的社会保障制度起源于西方,近代以来西学东渐与欧风美雨的强劲风潮,使得社会保障理论呈现出“西方中心主义”以及“超意识形态”化倾向,西方社会保障的价值理念、制度模式大行其道,甚至于成为发展中国家未来社会保障模式的“样板”。然而,中国传统文化中丰厚的社会保障思想却被长期忽视。我国古代传统文化中“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民本思想”,“百善孝为先、以孝为核心”的家庭伦理,以及“尊老思想”和“家庭本位”观念,“尚俭不尚奢”的消费伦理,“天人合一”的生态伦理等,对于现代社会乃至于现代社会保障的深层意蕴需要得到进一步的倡导与彰显。
其次,采取兼容并包、兼收并蓄的科学态度,积极“扬弃”西方社会保障理论与模式。既要鉴别与批判,又要继承与创新,坚持“洋为中用”。“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鉴而丰富。”①《习近平谈治国理政》,外文出版社,2014年,第258页。任何一种文明,不管它产生于哪个国家、哪个民族的社会土壤之中,都是流动的、开放的。这是文明传播和发展的一条重要规律。②《习近平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 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国际儒学联合会第五届会员大会开幕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4年9月25日第1 版。在构建中国社会保障体系时,需要以马克思主义为灵魂,以中国传统优秀文化为主体,借鉴西方社会保障中的文明精华,发扬西方社会保障理论中对于人类社会发展具有普遍意义的价值理念,而摒弃其以“资本为主导、为资本服务”的阶级属性,建构社会主义的社会保障理论体系。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我国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主体,是中国共产党执政理念的高度浓缩。制度是价值观的外在载体,价值观是制度设计的内在依据。“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核心价值观,集中体现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国家价值目标、社会价值取向、个体价值准则方面的本质规定和基本规范,深刻反映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价值诉求和价值走向。”③包心鉴:《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鲜明特质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本质规定》,《学校党建与思想教育》2018年第1期。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是国家层面的价值目标,政府(狭义国家)是社会保障的责任主体,建立社会保障是政府基本职责。富强作为价值目标既是因近代以来贫弱的历史事实使然,也是社会保障得以建立的条件。民主既是社会进步的标志,也是时代发展的潮流。国家治理体系及治理能力现代化要求多元参与,对社会保障改革提出了人民做主、多元参与的时代要求。社会保障既是人类文明的成果,也是人类文明进步的永恒诉求。社会保障的重要功能是纠正市场经济运行的负面后果,实现社会公平正义及整体和谐。
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是社会层面的价值取向。自由、平等、公正是人之为人的基本要求,也是人类社会孜孜以求的价值理想。人类文明史与人类追求自由平等公正的历史几乎一样久远,而法治则是通过法律保障这些权利得以实现的制度安排。“只有当法治成为治国理政的基本方式,自由、平等、公正才会有安全的避风港。”①任仲平:《凝聚当代中国的价值公约数——论凝聚和培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人民日报》,2015年4月20日第1 版。社会保障自产生以来,即承载着消除贫困、保障公民权利、降低社会不平等和增进社会福祉、促进人性完善的积极作用。②胡威:《社会保障制度及其政治价值原则研究——以社会正义为视角》,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年。
爱国、敬业、诚信、友善,是对公民个人提出的价值准则。自古以来,国泰则民安,国强才民富。爱国是每一位公民基本道德情怀;敬业是公民的基本职业素养,是职业道德的灵魂;诚信是做人的道德底线,是社会正常运行的条件;“友善是公民德行的阳光,它为人际关系注入正能量,为社会和谐提供润滑剂。”③任仲平:《凝聚当代中国的价值公约数——论凝聚和培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人民日报》,2015年4月20日第1 版。社会保障制度的良好运行离不开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的公民,同时也为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的公民提供安全保障与稳定预期。可见,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与社会保障的制度理念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在漫长的人类思想史上,哲学家们一直孜孜不倦地探求“人的本质是什么?”的问题。对此,马克思做出了科学的回答。从个体角度来看,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是“劳动或实践”;“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5页。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之一是人会劳动,人的劳动实践既是将人与动物区别开来的标志,也是人类不断走向文明进化的阶梯。马克思研究的不是原子式的独立个体,而是处于社会关系总和中的人,并由此提出了处理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以及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基本原则,为“以人为本”、人的解放的实现等理论奠定了基础。
从人类社会形态发展进程来看,马克思揭示了社会形态的更替:从“人身依附”关系为代表的“人的依赖性”社会、以资本为主导的“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社会”,发展到未来“以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为基础的共产主义社会。共产主义是“人的本性的回归”。马克思主义社会发展理论的核心与终极归宿是人的全面解放——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社会保障制度要将“以人为本”作为制度理念的逻辑起点和坐标原点:起因于人的觉悟,以制度为载体与过渡,归宿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总之,马克思主义社会保障思想不仅是对前人源远流长的社会保障理论的批判性继承,而且在社会保障思想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马克思论证了社会保障制度建立的必要性和必然性,揭示了社会保障资金的来源;深刻论述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社会保障工具性本质及其虚伪性;在解构、批判资本主义社会救济制度的基础上,提出了建构未来理想社会保障制度的理念原则。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对于完善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保障理论与制度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