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关中政治变迁与感觉地理意象的嬗变

2019-02-16 08:33马强
关键词:秦岭长安意象

马强

(西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重庆 400715)

感觉地理学是20世纪六七十后代西方人文主义地理学派中生出来的分支学科,主要研究人们对一定区域所形成的具有普遍认同意义的地理印象,又被称为意象地理学[1]。在区域历史地理研究中,感觉地理学占有特殊地位,因为感觉地理代表着人们对一定区域感觉印象最为直接的感性直觉和审美评判及其文化排斥或认同,并影响着人们的空间交往与文化交流。从地理认识论角度而言,感觉地理属于地理认识中的感性认识层面,代表着一定时期人们的地理体验和地域评价。近年来中国已经有学者开始在历史地理研究中对区域感觉地理进行了有益的个案探讨[注]张伟然所著《湖北历史文化地理研究》(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出版)第八章《湖北历史时期的感觉文化区》对湖北历史感觉文化区的概念、感觉文化区的演变、文化地域的空间构成及湖北文化地域的归属与整合作了有开拓意义的探讨;左鹏《原型空间初论——以白居易的江州诗为例》(《历史地理》第十八辑)、《唐代曲江空间意义的透视》(《历史地理》第十九辑)、《论唐诗中江南意象的变迁》(《江汉论坛》2004年第3期)对唐诗中的某些特定意义的区域感觉意象作了有益的研究;潘晟《感觉与事实之间——宋人诗文所记汉水下游河流景观及其解释》(《中国历史地理论丛》)则从诗文记载的感性认识揭示研究宋代汉水河流景观的地理学意义。这也不失为一个有效方法。关于唐诗所反映的地理意象,近来张伟然《唐人心目中的文化区域及地理意象》(载李孝聪主编《唐代地域结构与运作空间》,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出版)、马强《唐宋文学中的西部感觉地理及意义》(见马强著《唐宋时期中国西部地理认知研究》第六章,人民出版社2009年出版)都曾利用中古诗歌资料对区域感觉地理意象进行了有益的探讨。[2-8]。由于感觉地理资料更多地反映在诗词歌赋等文学作品之中,而诗歌又是最能直接表达人们的感觉地理与地域评价的媒介,所以从文学作品探讨地理认识不失为一有效途径。唐宋诗歌是我国文学史上的瑰宝,其中也蕴涵着丰富的地理意识内容,唐宋若干区域题材的诗歌如边塞诗、江南诗、蜀道诗、岭南诗等,留下了中古时期对不同地区的感觉地理资料,从中可以窥见当时人们对区域地理印象和地域评价[9]。唐宋时期关中地区经历了由京畿而“故都”的重大历史变迁,唐宋诗歌中的“关中意象”也表露出迥然不同的文化感知,秦岭的地理意象也在此间悄然转变。分析唐宋诗歌中关中及秦岭文化意象的变迁,对于认识一个具有重要政治地理意义的传统政治中心地区历史地位与文化意义的嬗变无疑有重要意义。

一、唐诗中的“关中”及政治地理意象

在唐宋时期知识阶层文化心理中,关中的政治与文化地位无疑占有十分突出的地位。唐长安为帝国京城,关中为畿辅之地,既是大唐帝国的国都所在,又是无数文人士子科举赶考、入朝为官、实现政治梦想的目标之地。因此有唐一代题咏长安的诗歌俯拾皆是,长安、关中题材的诗歌占有相当份量,以讴歌长安及关中平原“帝王州”恢弘气象、寄托举子科举入仕的政治梦想居多。宋代国都东迁,关中虽然失去了全国政治中心的地位,但仍然是西北地区最为重要的枢纽城市,同时关中平原周秦汉唐时代的大量历史遗迹每每触发宋代士人伤时感世的心灵,长安访古,总有麦秀黍离的历史沧桑感,因而留下大量长安怀古诗。从唐到宋,长安也经历了从“国都”到“故都”的巨大历史性变迁,这样,唐宋诗歌中的关中或长安就不仅仅只是一个都城,而具有多方面的文化象征意义[9]。

