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关于怀疑主义的批判及其意义*
——以《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为研究中心

2019-02-15 05:25
关键词:黑格尔主义哲学

荆 晶

[扬州大学,扬州 225009]

一、《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的写作动机

我们面临的首要问题是:黑格尔在法兰克福后期和耶拿早期(大约是1799年至1802年)为什么要如此深入地研究怀疑主义,尤其是怀疑主义对黑格尔自身的思想发展及其哲学体系的形成而言意味着什么?

在黑格尔的时代,对怀疑主义的研究——首先是通过康德和康德主义者以及康德批判者促成的——是一个非常具有现实意义的研究主题,甚至简直是一个当时同时代哲学的时髦主题。[1](S50)如康德在1783年《未来形而上学导论》的前言中就曾明确说过:“我坦率地承认,就是休谟的提示在多年以前首先打破了我独断主义的迷梦,并且在我对思辨哲学的研究上给我指出来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2](P9)而舒尔策(Gottlob Ernest Schulze)在《安尼西德穆斯或者关于莱茵荷尔德教授在耶拿提出的基本哲学的基础以及拥护怀疑主义反对理性批判的傲慢》(1792)一书中,借用古罗马诗人赫尔米亚与皮浪主义者安尼西德穆斯之口来批判康德的学生莱茵荷尔德提出的基本哲学,以拥护自己的怀疑立场。而费希特则为此专门写了一篇书评——《评〈安尼西德穆斯〉》(1792),发表于耶拿《文汇报》(JenaerAllgemeineLiteraturzeitung, 1794, No. 47-49)并将舒尔策视为怀疑主义的代言人,[3](P421)其后他更在《全部知识学的基础》(1794)中指出:皮浪的怀疑主义是一种“彻底的独断主义”,是一种“怀疑它在怀疑的怀疑主义”,是自相矛盾的,唯有通过近代的“批判的怀疑主义”,知识才能彻底取得胜利。[4](P38)而迈蒙也在其著《新逻辑或思想理论初探以及附录:赫尔米亚写给安尼西德穆斯的信》中立足于批判哲学和怀疑主义,对舒尔策的思想观点做出了回应,同时也批判了莱茵荷尔德的思想。

最终,“真正的怀疑主义”在他关于怀疑主义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论文——《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中形成了,正是在这篇论文中,对于怀疑主义的讨论,黑格尔自己提供了一个创造性的贡献。这篇论文最初发表于他与谢林合编的《哲学评论杂志》的第一卷的第二期(1802年3月),其全称为《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怀疑主义的不同形式,以及最新的怀疑主义与古老的怀疑主义的比较》(vor Mitte Febr. 1802)。[8](S140)它大致包含如下的九个主题:

第1-2小节:本论文的研究主旨

第3-12小节:舒尔策的怀疑主义的主观起源:被普遍地接受及其后果——思辨哲学的先天性缺陷的发现;舒尔策如何理解它的理论哲学,舒尔策的怀疑主义的肯定一面和否定一面及其与思辨哲学之关系[10](S20)

第13-14小节:古代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以及柏拉图的《巴门尼德篇》是真正的怀疑主义的完美的和自给自立着(für sich stehende)的文献和体系

第15-20小节:古代怀疑主义与新学园派、中期学园派以及柏拉图主义的关系

第21-27小节:关于十个论式

第28-33小节:关于五个论式;关于二个论式

第34-45小节:古代怀疑主义与最近的怀疑主义之区别

第46-54小节:舒尔策的怀疑主义的三个原理

第55-69小节:舒尔策用三个原理来批判洛克、莱布尼茨、康德的系统

实际上,几乎确定无疑的是,黑格尔在1801年的秋天就已经完成了这篇论文,[11](S124-125)而撰写这篇论文的直接动机就是舒尔策——同时也是发表于9年前的著名的《安尼西德穆斯》的作者——的《理论哲学批判》(第一卷)(1801)的出版。在黑格尔的这篇论文中,舒尔策的哲学不过是一个被批判的对象,服务于澄清“真正的怀疑主义”的目的。

