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梅 吉
他们真的不同了,不仅仅是命运,还有未来。他只能注视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
是四月的季节,院子里一株珙桐树开得繁盛,花序上两片白色大苞片像展翅而飞的白鸽,任远曾说,它也叫鸽子树。再遇到任远是在7年后,小锦从来没有想过,时间会在他们之间拉出一条间隙来,那么疏离。
他们是在一家音像店重逢的,她伸手想要拿一张碟片的时候感觉到有目光注视到身上。她抬起头,刹那间光和影在她的面前急速地拉伸,他说:“你回来了。”她说:“是。”然后说:“我竟然认不出你了。”
她其实没有忘记他,只是对这样的相逢有点儿措手不及。他是高了,更加英俊挺拔了,眉宇之间是一股成熟男人的气息,内敛沉稳。他从架子上拿过一张碟:“这卖得挺好的。”那张碟是小锦的钢琴专辑。小锦已经是小有名气的音乐家,光芒四射,前途无量,而任远呢?他开着一家音像店,很普通平凡。
小锦学琴,是因为任远。小锦的妈妈是钢琴老师,但小锦却不喜欢弹琴,觉得枯燥乏味,长时间地坐着会让好动的她非常难受,任远是妈妈的学生,每个星期会来上三次课。妈妈不止一次地表扬任远,是个有天赋的学生,将来一定会有所成就。任远每次来的时候,会端端正正地与小锦问好,小锦就趴在门沿上看任远认真地弹琴。
他弹巴哈的《小步舞曲》,弹得明快欢愉,这也成为小锦最喜爱的曲子。闲时,他们也会一起玩,去一片废弃的工
地探险或者去小水窝里捉蝌蚪,再或者两个人在草坪上翻筋斗,很葱茏的时光。小锦决定也要学琴,这是任远的爱好,也将是她的。
小锦学琴没有任远有天赋,一首曲子总要弹上几天才能熟悉流畅起来。而任远会在一边,握着她的手教她指法,她再错的时候,手指圈起来在她的额上轻轻弹一下,“小笨猪”。他说。为了赶上他的课程,她开始昏天黑地地练琴,即使吃饭走路的时候也在回忆乐谱,有时候手腕累得抬不起来,指甲因为长时间敲击开始充血,妈妈说:“小锦该休息了。”她说:“不。”这样的努力不过是想要得到任远的表扬。她最快乐的是与他四手连弹,他们的手在黑白的琴键上跳跃,行云流水的曲子在他们的指下翩跹,阳光很清凉。
他们一同练琴,一同考级。卯着劲比赛似的,看谁先熟练曲子,看谁学的曲子更多……对于小锦来说,是有些困难的,她只有更加的努力,才能跟上他的步子。
19 岁的那年,他们有了一次很重要的比赛。维也纳音乐学院要在市里的钢琴比赛上选前三名公费去维也纳学习。这对任远和小锦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其实任远的家境只是小康,而学琴却是投资很大的,拿到公费出国就显得尤其重要。
那段时间,他们用了很多的时间准备。在小锦看来,任远肯定会入选的,他们也曾经在市里省里参加过很多次钢琴比赛,任远都是名列前茅,他对钢琴是有着天生的敏感。小锦对自己的担心,不是怕选不上,是怕无法和任远在一起。
只是结果却让小锦难过。任远因为头一天发烧感冒,硬撑着比赛时弹错了一个键,就是这个错的音符让他与前三名失之交臂,而小锦成为了第三名,可以公费去维也纳音乐学院学习。对于学音乐的人来说,维也纳便是音乐的殿堂,是梦想飞翔的翅膀。小锦离开的时候,任远没有来送机。她给他家打过电话,他的家人说他去了外地。是后来小锦知道了,任远不来送她,不回她写给他的信,是因为那一场失败彻底击垮了他。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他成为竞争对手,但那一场比赛却让他们只有一个人可以继续前行。
在维也纳待了5 年,毕业后国家交响乐团力邀她回国,她便回来了。在异乡的岁月里,她不止一次地想念着任远,想念他们曾经有过的美好,想念他温暖的微笑和手指在琴键上弹出的声响,只是他的消息在她离开以后就断了。
没想到,他们再一次见面,已经是7 年之后。
小锦开始常常去任远的音像店,她说想要找一些碟,那些碟都已经绝版,市面上很难寻到,但任远总是会帮她找出来。他不收她的钱,她说那请你吃饭吧。他们经过一棵珙桐树的时候,她说:“你还记得吗?是你告诉我它叫鸽子树。”
他淡淡地说:“我不记得了。”她说:“是你告诉我弹琴的时候手背上放一枚硬币就可以矫正手势,是你告诉我记乐谱的时候分成几块更容易记得,还是你告诉我比赛前吃一粒糖就不会紧张……”
小锦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他在她的记忆里那么深刻,那些时光好像停在珙桐树上的鸽子,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去维也纳的时候,带了任远的一本乐谱,还有他曾经吃过的一根冰棍,她把小棍放在枕头下,夜里想念的时候,会拿出来放在唇边亲吻。她的喜欢无法言说,寂寞而忧伤。
她多想再和他四手连弹一首曲子,他说,早已经荒废了。他们好像离得更远了。不仅仅是7 年的时光,还有更多,更多的距离。
