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只有面具留了下来,后面
已是永恒的虚空。
“以面具为界,时光分为两种:一种
认领万物;另一种,
和面具同在,无始无终。”
回声在周围沸腾,只有面具沉默。
现在,对面具的猜测,
是我们生活的主要内容。
有人拿起面具戴上,仿佛面具后面
一个空缺需要填补。而面具早已在
别的脸上找到自己的脸。面具后面那无法
破译的黑夜,谁出现在那里,
谁就会在瞬间瓦解。
——只有面具是结局,且从不怀念。
“面具的有效,在于它的面无表情。”
扣好面具的人,是提前来到
自己后世的人。那可怕的时刻,
脑袋在,只是无法再摸到自己的脸。
——他曾匹马向前,狰狞面具
使恐惧出现在对手脸上……
当他归来,面具卸在一边,他的脸
仍需要表情的重新认领。
一种平静的忘却被留在远方。人,
这个深谙面具秘密的人,仿佛
着了魔,并听到了冥冥中传来的召唤。
“为何总是要重新开始?”如同
向另一个自我探询。说完,
他再次带上面具,
出现在莫须有的描述中。
在水底,为阴影般的存在
创造出轮廓。恍如
自我的副本,对于
已逝,它是剩下的部分。无用的现状,
隐身谎言般寂静的内核,边缘
给探究的手以触摸感,
但拒绝被确定,偶尔
水落石出,它滚烫、干燥,像从一个
古老的部族中脱落出来。复又
沉入水底。在激流邊
等待它出现像等待
时间失效。
看不见的深处,遗弃的废墟将它
置诸怀抱,却一直
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它就在那里,带着出生
之前的模样。静悄悄如同
因耽于幻想而不存在的事物。
1
有古戏名纸葵。一诗人名东鸥,
其貌寝,善点茶。
茶末如春沙,汤上浮起轻雪。此景
一半为宋人画卷,一半为我梦境。
纸葵者,诗集名‘。而此
宽袍大袖鸟爪之人从何来?
“当年,诸侯之战,死者众……”
拾级而上,见柱石皆赤。云雾深处古寺,
菩萨低眉。照壁上
阴阳麒麟殷红:灵异之物,
一直待在大火中。
而老茶树,要年年采摘,直到它
不再含有激烈的感情。
画在纸上的葵花如打开的结,如涅妙心,
自证,亦证语言的无效性。
2
有一词值得溯其源:
茶马古道之“古”,原为“贾”……
古道甚美:荒草绿云。历史
终究是一桩好买卖。我于
博物馆中见背夫歇脚的石块上,小小的
丁子窝甚美。
而背上茶捆,如一段城墙。
落霞满江,青衣般的火焰滑下喉结。
河山大好,伏虎之力可换小钱。
马颈下铜铃声,卸去了熊罴腹中之痛。
而制饼之技在于:卷刃毛片
压得结实。黑暗中一团酣香无价,
是杀了的青。
3
实相无相,斟茶者龙行。壁上,
迦叶微笑。盖碗边兰花指无声,实为
伟力去后才有的虚静。
公元641年,文成公主过日月山,
众人脑胀,呕吐,侍女取茶饮而解之。
此为茶叶入藏始。
清人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
“腥肉之食,非茶不消……”
乱世腥膻,赖茶御之。距日月山
三十公里有倒淌河,传为公主眼泪所化,
凉甚,然为泡茶好水。
注:龚学敏有诗集名为《纸葵》。
——事未休。
仍是这古老的造纸术:记忆,
沉在心跳危险的重构中。
——然则又是
一根竹管俯下身来,埋头苦干。
……憧憬、白日梦、耳鬓厮磨,再次
变成了陌生的地理学。
“墨,滞留在脱水、压平的地方……”
某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我们
面壁而立,意识到:
一切都是熟稔的,只在留白里
仍有未被弄清的内容。
——而所有人都已不在场。
空气中浮动着
性的微尘,和纤维的雪。
盒子打开的时候
就变小了,几乎装不下任何东西。
膨胀的木偶,
老旧的制药人、玻璃器皿。
墙上,豹子和线条悲伤地望着他。
他的背影被装在镜子里。
身体不断发福。他想,
这是盒子变小的原因。
隔壁,有人打开窗帘让自己上升,
有人打开脑袋让蝴蝶飞走。
再往那边,墙上有个洞,
有人出逃,有人找到了上床的捷径。
现在,再说说他手里的盒子:
它是棕色的,空的,
(他的手指似乎有些肿胀。)
不远处有个声音说到
肖像怎样从生活中溜走……只有他
在倾听盒子的沉默。
——像个画中人,
他坐在晦暗画廊深处。
(选自《大家》2018年1期 责任编辑 周明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