号称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平原四塞险固,原野肥沃,山川雄奇,周秦汉唐为皆为国都首选之地,唐名臣郭子仪如是说:“雍州之地,古称天府。右控陇蜀,左扼崤函。前有终南太华之险,后有清渭浊河之固。神眀之奥,王者所都”[10]。在唐人诗歌中,“秦中自古帝王州”[11]的文化地理观念影响至深,关中首先是作为畿辅“帝王州”地理意象入诗的,弥漫着一层厚重的政治文化气象,这在唐太宗李世民所作的《入潼关》一诗就已经展露出来:“崤函称地险,襟带壮两京。霜峰直临道,冰河曲绕城。古木参差影,寒猿断续声。冠盖往来合。风尘朝夕惊。”[11]自崤山、函谷关西渡黄河即进入周秦汉隋古都所在的关中平原。关中四塞险固,政治军事地理形势得天独厚,唐朝诗人们对关中军事地理首先称颂,认为它是保障国都安全的重要地理条件:“都城三百里,雄险此回环。地势遥尊岳,河流侧让关。秦皇曽虎视,汉祖昔龙颜。何处枭凶辈,干戈自不闲。”[11]在张祜眼中,正是关中的地势险要保证了秦皇汉武的赫赫功业,也表明潼关在唐代已经取代函谷关成为长安的东门户。许浑则以简洁的笔调点画了潼关“山形朝阙去,河势抱关来”[11]的地势特点,不过具有险要地势的潼关在安史之乱中曾被叛军攻破,迫使玄宗一行仓皇西逃,诗人并没有像张祜那样一味赞美,通过潼关“雁过秋风急,蝉鸣宿雾开”的秋晨景色表达深深的政治隐忧。杜牧诗有“洪河清渭天池浚,太白终南地轴横。祥云辉映汉宫紫,春光绣画秦川明”[11]的咏唱,则以天池、地轴比喻关中形胜为天下之中。

关中人文历史积淀丰富,有众多王朝建都留下来而形成的特有人文景观。巍峨京城、雁塔晨钟、曲江碧波、灞桥烟柳、泾渭古渡、终南积雪、汉唐陵阙等,这些唐关中平原特有的人文与自然景观组成了唐诗关中平原的文化空间。“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11]这是初唐四杰之一骆宾王《帝京篇》中的诗句,诗着意于长安及关中平原“帝王州”恢弘气象的描述,竭力张扬的是关中显赫森严的畿辅帝王之气。杨炯《长安路》则是对长安城的远视角图景:“秦地平如掌,层城出云汉。楼阁九衢春,车马千门旦。”[11]开元诗人苏颋赞美关中“壮丽天之府,神明王者宅。大君乘飞龙,登彼复怀昔。圆阙珠光焰,横山翠微积。河汧流作表,县聚开成陌,即旧在皇家,维新具物华。”[11]。在开元诗人看来,关中气象与盛唐气象相辅相成,其实也就是大唐帝国鼎盛时期的象征。辉煌的历史文化与八百里秦川浑然一体,关中的地理气象自然就具有一种王者之气。元和诗人殷尧藩把这一地理意象表现得淋漓尽致:“龙虎山河御气通,遥瞻帝阙五云红”“地入黄图三辅壮,天垂华盖七星髙”“龙虎山河御气通,遥瞻帝阙五云红”“礼乐日稽三代盛,梯航岁贡万方同”[11],尚延续着盛唐关中气象的流风余韵。而关中平原厚重的历史积淀与星罗棋布的名胜古迹更能增添大唐京畿腹地的非凡气度:“山连河水碧氛氲,瑞气东移拥圣君。秦苑有花空笑日,汉陵无主自侵云。古槐堤上莺千啭,远渚沙中鹭一群。赖与渊明同把菊,烟郊西望夕阳曛。”[11]这是唐开成年间诗人陈上美题咏关中的名篇,虽然此时唐帝国在政治上已经走向黄昏,关中诸多陵寝苑囿也呈衰圮迹象,但在诗人心目中,关中平原的帝王之州依然气象不减,依旧维系着晚唐士子的政治梦幻,寄托着他们的政治情愫。

长安城在唐诗中有“上国”“帝都”“皇都”“皇州”“凤城”“都门”“青门”等多种别称,如果说关中在唐诗中作为“自古帝王州”,承担的角色只是提供了一个大的地域背景,那么最能代表关中气象的无疑是京师长安的雄伟景观。“初唐四杰”的卢照邻、骆宾王都对走向昌盛时期的长安城有史诗般的描绘。卢照邻《长安古意》:“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11]如果说卢照邻笔下的长安更多渲染的是雍容华贵的帝王气象,骆宾王的《帝京篇》则多角度再现了一代显赫帝都的人文景观:“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覩皇居壮,安知天子尊。……殿嵚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复道斜通鳷鹊观,交衢直指凤凰台。剑履南宫入,簪缨北阙来。声名冠寰宇,文物象昭回。钩陈肃兰戺。璧沼浮槐市,铜羽应风回,金茎承露起,校文天禄阁。习战昆明水,朱邸抗平台。黄扉通戚里,平台戚里带崇墉。炊金馔玉待鸣钟,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宝盖雕鞍金络马,兰窗绣柱玉盘龙。绣柱璇题粉壁映,锵金鸣玉王侯盛。”[11]虽然这两首歌咏帝京名篇后半段都对帝王公侯豪奢极欲、纸醉金迷生活不无忧虑与讽谕,但竭尽对长安城阙宫殿、亭台楼榭、复道通衢、香车宝马的铺陈与渲染,烘托而出的是一代显赫帝都的恢宏华丽人文景观和雄视天下的气势。在唐诗中,长安城之夜尤其能显示大唐帝都的豪奢壮观:“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溢通衢”[注]李商隐:《李义山诗集》卷下:《正月十五夜闻京有灯恨不得观》,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这是李商隐回忆中的长安元宵之夜。长庆诗人袁不约的诗中,长安城依然有这样的奢华景观:“凤城连夜九门通,帝女皇妃出汉宫。千乗宝车珠箔卷,万条银烛碧纱笼。歌声缓过青楼月,香霭潜来紫陌风。长乐晓钟归骑后,遗簪堕珥满街中。”[11]

