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东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神话作为一种资源,它表现在诸多方面。美国心理学派神话学家坎贝尔认为,现代人之所以焦虑,是因为缺少神话,应该用神话来抚慰人类的心灵。在他看来,神话是人们的安神药丸。中国在神话资源的当代转化过程中,最常见的便是利用这些神话作为一种旅游资源。这里不谈这方面的转化,想说说神话在探索中华文明方面的作用。
神话,给人的印象是虚假的、不科学的。人们往往将神话与科学对立起来,似乎人类历史就是沿着神话与科学两条道一路走来。其实,只要我们深入探讨某些神话的起源就会发现,其背后却隐藏了很多科学的元素。很多神话是前人对自然界的认知,只是这些认知过了时,变成了不科学的,就好像早期的人们认为太阳与月亮都是围绕地球转,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这类神话虽然失去了往日的光环,但它反映了人类的思想历程。还有一些神话,是由于语言疾病而形成的,这类神话原来说的一回事,由于语音的变化,后人误解了原来的意思,呈现出另一个故事。透过故事的表面,可以寻找到一些自然的、科学的现象。探寻中华文明的精髓,主要是寻找其科学的起源,而看似荒诞的神话,恰恰隐含了这些文明的元素。
我们先来看看女娲补天神话。这个神话看似十分的荒诞,因为天是不会裂开出现漏洞的。我们不能因为这种荒诞就将它当作哄小孩的无足轻重的故事,从中提取女娲那种为百姓出生入死、力挽狂澜的精神,无疑是可取的,但也不能一直停留在这个层面,因为一个被认为不真实的故事,其鼓舞人心的力量是有限的。如果我们从中得出人定胜天的结论,也有违背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和谐精神的嫌疑。我们其实更应该看到故事背后隐含的科学,以此更深层次地鼓舞人心。
女娲补天的背后隐藏的是中国古代的历法。古人制定历法最初主要是靠观测太阳和月亮,观测太阳得到的是阳历,观测月亮得到的是阴历。因为地球围绕太阳公转,而地球的赤道与其绕太阳公转的轨道具有一个夹角,因此在居住于地球上的人看来,一年当中太阳升起与落下的位置都是不一样的,通过这种位置变动的观测,便可确定一年的时间,知道季节的变化。不过太阳升降位置的变动没有月亮圆缺那么直观,人们也会通过月亮的圆缺来确定时间。纯粹依赖月亮圆缺又反映不出季节变化来,古人便将这两种观测的结果结合起来,构成了阴阳合历。但问题又来了,阳历的一年比阴历的一年(12个月)要少大约十天,怎么办?阴历需要将少的日子补齐,也就是补天数。这种补天数最早很可能是每年都补,现在是过几年等天数凑齐一个月再一起补,叫闰月。由于时间长了,本来是补天数的“补天”,人们慢慢忘记了其本义,以为是补天的漏洞,演化成女娲补天神话故事。之所以是女娲来补天,那是因为女娲是月神,从汉画像中那些伏羲女娲像很容易看出,伏羲总是有一个太阳伴随,而女娲总是有一个月亮伴随。女娲的“娲”可以念wo,这个音与“月”具有演变关系,“仴”“枂”声旁都是“月”,都念wo。女娲是月神,月历便是它“制定”出来的,所以要由它来补天。我们在宣扬女娲补天精神的同时,也可以从中挖掘出与其相关的中华文明的闪光点,厘清中华文明的渊源,提高人们的自豪感。
中国的历法还保留在《山海经》的神话里。比如在《大荒东经》里有“是处东北隅以止日月,使无相间出没,司其短长”的记载,怎样理解这样的记载呢?这里描写的是东北角的事物,是东边七座定位山中最靠北的那一座。说神在这里驻守,止日月,那是因为古人不理解太阳为什么北移到这座山就停滞不前,且转身南回了,所以只好说在此有神把守“止日月”。现在我们清楚是太阳直射到北回归线之后就要开始回移了。虽然古人不理解这种现象的成因,但透过这类神话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历法的早期面貌。太阳到达最北的这座山就不再前行,所以这时的太阳就是到达了顶端的太阳,简称端阳,这时白天最长,夜晚最短,阳气也最盛,也就是端阳节的时间段了。
