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辰
上初中时,带我们美术课的老师叫邓光明。
邓光明那时三十来岁,大好年华。蘑菇偏分头,近视丹凤眼,顾盼有情,一表人才。
讲台上的邓光明举手投足相当专业,很有大师气派。示范画静物时,他先在讲桌上摆个石膏球,而后气沉丹田,把手中的铅笔优雅地定格在空中。他把铅笔当尺子,量测石膏球的大小比例,同时颇为陶醉地眯上他的丹凤眼,瞄呀瞄呀,那情形仿佛是在找准头打靶子,要投掷铅笔扎住那个石膏球。我曾经疑心他的丹凤眼就是这么瞄出来的。
邓光明爱艺术,也爱钱。
县城郊外有野生的杜梨树,果子小而涩,但木质很细腻,适合雕刻。邓光明砍来杜梨木,雕大肚子的弥勒佛卖;县城河里还有一种假山石,他下河摸几块出来,做了盆景也拿去卖。
邓光明如此搞钱也不避人,坦坦荡荡的。杜梨木和假山石就堆放在学校的美术教室,好大一堆,我们去上课时都看得到。邓光明时常警告我们这些猴娃娃,只能看不能摸。
有次课间,他拿了一块刻印章的青田石来找我,命我给他刻一个玲珑宝塔。玲珑塔,塔玲珑,干这活儿是义务工。
我猜这塔是要安放到他的盆景做点缀。哼,很难刻的呢!
邓光明找我做工,是因为他觉得我会画画,有美术基础。每次美术作业,他都会给我评一个大大的优。于是,我就在同学中虚得了一个善画的美名。
这对我来说可不是好事。别人放学回家吃饭去了,我还要混在板报组出黑板报,吃一嘴一鼻子粉笔灰。我最怕到学雷锋的日子,要画雷锋的头像。我怎么画,老师都不满意,说我没画出雷锋高尚纯洁的气息。
暑假到了,邓光明开了一个美术学习班。邓光明开美术班也是为了挣钱。
邓光明找关系租下武装部的一间会议室做场地,拎着浆糊桶,满大街找电线杆子贴招生广告。小县城很小,一夜之间,人人都知道邓光明开了一个美术班。
我跟我妈在街上走,遇见邓光明。小城之内皆熟人。我妈跟他打招呼。平时打招呼一般都说:“邓老师,吃饭啦?”但是看见他提着浆糊桶,我妈这次就说:“邓老师,开班啦?”
邓光明点点头,笑盈盈,三步并作两步走近来,对我妈一通巴拉巴拉,鼓动我上他的美术班。
邓光明说:“我敢拍着胸脯打包票,就凭你家小潘潘的资质,去我的美术班稍微提高一下,考中央美院那就是囊中取物,轻轻松松,稳稳当当的。凭良心说话不怕雷劈,小潘潘真是个好苗苗,咱们可不敢把未来的张大千、齐白石给耽搁了啊!”
听邓光明一席话,我妈笑了:“哈哈,好的好的,邓老师,要给打折哦。”
邓光明也笑了:“好说,好说,教不好分文不收! ”
于是我就进了他的美术班。在小县城,绝大多数父母的观念里,学艺术是不务正业。我妈之所以让我进美术班,是考虑到我暑假在家,天不收地不管,不如送到美术班去,好歹有老师管着。
美术班招了二十来人,有中学生也有小学生,高的高低的低,骑着骆驼牵着鸡,有几个还是我的同班同学。我这几个同学也来学画,让人颇为意外。
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几个好像也不爱画画的呀。
同学里有个叫小甲的,经常一个人从画室溜出来在阳台抽烟,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后来他竟然和武装部食堂的师傅交起了朋友,天天去食堂帮厨,或者切土豆丝,或者拿个小镊子拔猪皮上的毛——他拔猪毛拔得可认真了!
还有两个同班的女生,小美和小丽,她俩是铁杆闺蜜。小美看了赵雅芝演的白娘子以后就迷上了画古装美女,樱桃嘴,柳叶眉,美得无法无天。她画上了瘾,兴致勃勃要来提高技艺。小丽仗义,也跟着来了。
刚开始,我们画素描。邓光明掏出一大把铅笔,眯着丹凤眼讲:“你们的笔不行的,不专业。给你们推荐一套素描铅笔吧!”
我们买过笔,邓光明又说:“你们的纸不行的,不专业。给你们推荐一套素描专用纸吧!”