当然,诗歌中的地理景观难免有所夸张与想象,同样的空间景观有时会随着诗人身世、遭际、情绪的不同而变异,表现出不同的地理意象感知。所以唐诗中的长安意象也并非一成不变,诗人们宦途的顺达与穷蹇、科举的及第或落第、甚至身心的强壮或弱病,都可以使诗作中的长安城市意象产生不同的空间感知。韩愈宦途顺达时眼中的长安是“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11]。与此类似的还有封敖的《春色满皇州》诗:“帝里春光正,葱茏喜气浮。锦铺仙禁侧,镜写曲江头。红萼开萧阁,黄丝拂御楼。千门歌吹动,九陌绮罗游。”[11]喜悦舒畅心境中再现的长安城是一片春光明媚、一派喜气洋洋的良辰美景。长安应试是唐士子走向仕途第一驿站,是光荣与梦想的全部寄托,及第上榜则意气风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11],长安在士子心目中俨然一片繁花似锦;落第下榜则凄苦悲叹不已,成为唐士子文化心灵的一大磨难,长安也随之成为“高处不胜寒”之地。一时落第的元和诗人陈羽,笔下的长安景观就给人异样的空间感触:“九重门鏁禁城秋,月过南宫渐映楼。紫陌夜深槐露滴,碧空云尽火星流。清风刻漏传三殿,甲第歌钟乐五侯。楚客病来乡思苦,寂寥灯下不胜愁。”[11]与此有同样际遇心境的还有晚唐诗人薛逢,其诗中的长安之夜传递的同样是一种凄清如许的意象:“滞雨通宵又彻明,百忧如草雨中生。心关桂玉天难晓,运落风波梦亦惊。压树早鸦飞不散,到窗寒鼓湿无声。”[11]安史之乱后,大唐盛世繁华已逝,宫中寂寥,白居易《长恨歌》:“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折射的是长安逐渐走向没落的悲凉;唐诗中与此同时映现的还有曲江的荒凉,如杜甫《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注]仇兆鳌:《杜诗详注》卷4。晚唐国运日蹇、政治昏暗,大部分诗人及第长安、经邦济世的政治理想已经幻灭,此时诗歌中的长安城也常常给人以迟暮寂寥之感,如刘沧《长安冬夜书情》:“上国栖迟岁欲终,此情多寄寂寥中。钟传半夜旅人馆,鸦叫一声疏树风。古巷月髙山色静。寒芜霜落灞原空。今来唯问心期事,独望青云路未通。”[11]在诗人笔下,长安之夜的凄清寂静,象征着大唐的盛世不再、走向末世,诗人心宇浩芒,却已报国无门,在晚唐咏长安诗中,刘沧此诗代表着晚唐诗人们普遍的心理感受。

二、宋代诗歌中的关中文化地理意象

唐宋之际,中国传统政治地理格局发生巨大变迁,北宋定国都于汴梁,标志着关中作为传统政治中心时代的终结。前已论及,关中的衰落从盛唐开始已经渐露端倪,晚唐的战乱,朱温强迁唐昭宗时对长安城的拆毁,致使长安地区迅速衰落残破,作为“帝都”的繁华与显赫也一去不复返,“自唐风不竞,鼎入于梁,长安废为列藩”[注]王禹偁:《小畜集》卷20《商于驿记后序》,以下引用宋人文集者,俱出自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至宋代,长安已经下降为一个西北地区的区域性城市,呈现人们视野的只是一片故都遗址景观。邵博与友人游历长安,凭吊唐大明宫故址,呈现眼前的是这样一番景象:“至唐大明宫,登含元殿故基,盖龙首山之东麓,高于平地四十余尺,南向五门,中曰丹鳯门,正面南山,气势若相高下,遗址屹然可辨。自殿至门,南北四百余步,东西五百步,为大庭殿后,弥望尽耕为田。太液池故迹尚数十顷,其中亦耕矣。”[12]陆游甚至明确提到“长安民契券至有云某处至花蕚楼,某处至含元殿者,盖尽为禾黍矣。而兴庆池偶存十三,至今为吊古之地”[13]。邵、陆二人的记载对研究宋代长安城的历史地理价值自不待言,其展现的悲凉景观与深沉心绪也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宋代诗人凭吊怀古、题咏关中、长安之诗每有麦秀黍离的历史沧桑感,关中的总体印象也是残阙断垣、萧瑟残破。但另一方面,关中毕竟是周秦汉唐诸王朝的国都所在,曾长期作为华夏文明的中心,富于历史意识的宋代知识阶层对关中平原仍然怀有深沉的眷顾[注]宋代士人在策论与奏议曾多次呼吁迁都关陕,说见马强:《唐宋时期迁都建都之议》,《人文杂志》2009年第1期。,感伤长安故都的萧条同时,也一再看重其丰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并高度评价其文化地位,这使得宋诗中的关中感觉地理具备双重的文化内涵,意象地理上的萧瑟感与文化心理的怀旧认同感交相映现,长安地理形象因此也就被赋予了更复杂的历史地理意象。