许多少数民族神话同样与历法关系紧密。在云南澜沧县的拉祜族流传着这样一则神话:“太阳神是很勤劳的,每天都要在天上从东到西走一遭,看看人间万物。冬天冷了,他就骑着快马跑,我们叫‘木尼木计’——‘太阳骑马’。马儿聪明,专找近路走,跑得一天比一天快。到最快的时候从木戛至东南边的路迪寨子上来,到西南边的那帕寨子背后就回去了。天热了,太阳就改骑猪,我们叫‘木尼瓦计’——‘太阳骑猪’。猪走得慢,又笨,尽走远路。走得最慢的时候,是从木戛至东北方向的克到寨子上来,到西北方向的哈胡寨子才回去。后来,又换成骑马,当太阳再从东南方的路迪寨子上来时,就是一年了。”[1]这种太阳骑马骑猪的神话,便是中华早期历法的雏形。
我们再来看看牛郎织女神话。牛郎织女神话故事表面上离奇无比,牛郎通过窃取仙女的衣服娶得织女为妻,织女还为他生有一男一女,织女获得原先被窃取后隐藏的衣裙后,又飞回遥远的天空。在深入研究这个神话故事后,不难发现其背后隐藏的是我国悠久的养蚕史。人们在长期的养蚕历史中,仔细端详蚕宝宝的模样,觉得它的头像马头,便亲切地称它为“马头娘”。不仅立庙宇加以祭拜,还编了既浪漫又凄婉的故事,即早期的蚕马神话故事。这个故事讲述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女子的父亲被人抓去充军,家中仅剩下她与一匹马。女子想念父亲,便对马说,你要是能帮我把父亲找回来,我便嫁给你。没想到,马听了之后,便起身跑出了门,跑到女子父亲充军的地方,父亲见了自家的马,便骑回了家。到了家后,父亲善待马匹,但马依然不高兴,父亲问明情况,知道了女子先前向马许下的诺言,觉得有辱家门,只好忍痛把马杀了。马皮晾在院子外的一根绳上。有一天,女子从马皮边走过,马皮突然飞起来,裹住女子,不知去向。几天后,父亲在一棵桑树下发现马皮,而女儿已经变成了一只马头蚕。
这个故事是用蚕蜕皮的现象来解释蚕的头为什么像马的头。女子是蚕的拟人化结果,因为蚕与纺织有关,此女子后来被称为织女。丢失父亲的情节,其实是由丢失皮肤演变过来的,“父”与“肤”同音。丢失皮肤,也就是蚕蜕去旧皮,马皮裹住女子,意味着蚕换上了新皮。这个故事在长期的演变过程中,马变成了牛,牛又衍生出牛郎。蚕蜕去旧皮演化为牛郎窃取织女的衣服,蚕换上马皮演化为牛郎踩着牛皮追赶返回天空的织女。
这样一个幽怨婉转的爱情故事,背后是中国悠久的养蚕历史。当今我国提出的“一带一路”指北方丝绸之路与南方海上丝绸之路,而丝绸之路的形成,是以中国著名的丝绸为基础,丝绸又来自故事中的马头娘。在中国的许多地方,比如湖州,依旧祭祀这个无意间改变了世界的马头娘。目前“一带一路”虽然十分火热,却鲜有人知道中国的养蚕史及其相关的故事。中国的茶叶走进了世界各地,那是一片叶子的故事;中国的丝绸也走进了世界各地,那是一只虫子的故事。在讲好一片叶子的故事的同时,也应讲好一只虫子的故事。
中华文明是多方面的,除了历法、养蚕,还有产盐。涿鹿之战故事表面上看说的是黄帝战蚩尤,其实它是太阳晒浊卤出池盐的故事化。黄帝的原型其实是太阳,黄是古人对太阳的称呼,太阳运行的轨道我们称为黄道,通过观测太阳运行而制定出来的历法我们称为黄历。所谓的涿鹿,并非目前河北的涿鹿县,它是“浊卤”的不同文字记载,指的是浑浊的卤水。蚩尤的原型其实是池盐,而且指的是山西运城盐池所产的池盐,因为这个神话故事就是源于这里。“蚩尤”是池盐的异写,它可以分开为“蚩”与“尤”,蚩尤帝也可以分化为蚩帝(赤帝)与尤帝(炎帝)。历史文献对涿鹿之战与阪泉之战的记载是较为混乱的,历史学家也一直对涿鹿之战与阪泉之战的关系争论不休,弄不清到底是同一场战争还是两场不同的战争,其实这只是词汇的分化变异导致的。产盐的考古一直是考古学的一道难题,因为盐遇水便会融化,不容易保留,也不会形成化石,但通过神话的分析,我们可以找到中国古老的产盐方式。《山海经》所记载的涿鹿之战是这样的:“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应龙畜水指晒盐是要用清水中和卤水。风伯雨师纵大风雨指雨水过量,产盐的时候最怕雨水过量。如果雨水过量,盐工便会祈求天晴,这便是故事中的黄帝派旱魃止雨。神话故事表面所叙述的,与运城盐池一带的产盐习俗能一一对应。中华文明的诞生,与晋南地区拥有一个巨大的盐池具有不可分割的关系,长期以来,盐都是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谁拥有了盐池,谁就拥有了巨大的财富。所以,运城盐池周边产生了像陶寺、仰韶这样的文明,也就是顺理成章了。