母校的老师来找小锦,说希望她能回学校开一场钢琴演奏会。她去找任远,希望他能当她的嘉宾,与她一起弹一首曲子。他在一排架子前整理碟片,没有抬头就拒绝了。
那个时候,有个年轻的女孩走了进来,她有可爱的圆脸和俏皮的短发,手里拿着两把雨伞,她注视着任远的时候,满眼都是清澈的爱恋,她说:“下雨了,来接你。”看到小锦的时候笑了笑:“我认得你,我们这里有你的专辑。”她说。
任远说她叫周晴晴。周晴晴伸出手来握住小锦的手,乐呵呵地说:“弹钢琴的女孩就是很有气质。”
关上店的时候,任远说先送小锦回家。小锦说不用了,她打车。雨下得淅淅沥沥地,任远站在马路边抬手帮她拦的士,周晴晴就把伞举过他的头顶。车来的时候,他把另外一把伞塞给小锦。她上车,车窗上一片迷雾,她看不清楚他,只看到他依稀的身影,她蒙住脸,眼泪落了下来。
她很想要靠近他,却找不到方法。通往他的路都被阻隔了起来,他的冷漠疏离就是一道屏障,而她,却无能为力。
她病了,持续低烧和咳嗽,坐在钢琴前的时候,觉得手指虚浮。她撑着身体去看他,在他的小店外的马路对面看他忙碌,她总是想起他们的过往,那是整个童年和少年的时光,他们如此亲近要好,但一场比赛颠覆了他们的命运。
她曾经那么努力地想要和他并驾齐驱,但她前进了,他却落在了身后。面对她的时候,他的心里会不自在的吧。她一边看着他,一边咳嗽,整个胸腔像要炸开来,有时候也会看到周晴晴,那个女孩绕在他的身边,满脸都是笑容。她默默地离开。下雨了,天很沉。
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人撞了一下,她踉跄地摔下去,手撑住的时候擦出了血。抬起头的时候,看见身后的他,他默默无言地走过来,把伞举过她的头顶,她抬起手揽住他,眼泪怔怔地落了下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由着她。
他开始去她家照顾她,给她熬小米粥,端水拿药。他用温润的水给她洗手,用磨砂轻轻按摩她的手,他说要好好地保护自己的手,不要伤着了。她觉得心里浸润过大片的悲伤,眼泪抑制不住地想要落下来,他们到底被命运怎么了?
在母校办的钢琴演奏会如期举行。她在台上弹琴的时候,看到任远坐在最边上的位置。这是他第一次来看她的演奏会吧?弹到最后一首曲子的时候她站在台上说:“我想邀请我最重要的朋友来和我弹这首曲子。”
她站在台上静静地等,任远没有动。一秒一秒的时间,空气中有些凝固,观众开始低语,她想,他终究是不愿意再弹琴了。她几乎想要放弃的时候,他站了起来,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台,她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他们坐在钢琴前,她说:“《小步舞曲》还记得吗?”他点头。
他们的手放在琴键上弹下第一个音符,明亮轻快的音乐响起,他们的手时而交叉时而抬起,配合得天衣无缝,好像演练过无数次。直到落下最后一个音符,掌声雷动,她转过头望着身边的他灿然地笑了笑,她知道他一定是练习过了。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候,为了钢琴你追我赶的学习,那么美好而单纯。那天晚上,她觉得很幸福,很快乐。第二天一大早,她抱着她的琴谱跑去找他,她想要告诉他,重拾钢琴并不晚,他一定会弹得更好的。只是在门口的时候她站住了,她看见周晴晴穿着睡衣来开门,她手里的琴谱就那样纷落了下去……
她仓皇地逃掉,脸上挂满了眼泪,昨天夜里她还以为他们会在一起,他不是已经弹琴了吗?钢琴是他们之间的缘分,只要他继续弹琴,他们的缘分就不会断掉。
但一个晚上的时间,她所有的甜蜜都灰飞烟灭。
回北京的时候,任远还是没有来送。而珙桐树上的花却要谢了。小锦第一次爬树,不顾也许手会受伤的危险,她摘了一朵珙桐花,她知道这只鸽子永远也无法飞翔,只能停留在记忆里。
在机场的时候,她隐约觉得看到了任远,但又嘲笑了自己,怎么会?其实她不知道,任远真的有去送她,只是在柱栏后远远地藏着。她亦不知道,曾经的他为什么会那么努力地弹钢琴,因为他喜欢和她一起弹琴,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光。输掉那场比赛后,他的父亲下岗了,他们决定不再让他学琴,认为他在钢琴上是没有出路的。
还有,她为什么会走进那家影像店,因为她的宣传海报贴在最显眼的位置,她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架子上整排自己的专辑。
他们真的不同了,不仅仅是命运,还有未来。他只能注视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
那么清亮的阳光下,有忧伤在他们的心里缓缓流淌了出来,却无法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