宋代题咏关中诗中,感叹关中荒凉萧条的诗作占了关中诗歌的大多数,多为追昔叹今、伤时感世之作。邵雍仕宦陕西,一入关中就深感关中历史的陵谷之变和时下的荒凉:“秦川两汉帝王区,今日关东作帝都。多少圣贤存旧史,夕阳惟只见荒芜。”[注]邵雍:《击壤集》卷15《秦川吟二首》。寇准的长安怀古诗意象更为悲凉:“唐室空城有旧基,荒凉长使后人悲。遥村日暖花空发,废苑春生柳自垂。事着简编犹可念,景随陵谷更何疑。入梁朝士无多在,谁向秋风咏黍离。”[注]寇准:《忠愍集》卷中《春日长安故苑有怀》。寇准为华州下邽(今陕西渭南)人,系关中本土士人,其诗中的关中景观应该并非一时一地的感观,而是多年形成的感觉意象。曾经作为唐长安著名水上风景区的曲江,在宋诗中也成了长安没落衰败的象征:北宋诗僧宗惠题咏长安诗中有“人游曲江少,草入未央深”[注]周辉:《清波杂志》卷11;(清)潘永因编《宋稗类钞》卷20说“(惠)崇到长安,有‘人游曲江少,草入未央深’之句,为时所称”。,为传颂一时的名句,典型表现了宋长安古城的荒凉;李复为长安人,对唐朝故都的历史地理研究曾有深厚的造诣,他的《曲江》诗不仅凸现着长安景观的萧瑟,而且充满历史的反思:“唐址莽荆榛,安知秦宫殿。常因秋雨多,时有微泉泫。菰蒲春自生,鳬鹜秋犹恋。千古蔽一言,物极理必变。”[注]李复:《潏水集》卷9《曲江》应该说,宋代曲江池的荒凉与孤寂并非完全是诗人的主观想象,而是有一定的真实地理原貌。曲江池位于长安城东南隅的一大片洼地,作为唐皇家水上名苑,曾经烟波浩淼,楼亭相望,更是举子及第、皇帝赐宴之所在。在晚唐五代时曲江池已经渐渐干涸湮废,入宋以后已经彻底干枯,荒草丛生,一片萧条景象。宋哲宗元祐年间,张礼等人曾游览考察长安古城,所见曲江就是一片荒凉,其《游城南记》云:“倚塔,下瞰曲江,宫殿乐游燕喜之地,皆为野草,不觉有黍离麦秀之感”,这可与宗惠、李复诗中的曲江景观相印证。而“黍离麦秀之感”[14],则正是宋人凭吊长安诗的共同文化心理共鸣。

当然,宋代关中的景观地理并非完全如此单一,关中形胜的壮美秀丽,依旧有其不朽的魅力。张方平西行入蜀经陕,对关中地理感觉就十分良好:“髙原极望秦川阔,危栈横空蜀道长。多谢终南山色好,迢迢相送过岐阳。”[注]张方平:《乐全集》卷3《过长安至岐山作》。虽只是匆匆路过,秦川的“第一印象”却颇受青睐。北宋承平日久,加之人为疏浚兴修,一些昔日的宫苑湖池也曾一度有所恢复,展露出某种程度的古都新貌。如蓝田辋川以风景优美著称,曾是唐朝诗人宋之问、王维、岑参等别业所在,在宋代依旧保持着某些唐时风貌,苏舜钦途经关中时曾特地前往游览,其《独游辋川》留下了北宋辋川的风景画卷:“行穿翠霭中,绝涧落疏钟。数里踏乱石,一川环碧峰。暗林麋养角,当路虎留踪。隐逸何曾见,孤吟对古松。”[注]苏舜钦:《苏学士集》卷6《独游辋川》。辋川的青山绿野,恬静安详,如诗如画,依旧令人留连忘返。关中西部的凤翔府一带,宋代生态环境尚好,高山流水,茂林修竹随处可见,“府古扶风郡,壌地饶沃,四川如掌,长安犹所不逮。岐山之阳,盖周原也。平川尽处,修竹流水,弥望无穷”[注]郑刚中:《北山集》卷13《西征道里記》。。苏轼、苏辙兄弟均曾赋诗题咏,对凤翔府地理环境赞美有加,苏辙诗甚至说“秦中胜岷蜀,故国不须归。甲第春风满,巴山昼梦非”[注]苏辙:《栾城》卷2《次韵子瞻题长安王氏中隐堂五首》。。在宋代诗人笔下,灞桥烟柳也仍然是长安之春的一大美景,寇准诗两次提及灞柳晚象:“灞岸春波远,秦川暮雨微。凭高正愁绝,烟树更斜晖”[注]寇准:《忠愍集》卷中《长安春望感怀》。;“淡淡秦云薄似罗,灞桥杨柳拂烟波”[注]寇准:《忠愍集》卷下《长安春日》。。虽然已经没有了唐时士女踏青春游、士子折柳送别的盛唐场面,但灞桥烟柳依旧是长安郊外迷人的风景线。