因此,黑格尔在《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一文中所提出的“真正的怀疑主义”绝对不可能是舒尔策的著作中所描述的那种怀疑主义,也不可能是黑格尔同时代的其他人的著作中所描述的某种怀疑主义,诚然也完全不可能是肇始于休谟的近代怀疑主义,可以说,黑格尔自己对于怀疑主义的兴趣与同时代的怀疑主义的立场及发展趋势是大相异趣的,其早期关于这种怀疑主义的研究也不应该被理解为时代潮流的成果,即费希特和谢林没有对黑格尔关于怀疑主义的解释产生影响这一点须要明确地指出,而确定的历史启发是否以及如何深远地存在于学生时期也很难被评定,到目前为止,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黑格尔是独立于他的那个时代的。[1](S51)

但正如哲学历史学家斯道德林所说的那样,黑格尔对于怀疑主义的兴趣涉及的仍然是“时代的病症”,也就是说,黑格尔在这里并不仅仅是为了这篇论文才深入地研究怀疑主义的。[12](S134)因此,一方面,这篇论文通过论述古代怀疑主义与舒尔策的怀疑主义之区别,来阐明舒尔策怀疑主义的困境与古代怀疑主义的优越性;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由此引申出“真正的怀疑主义”的内涵,即它本质上被视为通向真正哲学的一个过渡阶段,并且最终所关涉的是澄清“真正的怀疑主义”在黑格尔最初的哲学开端以及整个思想发展进程中一个必不可少的位置。

由此可见,黑格尔在这篇论文中的真正动机是一种具有深远哲学意义的解释:“真正的怀疑主义”的复兴是与一种真正的哲学的重建相同一的,这种同一指的是:“真正的怀疑主义”不只是一种真正的哲学的部分或环节,而是展现为一种真正的哲学本身的道路,即展现为人类精神本身的历史发展的道路,也就是说,作为绝对本身之展开所要求的“自身实现着的怀疑主义”——这也将是“真正的怀疑主义”在《精神现象学》中最重要的身份。

二、舒尔策怀疑主义的困境

早在《安尼西德穆斯》这篇论文中,舒尔策就把由他所发展了的怀疑主义描述为启蒙运动的真正成果,而康德的批判主义,在那个力图摆脱独断主义的时代背景下,则被舒尔策视为一种基本原则上的倒退,因为在他看来,康德的哲学思想残存着独断的思维方式。[13](S22)之后在《理论哲学批判》中,舒尔策分析了以康德和康德主义者的先验哲学为代表的理论哲学,后者企图通过“对人类认识起源的说明”为形而上学提供一种科学的基础。[14](SⅪ)但是,对于舒尔策而言,这也不过是一种单纯的概念操作,事实上未能获得真正的洞见。[13](S22)客观地说,舒尔策的怀疑主义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后康德的自然主义和后雅各比的基础主义的影响,舒尔策也的确以某种方式拓展了雅各比对自在之物的批判。[15](P264)在舒尔策看来,意识的事实无非是一种直观的经验认识,是对外在对象的直接呈现,同样地,理论哲学的任务就是去解释人类思维何以能够获得这些直接认识。

舒尔策的怀疑主义,本质上是基于人类的普遍知性的,对于舒尔策而言,怀疑主义的传统理解不是至关重要的,他也并不把自己理解为古希腊的怀疑主义的辩护者,正如他所强调的那样,原本古希腊的怀疑主义所流传下来的就是不完整的报道。[14](S587-588)舒尔策借由古代怀疑主义对独断主义的一种特定形式的否定,公开宣称他与古代怀疑主义的差别,在舒尔策看来,古代怀疑主义者同样“完全怀疑感性知识和经验知识的可靠性”,并且可以被视为对于某种代表某个时代的独断主义的一种反思。[14](S593)依据舒尔策,古代怀疑主义者是与一种确定的独断主义相斗争的,这种独断主义虽然把感性认识视为单纯的主观的表象方式,但还是宣布与感性认识背后的、真正的、自给自立的事物相一致的,也就是说,与外在于所有经验的事物相一致,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与事物本身一致。[13](S25)通过这种解释,舒尔策可以把古代怀疑主义者提出的最初十个论式理解为古代的独断主义的命题的有效性的论据,以这种方式,舒尔策将避开一种解释,据此古代怀疑主义将感性的知觉本身宣布为不确定的。更确切地说,依据舒尔策的解释,同样也对于最初的怀疑主义者而言,感性知觉也描述了一种“固定的信念”,并且把这种固定的信念视为一种与事物实际打交道的一种不容置疑的必要基础,因此借助于感性的感觉,人们拥有“外在于经验的事物”的知识。[14](S598-599)

