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卓
置身于兵荒马乱的高三岁月,我总是在一堆耀武扬威的习题中,在台灯的冷光中,一手撑着深不可测的夜,一手执笔奋力疾书,日渐困顿迷茫。凝视镜中憔悴的皮相,不由得对未知前路心生畏惧。自问,我的所苦所累能否有回报?何不跳出这苦闷的樊笼,躲进自我的小天地,无羁无绊,逍遥自在。
所幸在这样的困顿迷茫中我读到了庄子的《逍遥游》,正如在无垠的惨淡旷野中突然仰望到一棵葳蕤古树,为其大气而感慨,为其超然而惊心;又如同童山濯濯,我徘徊于山脚,抬首望见山巅处站立着一个人,遥远但清晰,触发共情。
在庄子的世界观里,生命有三种存在形式。最平凡的形态,如蜩如学鸠如鲲鹏,不论其形体之大小,不论其自视自由或不自由,它们在各自生活的有限空间中,终究有所待。又如朝菌如蟪蛄如冥灵,不论个体生命之长短,在无穷尽的时光长河中,个体的生命只能相对的长,却是绝对的短。这种生命形态中往往不乏汲汲戚戚于致福,数数然于立命者。他们成则自视清高,扬扬得意,却不知自己就是被囚禁在一方小天地中,还以此为乐;失则妄自菲薄,颓然失志,沉溺在内心狭隘的悲苦中无法自拔。第二种形态便如宋荣如列子,在有限的生命中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御风而行,泠然善也。庄子笔下的这种境界,似乎暗合中国古代文人的追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第三种形态便是神人,是圣人,是至人。顺应天地万物之性,明了六气之变,在无边无际的时空中悠游,无须依靠,亦不受羁绊,可谓超然物外。如斯睿智,飞扬的生命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我站在尘埃中遥望,心中向往,又生畏惧。
低头看自己,是满身奔波的风尘。扪心自问,我苦苦追寻上下求索的到底是什么?是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济世宏愿?还是在道德修行的崇高外衣下掩盖着的“知效一官,行此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的凡俗小愿?张衡曾言“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人类比之宇宙,何其微渺。再将我有生之年的成败得失放诸如此浩大的时空中,恐怕连一缕的尘芥都算不上。
这渺小让我羞愧,让我空寂,让我绝望!
那么,就让我做无根的神鸟,在九重天中且吟且腾,在祥云的幻影中飘摇。我放声长啸,我放影苍穹,我兴致而歌,悲来则泣。我将寄身芒芴之间,生而如影,死而如烟,并春秋冬夏而行。我要飞向遥远而孤独的月轮,奋力振翅划破银河。我的生命将是那最虚无又最自由的化蝶一梦。
可惜我终究不是至人。我也深知,庄子的逍遥自由我永远无法求得。
我不是至人,我要鼓起全部的勇气来承认这一点。浪子无情,唯有无爱才能无待无羁。我是做不得浪子了。我无法无所待,但求不待于外物的丰饶与贫瘠;我亦无法无所羁,但求不羁于他人的褒扬与非议。身居红尘寂寞处,我将一次又一次举目仰望庄子心中無形无踪的至纯至本的生命,留存这份逍遥绝景,使心更加明晰和硬朗,在无尽的时空中虔诚地完成自己极卑微的一段存在,不随波逐流,不惧怕正视自身的渺小。
遥望逍遥,我想此生会有这份坦荡,也会永远留着梦寐以求而不得的悠悠长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