宋代长安兴庆池的前身是唐代兴庆宫内的人工湖,当年为唐明皇乐游之处,北宋时经过恢复,已经达到一定规模,从苏舜钦《兴庆池》一诗来看,兴庆池水域还是相当大的:“余润涨龙渠,疏溜连清浐。助晓远昏山,浮秋明刮眼。渔归别浦闲,雁下沧波晩。岸北有髙台,离魂荡无限。”[注]苏舜欽:《苏学士集》卷1《兴庆池》。宋代兴庆池已经是长安城官员士女春游乐园,如范纯仁诗中的兴庆池:“莎匀古岸添新绿,蝶绕残花采旧香。佳木引阴交翡翠,疏林迸笋补篔筜”[注]范纯仁:《范忠宣集》卷3《次韵韩侍中游兴庆池》。;“池边喜逐彩旗行,初夏亭台照水明。筠箨乍开春后绿,林梢长带雨来声。新荷猎猎香风远,深洞沉沉昼景清”[注]范纯仁:《范忠宣集》卷3《和韩侍中初夏游兴庆池》。。碧波亭榭,春雨幽篁,令诗人陶醉而留连忘返。刘敞《兴庆池送客》中的兴庆池更是“红蕖千顷合,碧树百年藤。长日宜沿泝,清风破郁蒸”[注]刘敞:《公是集》卷21《兴庆池送客》。,宛如江南水乡良辰美景。即使到了万木萧条的秋天,兴庆池还可以是“水风杨柳猛消暑,沙雨芰荷潜造秋。惊月禽栖时落树,避灯鱼鬛暗冲舟”[注]刘攽:《彭城集》卷15《答仲冯宿兴庆池作》。。兴庆池的风景秀丽,点画着宋代长安城的春色一角,也为一片枯黄的宋代长安城上涂上一抹清新的绿色。然而在宋诗中,这类诗歌所占比例甚少,描绘关中萧瑟、破落景观、感叹繁华不再者居多,关中地区某些地方的春色美景只是一种自然景观陪衬,而雁塔浮云、辋川绿野、灞桥烟柳、兴庆碧波引发的常常是伤世感怀的忧思,更能衬托宋代关中的历史沧桑和更广阔人文景观的萧瑟。

三、宋代关中诗的政治地理意蕴

宋代虽然国都东迁,关中不再作为王朝的京畿之地,但山川河流的险固雄奇依然是文人学士一再咏叹的对象,不过对秦川地理的题咏中总渗透着一种悲凉的历史沧桑感和更多哲学意味的历史反思。范祖禹自蜀赴汴京途经陕西时,曾写下多首凭吊游览关中诗,对关中平原的地理景观感触颇深,最典型者当是其《长安》诗:“我来踏雪走函关,下视秦川坦如坻。晓登太华三峰寒,凭髙始觉天地宽。却惜京华不可见,烟花二月过长安。长安通衢十二陌,出入九州横八极。行人来往但西东,莫问兴亡与今昔。昔人富贵髙台倾,今人歌舞曲池平。终南虚绕帝王宅,壮气空蟠佳丽城。黄河之水东流海,汉家已去唐家改。茂陵秋草春更多,豪杰今无一人在。”[注]范祖禹:《范太史集》卷1《长安》。作为蜀人的范祖禹首次踏上北逾秦岭,即被关中平原雄奇的山川地理和悠久的历史文化所震憾,秦川平坦如坻,华岳高耸入云,长安通衢、曲江池苑遗迹犹在,汉陵唐阙历历在目,然而“汉家已去唐家改”,汉唐繁盛早已灰飞烟灭,不禁使诗人感慨万千。