当古希腊的怀疑主义者最终超越了对独断的理论的怀疑,并且把认识的领域拉进怀疑时,对于舒尔策而言,怀疑原则上剥夺了认识的领域,例如物理学、天文学和数学认识,因此舒尔策将此宣称为一种不合理的怀疑领域。[13](S25)对舒尔策而言,为了哲学尤其需要这个领域,这个领域是所谓的“意识的事实”的领域,并且宣布“意识的事实”具有“无可争辩的确定性”。[14](S51)然而,对于舒尔策而言,当所谓的“意识的事实”成为独一无二的不容置疑的原则和他的怀疑尺度时,那么一种批判的怀疑主义何以是可能的?无论如何,真理标准应该超越单纯的主观确定性,然而,舒尔策自己的怀疑主义,只能被理解为一种个人的意识的确定性的外化。[13](S26)

因此,在《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的一开始,黑格尔就阐明了这篇论战性文章的直接动机和目的是为了清算一种休谟和康德的最近流行的新怀疑主义,即舒尔策的怀疑主义,与此同时,黑格尔还表明了他对于舒尔策的怀疑主义的态度,即这种怀疑主义绝对不是古代的怀疑主义的延续,而是正相反,在舒尔策那里,这种古代的怀疑主义的高贵本质被“颠倒为一种普遍的避难所和非哲学的借口”,这种“颠倒”意味着黑格尔把舒尔策的怀疑主义理解为怀疑思维的极端堕落。[16](S333)对黑格尔而言,舒尔策的《理论哲学批判》不过是一个肤浅思想家的呓语,是一种基本错误的、非哲学的,同时也是独断的基本立场;但是,这个颠倒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因此是在怀疑主义自身之中的。[17](S14)简单地说,怀疑主义从黑格尔所赋予的高贵角色渐次沦落为舒尔策的那种独断主义的角色,自始至终,舒尔策都是立足于一种独断的经验态度来支撑其怀疑主义的。当然,就舒尔策在发现批判哲学与怀疑主义之间的紧张关系而言,仍是有可取之处的,尽管只是一种肤浅的层面上的分析。[18](P36)

在黑格尔看来,舒尔策在《理论哲学批判》导论中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其怀疑主义的主观来源的历史,即一种认识必须保证是被普遍地和持久地赞同或接受的,在这里,舒尔策就已经为他赋予意识的事实(Tatsache des Bewu tseins)的无可争辩的确定性埋下了伏笔。[10](S197-198)对此,黑格尔首先认为哲学不应以被普遍接受为评价标准,不同于那些获得普遍接受的坏哲学,真正的哲学恰恰不是被普遍接受的。[10](S198)其次,黑格尔指出,舒尔策认为前人致力于发现认识的最终根据的结果是完全不幸的——是极为主观的观点。因此,黑格尔断言:舒尔策不过是臆测他发现了思辨哲学的先天性缺陷,即从一种独断主义过渡为另一种独断主义——其实早在《安尼西德穆斯》中,舒尔策自己就曾公开谴责了所有哲学的,也包括康德哲学的,那种潜在的独断主义,并且最终宣布了哲学和所有理性知识的要求的虚浮。[10](S199)最后,黑格尔表明,舒尔策通过经验心理学——即以意识的事实为根据——区分了哲学的三个部分,而无视他早已将经验心理学从哲学中排除出去的事实,却仍然将其作为他划分哲学的来源,这是十分怪异的。[10](S200)