收完钱后,邓光明在桌上摆好一个石膏球,提着一个菜篮子就走了。他说要回家给孩子烧菜,他的白衬衫前襟有不少炒菜溅到的油点子。
那个石膏球很是眼熟,是从我们学校搬来的。
邓光明一走,我们就放羊了:聊天、打架、吃瓜子、唱流行歌曲……说说笑话,吹吹电风扇,这一天就结束了。
过了几天,小美见邓光明迟迟不教画白娘子,抗议了几回也不顶事,一气之下不来了。小美走了,小丽也不来了。
邓光明说:“不来就不来,不过,学费是不退的哦。”
又过了几天,轮到画色彩了。我们画素描早就画腻歪了,心里都有点小小的兴奋,纷纷拿出了从商店新买来的水彩。纸盒子里装了十二色小牙膏一样的水彩颜料管,五颜六色,好看极了。
邓光明说:“谁让你们乱买水彩了?管裝水彩不行的,不专业。给你们推荐一套固体水彩吧,一盒能用一辈子……”
后来听说,事后有人买了可以用一辈子的固体水彩。
买水彩的男生叫鲁智深。鲁智深当然是外号了。鲁智深是美术班年纪最大的孩子,也不过是个初中生。一脸的毛胡子,眼如牛铃,头有斗大。
他家住郊区,每天来学画画都骑着一个没闸的自行车,头上顶一片荷叶遮太阳。来的时候荷叶是鲜的,走的时候荷叶是蔫的。
在学校里他高我两级,所以没说过话。在美术班做了同学后,有一次课间,鲁智深走到我面前,很严肃地说:“我发现你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乖乖,吓死我了,我赶紧问他是啥问题。
他苦口婆心地说:“你画线靠尺子,画圆靠圆规——这是不对的。我们是在画素描,在搞美术创作啊,不是画盖房子的图纸。”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嗨,什么荤描素描,我最不耐烦这个了。”
他“哼”了一声:“我原来听说你画画很好的……”后半句他不说了,瞥了我一眼,以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蔑视眼神,顶着那片荷叶骑车走了。
我也想和鲁智深一样拥有专业的固体水彩。其实这不算难事,我跟我妈说一声就有了。我妈舍得为我文化消费方面花钱。
他们画石膏球画西瓜的时候,我偷偷画小人。我把鲁智深和班上另外一个女孩画成一对恩爱夫妻,这两个人真的好般配;我把邓光明画成一个骑在恐龙上的怪人,他的额头上印着一个铜钱的标志;我画一个满是树木的公园,我在里面走呀走呀,尾巴在身后拖着长长的线……
我画呀画呀。如果我有一盒专业的固体水彩,我还想画四时花开、紫气东来、青菜萝卜、近水楼台……可是我没有。
夏天过去了。美术班的最后一天,邓光明带我们搞泥塑。邓光明带着我们跑到郊外,先让我们帮他挖一棵杜梨树,然后讓我们聚集在一个土丘附近,找一种红色的粘土。他告诉我们这种黏土混进纸浆就可以捏泥人了。
那天,我们在野外玩美了。第二天,美术班解散了。
同学里只有我带了粘土回家。回家后,我用这泥捏了一个怪兽,算是我在美术班的结业作品。怪兽干透了就放进书柜里摆着,见了的人都说好看,一个亲戚来家里做客,把我的怪兽抱走了。
第二年暑假,邓光明又开他的美术班了。我妈问我还去不去,我说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了。
我妈说:“去吧,邓老师挺不容易的。”
我说:“我不去,我也挺不容易的。”
第三年暑假,邓光明的美术班不办了。关于邓光明的事情,我是后来听说的。
邓光明爱上了一个寡妇,邮局的,坐在柜台卖邮票。女人大邓光明五六岁,还带着一个男娃。邓光明和卖邮票的女人好了后,成了小县城里的另类和焦点。这两个人也不在乎,证一领就搬到一起了。
小县城有条河,就是公园。这一家人常到河边耍。邓光明把那男娃抱在怀里,像亲父子一样。
过了几年,男娃快上小学的时候,突然就得病了。什么病记不清了,反正就是一般治不好,要治很花钱的那种。不管治好治不好,总要给孩子治病。看了半年,病没治好,家底掏空了不说,还借了外债。
这个卖邮票的女人看没指望了,跑了,音信皆无。有人就劝邓光明:你个穷教书的,不要填这个无底洞了,亲妈都不管,你管个球!
邓光明想想也是,就把男娃送到他亲爷家。送到楼梯口,邓光明让娃自己上楼。那男娃不哭也不闹,像大人一样长长叹了口气,说:“爸爸,你也不要我了呀?”
一句话,邓光明眼泪就下来了。他把娃一抱,又领回去了。
于是乎,邓光明从此一心只想四个字——挣钱看病。
一个美术老师能做什么呢?卖杜梨木弥勒佛、卖假山石、开美术班、做婚庆司仪、卖春联时捎带卖水仙、卖麻将凉席……学校知道他的情况,默许。
所以我妈说邓光明不容易,只是我当时真不知道。
邓光明攒一笔钱,就带娃去大城市看病,钱花干了再把娃带回来。然后继续攒钱,攒够了再带娃去看病……辛苦了好几年,娃换了一次肾,最终也没有保住命。
孩子没了以后,邓光明就不开美术班了。
有一天,路过美院时,遇见一个胖大和尚般的汉子,从法国梧桐的树荫底下走出来。光头,大胡子,一脸千刀万剐的艺术家气质。穿着宽大如袍子一样的黑衬衫,脖子上挂着一串星月菩提。手里捏了一个薄片手机,手腕上又有好几个串串:小叶紫檀、金刚菩提、橄榄核。
我咳嗽一声,喝住这汉子:“智深,别来无恙?”
汉子先是一愣,然后咧嘴露牙,笑了:“啊,小潘潘,是你狗日的!不准说普通话,见了老乡不准说普通话。哈哈哈。”
我问他是不是在美院教美术。他说教美术倒是真的,不过不在美院。说着掏出张名片给我。
原来鲁智深美院毕业后,一直在美院附近办美术培训班。美院附近的这类班多如牛毛。
说到美术班,就想到邓光明,我向他打听邓光明的消息。
鲁智深说:“还在老家教书啊。我上次回老家碰见了。二十年了,没啥变化,不显老。拉我去他家玩,我一去,我的天神,满屋子全是他捏的泥人。”
桌子上,柜子上,地上,墙上架的隔板上全都是。房子都没有人立脚的地方。“冬天也不生炉子,把人都冻怂了。走的时候,非要送我一个,不要还不行。我就挑了一个小的,揣在口袋了。”
我说:“邓老师挺不容易的。”我没说出口的是:他是想念那个死去的孩子了吧。
鲁智深说:“活人嘛,都不容易。我也不容易啊。现在美术班不好办。屎难吃,钱难挣,招不来学生心不定。后悔当年学画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