宋代关中地理诗往往加杂着军事地理评论和深沉的历史反思。如北宋晁以道在考察了秦汉唐长安、咸阳遗址后作如此感叹:“诗所谓‘经始勿亟,庶民子来’者,其专以简易俭约为徳,初不言形胜富强,益知仁义之尊,道徳之贵。彼阻固雄豪,皆生于不足,秦汉唐之迹,更可羞矣。”[12]这一思想反映在诗歌中,则隐含着“重德不重险”的传统政治地理观念。刘敞《观陕西图二首》:“险固非天意,承平怪主忧。三年劳将帅,万里问旃裘。尚记安西道,空悲定远侯。大河知所向,日夜正东流。忆昨传消息,羌来渭水旁。信知秦地险,未觉汉兵强。青海通西域,长城起朔方。分明见地里,怅望隔要荒”[注]刘敞:《公是集》卷21《观陕西图二首》。。刘攽《题陕西图三首》对关中形胜的观感与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干戈今日事,关塞此图看。白日长安近,苍山垄坂寒。由来名百二,自古有艰难。指以安西道,凝情意据鞍。”[注]刘攽:《彭城集》卷11《题陕西图三首》。在宋代诗人看来,关中自古以被山带河、四塞险固著称于世,但周秦汉唐王朝建都于此,最终并没有保证江山社稷传之千秋万世,河山的险固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则是君臣的圣明贤能和国家军事的强大,唯有这样才能控驭华夷,威震八方,否则即使秦修长城、汉通西域,也皆非长久之计。苏舜钦在长安凭吊唐含元殿遗址,赋诗以抒发感慨,充满对唐玄宗朝政治的批判:“在昔朝元日,千门动地来。方隅正无事,辅相复多才。仗下簮缨肃,天中伞扇开。皇威瞻斗极,曙色辨崔嵬。赤案波光巻,鸣梢殿尾回。熊罴驱禁卫,雨露覆兰台。横赐倾中帑,穷奢役九垓。只知营国用,不畏屈民财。翠辇还移幸,旻天未悔灾。群心争困兽,回首变寒灰。曾以安无虑,翻令世所哀。行人看碧瓦,独鸟下苍苔。虽念陵为谷,遥知祸有胎。青编遗迹在,此地亦悠哉。”[注]苏舜钦:《苏学士集》卷6《览含元殿基,因想昔时朝会之盛,且感其兴废之故》。诗中的含元殿遗址即唐大明宫含元殿,曾是唐玄宗理政之所,是大唐盛世的象征,正是在这里,在同一个天子手中,既创造过辉煌的开元盛世,又酿成了使唐迅速衰败的安史之乱,含元殿可谓是唐王朝由盛而衰的历史见证。这样,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宋代诗人凭吊长安唐宫遗址时心情是如此沉重和苍凉。

四、唐宋诗歌中的“秦岭”及地理意象转换

秦岭是中国中西部一条著名山系,地跨陇、秦、豫三省,横亘于关中平原南部。秦岭不仅是中国南北地理分界线,在文化地理上也是秦陇文化与荆楚、蜀汉文化的分野。在唐宋人语汇中,秦岭西部自太白山至长安南终南山一带在唐宋诗中一般称“南山”, 终南山以东至商州一带唐人一般称之为“商岭”,有时也直接称之为“秦岭”。而唐诗中的“终南”则主要是指秦岭山系中今终南山部分,宋人地理概念中的终南山范围较大,西起秦陇交界,东至蓝田[注]关于终南山的名称与范围,唐宋地志多有铨释,唐李泰《括地志》云:“终南山,一名中南山,一名太一山,一名南山,一名橘山,一名楚山,一名泰山,一名周南山,一名地脯山,在雍州万年县南五十里”,见贺次君《括地志辑校》卷一,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8页。南宋程大昌《雍录》卷五《南山》条记载了终南山的地理范围:“终南山横亘关中南面,西起秦,陇,东彻蓝田,凡雍,歧,郿,鄠,长安,万年,相去且八百里,而连绵峙据其南者,皆此之一山也。”。在唐诗中,秦岭不仅其自然景观、生态环境有多方面的记录,更重要的是被赋予了深沉的文化地理意义。秦岭既是自然之山,又是文化之山。“标奇耸峻壮长安,影入千门万户寒。徒自倚天生气色,尘中谁为举头看。”[注]《全唐诗》卷606,林宽:《终南山》。秦岭既是屏蔽关中平原南缘的连绵群山,也是以长安为视角不可或缺的景观构成,甚至其阴晴雨雪,都会对京城长安意象有直接影响。对于唐代诗人而言,由于秦岭近在京畿之南,为举目所及,加之由京师长安前往荆楚、巴蜀之地必须逾秦岭而行,所以终南、太白、商岭等常常被采摭入诗,成为歌咏对象。

韩愈有洋洋千言长诗《南山诗》,对秦岭的历史、山貌、内涵作了多角度的描绘和评论,其篇幅之长、思想之复杂、思维之奇特皆为唐诗所罕见:“吾闻京城南,兹惟群山囿。东西两际海,巨细难悉究。山经及地志,茫昩非受授。”秦岭在《山海经》中就有记载,称之为“天下之大阻。”韩愈对秦岭的感知是从历史追溯到回归现实,诗人心目的秦岭高峻险峭,森林苍郁,云蒸霞蔚,仙风道骨,春夏秋冬,风景各异,显得秀美、深邃、神秘,高深难测:“蒸岚相澒洞,表里忽通透。无风自飘簸,融液煦柔茂。横云时平凝,点点露数岫。天空浮修眉,浓绿画新就。孤撑有巉绝,海浴褰鹏噣。春阳潜沮洳,濯濯吐深秀。岩峦虽嵂崒,软弱类含酎。夏炎百木盛,荫郁增埋覆。神灵日歊歔,云气争结构。秋霜喜刻轹,磔卓立癯瘦。参差相叠重,刚耿陵宇宙。冬行虽幽墨,冰雪工琢镂。新曦照危峨,亿丈恒高袤。明昬无停态,顷刻异状候。”[11]