正如黑格尔所说的那样,舒尔策这种假定“意识的事实”的新怀疑主义是以近代自然科学的方法为基础的,采用的则是一种独断化的知性的方法,因此它并非怀疑地处理,而是独断地和知性地处理哲学问题,是一种古代怀疑主义的伪新版本,即一种流行的康德学派的怀疑主义,这种怀疑主义实际上恰恰代表了其反面,即一种不仅是“意识事实的”而且是“新时期的物理学和天文学”的独断主义。[10](S206)事实上,在《导论:泛论哲学批判的本质,特别是它与当前哲学状况的关系》(Nov. 1801)[8](S139)中,黑格尔就已经将舒尔策的“意识事实”的批判哲学称为“无精神的反思之最庸俗的产物”(die grellsten Geburten einer geistlosen Reflexion)。[10](S122)这种最新的怀疑主义只有一个目标,即消减这种“真正”的哲学。因此,舒尔策的怀疑主义的开端不仅使得一种真正的哲学无法产生,而且使得一种真正的怀疑主义成为不可能的。由此,黑格尔指出:“舒尔策在这里已经在本质上偏离了塞克斯都·恩披里克。”那么,黑格尔在这里为什么要拒斥舒尔策的怀疑主义呢?[10](S200)进一步说,黑格尔为什么认为古代怀疑主义优越于舒尔策的怀疑主义呢?

三、古代怀疑主义的优越性

回答问题的关键在于:“塞克斯都本身在他关于哲学和科学的个别部分的批判中并不作出区分,而是接受这种区分,正如他发现这种区分一样,同时怀疑地攻击它。”[10](S200)与舒尔策的怀疑主义不同,古代怀疑主义把“均势”(σοσθνεια /isostheneia)视为其基本原则:每一个命题或论据都有一个相等的命题或论据与之对立,因为这一原则带来的结果是悬搁(Εποχ/Epoché)信念。[19](P5)对此,黑格尔是如此来理解的:均势原则作为怀疑主义的论证方法只是在形式或方法上攻击命题或论据,并无关涉命题或论据的具体内容,均势原则不需要以任何其他的信念或主张为依据来攻击命题或论据,[20](P121-122)最终,均势原则作为怀疑主义的论证方法所要达到的目的是悬搁判断。[5](P10-11)因此,黑格尔认为古代怀疑主义优越于最近(舒尔策)的怀疑主义之处在于其“均势”原则和悬搁判断。

尽管黑格尔把舒尔策的怀疑主义与古代的怀疑主义相对立,但毋庸置疑,舒尔策与塞克斯都·恩披里克之间是有着密切关系的。舒尔策为了支持他自己的立场,援引了古代的怀疑主义的观点。但是与舒尔策相照应的是,黑格尔也同样援引古代怀疑主义来驳斥舒尔策的立场:一方面,黑格尔指出舒尔策对古代怀疑主义的引证是以一种误解为基础的,也由此指明了舒尔策的怀疑主义本质上的独断主义成分;另一方面,也由此证明了古代怀疑主义才是经久的,并且在哲学上也是有益的。[12](S135)

黑格尔这么做或许是有着策略上的动机的:即从你的前提出来,来证明你的论证和观点是错误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正是黑格尔的辩证思想的写照。舒尔策或许会如此反驳黑格尔关于他的解释:既然古代怀疑主义“肯定了它呈现这一事实”,并且“怀疑并不涉及呈现本身”,那么它真的怀疑“意识的事实的确定性”吗?答案是毫无疑问的,正如塞克斯都·恩披里克在《皮浪学说概要》一开始就指出的那样,古代怀疑主义从未宣称事实就是如此,而是说事实对他来说呈现如此。[19](P3)

在黑格尔看来,正是在这一点上,舒尔策向前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造成了阿基琉斯之踵:舒尔策的怀疑主义可以被描述为一种不超越于意识之外的哲学,为此,舒尔策甚至采用了一种类似于笛卡尔式的论证方式来证明意识的事实拥有无可争辩的确定性。[10](S202)而古代怀疑主义并不与舒尔策的怀疑主义拥有相同的立场:[20](P108)古代怀疑主义立足于均势原则的方法且未假定任何信念或主张作为前提或根据。[10](S202)由此可见,正是由于舒尔策的怀疑主义延续近代哲学的传统,试图为哲学确保一种确定的开端——意识的事实的无可争辩的确定性,反而恰好沦为古代怀疑主义所攻击的那种独断主义,因此,舒尔策的怀疑主义无法免于均势原则的攻击。

可以发现,在舒尔策的怀疑主义那里,现象与事物本身或思维与存在之间是有着一条明确的鸿沟的,这种区分实际上同样也存在于古代怀疑主义那里,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认为这种区分与新学园派的阿尔凯西劳斯(Arcesilaus)有着部分联系。[5](P26)但是,如果古代怀疑主义假定了现象与事物之间的区分,那么黑格尔何以断定舒尔策的怀疑主义是独断的,而古代怀疑主义则不是呢?