叶舒宪先生提出了“神话中国”的概念,什么意思呢?笔者的理解是,在我们的生活里,每一个犄角旮旯,都可能隐含着神话,只是你不了解而已。在中国有一个习俗,就是在门口放一对狮子,可是大家对这一习俗的来源都不是很清楚。狮子是汉朝的时候才由西域引进到中原地区的,时间不长。可是,在中国有狮子之前,有一种神话虚拟动物叫狻猊,传说它是龙的九子之一。狻猊喜烟好坐,所以它一般出现在香炉上,还会吞烟吐雾。这种动物与狮子几乎一模一样,很少有人能辨认出狻猊和狮子的区别。古书上有的说它“形如狮”,《汉典》里就直接说它是狮子,《国语》里狻猊有两个含义,一个就说是狮子,另一个说是健壮如狮的猫,是猫科动物。可见,狻猊是狮子的前身,狮子被引进中国之后,取代了虚拟的动物狻猊。作为虚拟动物的狻猊,其原型是太阳。从语音上来说,狻猊的“狻”和太阳神帝俊的名称有联系,其声旁一样,可见它与太阳的关系。另外,我们说太阳里有踆乌,这个“踆”和“俊”的声旁也是一样的,可见狻猊的“狻”和太阳神的名称是相同的。那狻猊的“猊”是什么?“猊”与“日”的关系就更加明显了,因为“日”的上古音的构拟就读ni,现在一些地方方言,也把日读ni。湖南凤凰一带,“日子”就读nizi。汉语属于汉藏语系,汉藏语系中很多语言也依然把“日”称为ni,比如藏语的“太阳”就读ni。所以,不管是“狻”还是“猊”,都是太阳的意思。古代汉语以单音节为主,后来双音节逐渐增多,双音节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由意义相同或相近的单音节词合并组成的,“狻猊”便属于这类双音节词。既然狮子所取代的是以太阳为原型的狻猊,那么我们就好理解人们为什么要把狮子放在门口了,原来它起到门神的作用。太阳象征着光明,而鬼怪是阴暗的代表,人们相信鬼怪是害怕光的。
也正因为狮子的前身狻猊是太阳,我们也才好理解为什么舞狮与舞龙是中国的两大民俗。龙是雷电拟物化的结果,代表雨水,“龙”是雷声轰隆隆的“隆”。雨水与晴是对立的,是农耕社会最关注的两大主题,舞狮与舞龙是人们长期祈求晴与雨的仪式中脱离出来的两大游艺民俗。
将神话作为探索中华文明的切入点,并不一定只能停留在学术的层面上,其实也可以在旅游开发的层面加以利用。也许有人会说,以上这些观点都是一家之说,远未定论,不是很好将其转化为旅游资源。在这种思维定势的作用下,拥有神话资源的地方政府往往习惯于邀请专家学者去说话,说有利于本地的话,比如某个神话是起源于这里,这里是什么什么之乡,等等。其实,对神话资源的转化利用,并不需要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之后才进行。将一种未定论的说法呈现给游客,何尝不是一种方式?以《山海经》为例,既然《山海经·大荒经》里描写了28座定位山,这28座定位山呈圆形分布,中间是观象台,站在观象台的观测者是以这些山来定位的,那么,这些山在哪里?笔者在专著《〈山海经〉语境重建与神话解读》里推测是在河南济源的王屋山,这当然只是一家之说,远未定论。既然如此,当地完全可以设计出“寻找观象台”一类的深度旅游项目,让一些《山海经》迷加入到这个行列中来。这样的活动既有经济价值,也有学术价值。即使经济价值不理想,也具有广告宣传的效应。
我们再来看一些与神话有关的导游词。在旅游过程中,导游词可以说是比较关键的,因为它毕竟是一个窗口。导游词的功能会因地而异,一些自然景观,比如小沟小溪,供游人戏水娱乐,导游词的用武之地就没那么大,可是一些具有文化渊源的景点,就大不一样了,这些景点往往需要“三分看七分听”。不过,目前这些景点的解说词往往是经过当地文化精英修改再三,统一口径之后的“权威”说法。我们往往忽视了游客有不同层次,有对当地一无所知的,有略知一二的,也有在此领域有所研究的。这种统一口径的导游词不仅不能满足各个层次的游客,更关键的是对国民素质的提升弊大于利。以大禹治水为例,任何一个拥有相关传说的地方,当地政府都希望大禹治水就发生在本地,在导游词的设计中,肯定也是言之凿凿。这对大多数稍有常识的游客来说,也只是听听而已,不会真的深信不疑。既如此,何不放下身段,以退为进,将本地的说法当作说法之一,在介绍本地的说法之外,也不妨告诉游客其他地方的说法,这样反而会吸引游客的好奇心:那到底哪一种说法合理呢?统一口径、权威答案的冷冰冰的做法是一种愚民思维习惯,于己于人都没有什么好处。在神话资源的当代转化中,应该改掉这种做法,代之以一种联通中华文脉的做法,让众人不仅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
神话,作为探索中华文明的切入点,不仅可以运用到学者的学术研究上,同时也可以将其引入到民众中,使其成为探索类的旅游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