在韩愈笔下,秦岭的雄奇险峻,与传统五德终始的神秘历史观与关中雄浑的地理环境观念紧紧相连,更显现着非凡的气质与人文地理内涵:“西南雄太白,突起莫间簉。藩都配徳运,分宅占丁戊。逍遥越坤位,诋讦陷干窦。空虚寒兢兢,风气较搜潄。朱维方烧日,阴霰纵腾糅。昆明大池北,去觌偶晴昼。”对于韩愈个人遭际来说,秦岭的高寒险峻还是人生仕途坎坷多难的象征:“前年遭谴谪,探历得邂逅。初从蓝田入,顾盼劳颈脰。时天晦大雪,泪目苦蒙瞀。峻涂拖长冰,直上若悬溜。褰衣步推马,颠蹶退且复。苍黄忘遐晞,所瞩才左右。杉篁咤蒲苏,杲耀攒介胄。专心忆平道,脱险逾避臭。昨来逢清霁,宿愿忻始副。”[11]韩愈因谏争迎佛骨事激怒宪宗,险些丢掉性命,旋被贬迁炎荒遥远的潮州,经商州秦岭山中的蓝关时曾写下了“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11]的名句,诗中的“前年遭谴谪”“初从蓝田入,顾盼劳颈脰。时天晦大雪,泪目苦蒙瞀”,正是回忆当时贬途情景。因此在韩诗中,秦岭又蕴含了一种宦途难测、命运不定的人生苍凉遭际感受,有“高处不胜寒”的绝险意境。

在唐诗中,横亘秦蜀间的巍峨秦岭,不仅是南北交通的一大“天险”,也是铺设在唐代士人心灵的一道通天桥梁,北逾秦岭,就进入京畿之地、天子脚下,就预示着及第授官、人生腾达飞黄;南下秦岭,则往往意味着贬迁漂泊、人生坎坷磨难的开始。在唐人看来,秦岭不仅是秦蜀、秦楚之间地域的分界线,也是都门与飘泊的界碑,是政治人生顺达或蹇困的象征。长安南的终南山密迩帝都,因之有特殊意义。“委曲汉京近,周回秦塞长”“商山名利路,夜亦有人行”[15]“焉知掖垣下,陈力自迷方”[11]“红尘白日长安路,马足车轮不暂闲。唯有茂陵多病客,每来髙处望南山”[11],都很清楚地表达了秦岭对于士人的地缘意义。唐士人为求入仕,除科举考试外,隐于秦岭,以图沽名钓誉、名动京师者不乏其人,以致有“终南捷径”之笑柄[注]当然唐代有关终南山诗作确有向往“真隐”者,赋予了终南山深深的“禅意”,如钱起《钱仲文集》卷2《杪秋南山西峰题凖上人兰若》诗:“向山看霁色,步步豁幽性。返照乱流明,寒空千嶂净。石门有余好,霞残月欲映。上诣远公庐,孤峰悬一径。云里隔窗火,松下闻山磬。客到两忘言,猿心与禅定”。。但是对于大多数士人来说,人生的失意、仕途的坎坷才是命运的常态。唐诗中的秦岭更多是作为离别都门、漂零偏远时出现的地理意象。所谓“试登秦岭望秦川,遥忆青门更可怜”的喟叹[16],就是这一心绪的典型写照。白居易贬迁江州(今江西九江),经商州前往贬所,过秦岭时离愁别绪阵阵袭来,几乎悲不自胜:“草草辞家忧后事,迟迟去国问前途。望秦岭上回头立,无限秋风吹白须。”[17]司空曙《登秦岭》也有同样的感受:“南登秦岭头,回望始堪愁。汉阙青门远,髙山蓝水流。三湘迁客去,九陌故人游。从此辞乡泪,双垂不复收。”[注]《全唐诗》卷293。此外《全唐诗》卷206在天宝诗人李嘉祐名下也收有此诗,显系一诗重收。但揆之李嘉祐生平,似并没有贬迁湘南之事,而司空曙则有“尝流寓长沙,迁谪江右”(辛文房:《唐才子传》卷3《司空曙》)的经历,因此此诗为司空曙所作更有可能。白居易、司空曙经过秦岭是要去赴烟瘴谪迁之地,悲苦心绪固然不难理解,但欧阳詹自长安南下入蜀,本身并非贬官,而是游历,而且蜀地也是乐游之地,翻越秦岭时竟也悲伤不已,他的两首有关秦岭的诗抒发的都是同一种心境:“南下斯须隔帝乡,北行一步掩南方。悠悠烟景两边意,蜀客秦人各断肠”[11];“鸟企蛇盘地半天,下窥千仭到浮烟。因髙回望沾恩处,认得梁州落日边”[11]。李涉经武关下商州,面对秦岭也不禁悲从中来,喟叹“远别秦城万里游,乱山髙下出商州。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11]。温庭筠《商山早行》也有同样的心境:“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11]南下秦岭,对诗人来说就意味着辞京谪迁、羁旅漂泊,意味着由政治中心走向政治边缘,由秦岭而产生的这一文化心态在唐代表现得特别突出,可以说是唐代出现的一种特殊文化心理现象,实际上也是秦岭地近京师地理原因的反映。