答案在于二者在处理方式上的一个关键性的区别——悬搁判断:尽管古代怀疑主义似乎暗含地提出了这种假设,但是它同样并未加以肯定地主张,而是对现象与事物本身的区分悬搁判断,因为它一旦如此,就是自掘坟墓;与之相反,舒尔策的怀疑主义则持之为真并因此陷入关于物自身(Ding an sich)的独断主义的泥潭。[10](S225)区分现象与事物本身所导致的诸如认识能力的有限性的一系列问题总是在舒尔策的怀疑主义中若隐若现,像一个幽灵一样纠缠着它。

那么黑格尔彻底区分古代怀疑主义与舒尔策的怀疑主义的目的是什么?对此,首先要回答的是,尽管古代怀疑主义并非肯定地主张,但是无论如何,它还是假设性地区分了现象与事物本身,这一问题仍有待解决。

古代怀疑主义从未把现象与事物本身视为同一个东西,也从未把关于现象的认识与关于事物本身的认识相混淆起来。尽管这种现象知识确定无疑是在呈现之中的,但是现象知识并非是绝对的,而是一种有缺陷的认识,即使现象知识不是虚假的,但它仍然是现象的,并非关于事物本身的。在黑格尔的注解中,古代怀疑主义最终谴责的是感性认识在本质上的虚弱无力,但这种虚弱无力不是一种假定的物自身所造成的,而是因为感性本身的虚妄无实。更进一步说,在塞克斯都那里,古代怀疑主义不仅提出怀疑反对感性认识,甚至还反对理性认识。[19](P7-8)不可否认,古代怀疑主义在黑格尔那里不是全然没有问题的,古代怀疑主义把自己放在绝对的位置上去评判其他的偶然性,由此产生怀疑主义自身内在的矛盾,这也正是古代怀疑主义本身作为经验的一个环节要被内在地自我扬弃的原因。当然,在《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中,这一点尚不是黑格尔最为关心的问题。

到目前为止,黑格尔的重心在于,指明古代怀疑主义从未假定任何在经验之外的基础,[10](S221)它不是以超感官之物的名义,而是以感性现象的不确定性的本质来抨击现象的,黑格尔同样也是如此,[10](S204)对他来说,世界总是在经验之中的,没有超越于经验之外的认识。所以,在黑格尔那里,古代怀疑主义是用来指出现象知识的缺陷的和批判以感性为基础的独断主义的矛盾的,这种矛盾是源自于独断主义自身的,也是内在于感性认识之中的,与舒尔策的怀疑主义所设定的超感官与感官之间的对立不同,古代怀疑主义所设定的是感官与感官之间的对立,也就是说,对于古代怀疑主义而言,可疑的不是隐藏于现象背后的事物本身,而是现象对我们所呈现的东西,亦即知觉本身,所以黑格尔才认为“这种解释——似乎[古代的]怀疑主义攻击的不是那些感性知觉本身,而仅仅是攻击那些被独断主义者置于事物之后或之下的事物——完全是没有根据的”。[10](S205)[注]括号中的“古代的”为笔者参考英译本所添加。参见Georgedi Giovanni and H. S. Harris, Between Kant and Hegel:Texts in the Development of Post-Kantian Idealism,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85, p. 321.