北宋国都东迁,关中作为国都的辉煌历史宣告结束,有关秦岭的诗歌大大减少,秦岭的地理文化意象也较唐诗简单,但也有一些新变化。在北宋诗歌中,除了一般的秦岭风景诗外[注]如刘攽《终南山》诗:“终南际沧海,千里张屏风。落月沉山西,朝阳生岭东”(《彭城集》卷17),纯粹只是一些风景描绘,并无多大意义。,秦岭大多作为学道仙隐场所,笼罩着一层仙道隐逸的氤氲。宋初著名隐士种放曾隐居终南山,“山林养素,孝友修身,既聚学以诲人,亦躬耕而事母”[18],闻名遐迩,皇帝屡征不至,颇受时人推崇,此后终南山总与隐逸高士相连。“琐闱聊辍皁囊封,赐告归寻一亩宫。关路蒲轮千里远,岩扉蕙帐几年空。”[19]这是宋初西昆诗人杨亿送别种放的诗,诗虽十分含蓄空灵,却隐含着对秦岭隐居地的向往;王禹偁与大隐士种放的唱和诗也是以秦岭作为道隐背景:“王生出紫微,谴逐走商洛……閺乡正南路,秦岭峭如削。”[18]秦岭宁静高峻,超然世外,也使诗人们产生回归自然之感:“秦岭巉巉列万峰,晚岚浑欲滴晴空。如何学得崔重易,吟啸终南明月中。”[20]北宋关中少了都门的喧嚣,秦岭诗的意境也就趋向恬静闲适,其地理意象自然也就失去了唐诗中过于厚重的政治文化成份,还原为本身与生俱有的自然形象,只是由于对种放等人的推崇与赞美“层累”般加大,北宋诗中的秦岭愈来愈凸出隐逸文化的指征。

到了南宋,关陕之地沦为与金、蒙交战的战场,诗歌中的秦岭地理意象又为之一变。特别是富平之战宋军失败、关中沦陷于女真金人之后,终南宋一代,秦岭成为南宋西部国防的一大屏障,“秦岭剑攒青不断”,“一柱西南半壁天”[注]程公许:《沧洲尘缶编》卷10《自七曲祠下乘马至上亭二首》。。“南山”一词随之成为北伐抗战、恢复中原的地理象征。著名爱国诗人陆游曾在抗金前线重镇兴元府(今陕西汉中)王炎幕府从军,兴元府北缘就是秦岭南麓,循褒斜、傥骆古栈道可以直通关中之岐、眉、扈、盩厔一带,因此在放翁诗中,秦岭(“南山”)词汇总是寄托着抗金北伐的战斗激情,“许国虽坚鬓已斑,山南经岁望南山”[21];“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21]。南宋秦岭一线百年抗金,在历史上写下了可歌可泣的一页,秦岭成为西部抗击强敌的天然屏障和中流砥柱,也见证了南宋的兴盛衰亡。宋末元初,南宋遗民诗人汪元量登临秦岭时沉痛地写道:“峻岭登临最上层,飞埃漠漠草棱棱。百年世路多翻覆,千古河山几废兴。红树青烟秦祖陇,黄茅白苇汉家陵。因思马上昌黎伯,回首云横泪湿膺。”[22]他在另一首《终南山馆》诗中还以秦岭之夜比兴亡国后的悲凉:“夜凉金气转凄其,正是羁孤不寐时。千古伤心南渡曲,一襟清泪北征诗。”[22]秦岭从隐逸意象到抗战爱国形象的转变,再到凭吊故国的兴亡之地,实际上折射了两宋完全不同的时代特征和士人由出世到入世转变的心路历程。而从唐诗到宋诗,秦岭地理意象的转变置换,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关中地域社会由盛而衰的转折。

五、结语

中国古代诗歌中蕴含有丰富的区域地理意象,而这些区域地理意象随着政治、社会、文化环境的变迁及其诗人所处环境遭际的不同也会发生变化,从而以诗性语言反映出区域社会历史的重大变迁。唐诗中的关中地域形象是由巍峨京城、雁塔晨钟、曲江碧波、灞桥烟柳、泾渭古渡、终南积雪、汉唐陵阙等大唐王朝关中平原特有的自然与人文景观组成了的诗性空间。在宋诗中,关中地区则往往呈现出一片残垣断壁、秋风落叶的萧瑟意象,充满麦秀黍离的历史沧桑感,成为宋代士子凭吊怀古、追忆汉唐盛世的伤心之地。作为古都长安自然与文化景观不可分割的秦岭,其地理意象在唐宋诗歌中也随着唐宋间关中地区历史地位的跌宕巨变经历了微妙的嬗变。这说明从历史地理学角度研究古典文学作品中的区域地理意象、地域评价、区域人文景观等,无疑是值得进一步研究思索的重要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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