依据黑格尔的解释,对怀疑主义者而言,现象知识是令人不满意的,不是因为它是虚假的,而是因为它是有限的或主观的。[10](S204)对黑格尔而言,“仅仅主观的”不是意味着“虚假的”,而是意味着“没有客观的内容”,也就是说,没有客观的差别。对黑格尔而言,这个问题不是感性认识是否是确定的或不确定的,而是感性认识是否是一种真正的认识,因而,古代怀疑主义的伟大之处在于:已经看到了感性认识的有限性,并且看到了这个有限性由于它自身的矛盾而被动摇。[12](S141-142)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对感性确定性的批判可以追溯到古代怀疑主义,因为对黑格尔而言,古代怀疑主义的真正价值是系统地实现了消灭有限之物的有限的反思规定和“认识”的任务。[21](S129)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古代怀疑主义与柏拉图《巴门尼德篇》中所展现的怀疑主义原则达成某种契合,并被黑格尔转化为一种贯穿其整个哲学体系始终的“真正的怀疑主义”:一方面,黑格尔为被舒尔策怀疑主义所拒斥的古代怀疑主义划定了界限,古代怀疑主义将获得与在舒尔策那里完全不同的命运,不再是被误解地或粗制滥造地复原,而是被黑格尔吸收为真正哲学的环节,即作为“行将消逝的东西”;[22](P136)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黑格尔指明一种真正的哲学与“真正的怀疑主义”是内在地一致的,即“真正的怀疑主义”既是独断主义,又是怀疑主义,因此将展现为一种真正的哲学本身的道路,并最终被黑格尔发展为其哲学体系的展开方式——辩证法,由此拯救了真正的哲学。

四、怀疑主义在黑格尔哲学中的意义

对于怀疑主义在黑格尔哲学——特别是在它最为决定性的耶拿时期——中的意义,自从20世纪60年代以来,才逐渐开始被详细地加以研究的,如尼梅克尔(Nicolao Merker)关于黑格尔逻辑起源的研究和汉斯·弗里德里希·福尔达(Hans Friedrich Fulda)关于《精神现象学》与《逻辑学》的关系研究。尤其是以《黑格尔研究》(Hegel-Studien)、《黑格尔研究附刊》(Hegel-StudienBeiheft)和《黑格尔年鉴》(Hegel-Jahrbuch)等期刊的出版为代表,进一步推动了相关的研究,这一热潮一直持续到20世纪80年代,期间研究成果蔚为大观。

哈特姆特·布赫纳早在其文《怀疑主义对于青年黑格尔的意义》中就曾指出,黑格尔通过其哲学道路所达到的是绝对观念论(der absolute Idealismus),在其哲学道路上,我们可以发现怀疑主义在黑格尔最初的思辨企图中的必然性,即黑格尔在这里所涉及的是阐明正好反对近代怀疑主义的古希腊怀疑主义的合法的、思辨的环节,并且最终所涉及的是按照绝对的要求,为其哲学学说拯救“真正的”怀疑的环节,以及怀疑主义在其最初的哲学开端中一个必不可少的位置。[1](S49-56)毫不夸张地说,黑格尔早期关于怀疑主义的研究,对于他后来的辩证法之形成,是一个完全决定性的步骤和过渡,反之,同样非常明显的是,在怀疑主义那里,辩证法已经或多或少处于酝酿之中了。

可以发现,肇始于最初的《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黑格尔为了回应怀疑主义的挑战,通过论述古代怀疑主义相比于近代怀疑主义的优越性,提出了“真正的怀疑主义”,这种回应并非单纯地或独断地反驳怀疑主义的驳斥,而是正相反,它是为了建立起一种肯定地评价、保存并扬弃怀疑主义的道路。[注]笔者认为,尽管有所区别,但是《哲学史讲演录》中关于怀疑主义的论述也许很大程度上可以归属于耶拿时期的《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一文。首先,从伯尔尼时期到耶拿早期,怀疑主义在青年黑格尔从宗教批判到怀疑的反思批判的进程中的作用体现为,怀疑主义对于知性的反思和矛盾对立的批判,而“真正的怀疑主义”其实就是确定的否定,这种否定就其内容而言是从否定开始的确定;其次,怀疑主义还具有这种功能,即把一种抗拒理性需求的知性型式转化为它的无能,尽管理性对于知性的革命并未完成;最后,怀疑主义的自我理解可以被把握为到达辩证法的步骤,而辩证法以知性思维的这种怀疑的自我反思的否定为前提,也就是说,以理性思维为前提,因此,哲学就是这种自我理解着的怀疑主义,借助于怀疑主义与哲学之间的这种关联,怀疑主义,在从怀疑的否定到辩证哲学的进程中,实现了一种哲学上的预备功能,即一种引导性的和批判性的功能,也就是逻辑在黑格尔耶拿的体系概念中承担的功能。[16](S333-342)

紧接着在1801—1802或1802—1803年黑格尔构想出的早期逻辑,仍然区别于作为绝对认识的形而上学并且应该被系统地导向作为一种科学的怀疑主义的形而上学。随后在1804—1805年的《耶拿体系草稿第二部分:逻辑、形而上学、自然哲学》中,黑格尔对怀疑主义与其早期逻辑和形而上学之间的关系加以论述并指出,如果从思辨的辩证的立场上对逻辑与形而上学加以辨别的话,知性的怀疑主义是不可避免的,也是片面的,它必须由辩证-思辨理性来加以补充,由此怀疑主义变成了每一种真正哲学的一个真正组成部分,并且已经暗含地指出黑格尔的成熟的体系是非前提的。正如曼弗雷德·鲍姆在《青年黑格尔的〈逻辑与形而上学〉的方法》中所说的那样,黑格尔把形而上学作为怀疑主义的补充,并且指出辩证法还不是被视为一种哲学的研究方法或描述方法的名称,而是被视为某种发生于逻辑的事实情况的或从其中提取到或从其中消逝过程得到的形而上学的对象的东西。[23](S119-138)

然后是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把《精神现象学》规定为“自身实现着的怀疑主义”,这个概念与耶拿早期对古代怀疑主义的批判相关联,但是,“自身实现着的怀疑主义”作为哲学体系之方法,在原则上与它批判过的怀疑主义的均势相区别开来,可以说,这种方法事实上就是辩证法,它首先是作为逻辑的方法,这种方法当时被他作为科学的怀疑主义,并且就这点而言,作为形而上学或真正的绝对认识中的系统化导论而接受,当然,在这种早期的意义上,辩证法仍不是思辨方法。恰如克劳斯·杜辛在《古代怀疑主义对于黑格尔批判感性确定性的意义》中表明的那样,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的第一章中对感官确定性的批判,可以追溯到古代怀疑主义,尤其是古代怀疑主义对感观存在的真理的批判,并且这种批判在方法和内容上都改进了,由此暗示这种批判是与黑格尔特有的自我实现着的怀疑主义的概念相关联的。[21](S119-130)换句话说,怀疑主义在《精神现象学》中,将呈现出其“方法-形态”的双重身份:一方面被描述为意识经验的形态之一,另一方面又被规定并应用为整个精神现象学的方法。[24](S129)

最后是在1830年的《哲学科学百科全书纲要——第一部分:逻辑学》中,黑格尔为怀疑主义与辩证法的关系提供了最终的规定:知性自身误解着地运用辩证法时,就形成了怀疑主义,并且辩证法本质上是属于理性的,辩证法从此实现了从否定的辩证法到肯定的辩证法——“思辨”的区分和转变,最终阐明了黑格尔哲学关于知性思维、怀疑主义、辩证法和思辨之间的内在关联和区别,并由此克服了《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以及《精神现象学》的不足。在此基础之上,黑格尔的哲学体系得以能够抵御怀疑主义的攻击,就这点而言,迪特马尔·海德曼在《怀疑与辩证法》一文中认为黑格尔哲学依然易受怀疑主义的攻击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25](P157-172)

由此可见,怀疑主义在黑格尔的整个思想发展进程中构成了一个重要的环节,特别是怀疑主义对于青年黑格尔思想决定性的发展阶段具有重要的积极意义,即怀疑主义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生成过程中扮演着一个双重角色:一个是它在揭示感性、知性或有限本身的矛盾中所扮演的解构性角色,另一个则是它在理性、绝对或无限自身的展开中扮演的建构性角色。由于黑格尔阐释怀疑主义的思想立场和表现方式从一部著作到另一部著作大致一脉相承,我们完全可以把黑格尔与怀疑主义的关系视为黑格尔整个思想发展的索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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