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山
一 大地辽阔,立冬为证。气温骤降如行人脸上逐渐失去的光,这湖畔纷纷摇落的叶片,不正是从我们身体上被剥蚀掉的记忆吗?
断桥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点缀着这片江南湖山的初冬景象,共享单车上迎面而来的不是拎着小酒壶的苏东坡。
船舶回到岸边,打着哈欠的人晾晒潮湿的往事;他的头顶有一只林间的松鼠,衔着一枚落日跃上另一座远山。
草木停止生长之处,在水面荡漾的夕阳再一次接纳了我们永恒的局限性——
暮色里一座日渐深沉的宝石山。
二 北风和树林开了一个玩笑,突然一个急刹车,跌落了几片云朵——雪却被重新推回天空,没捎来只言片语的问候。人们重新潜回朋友圈,戴上墨镜在湖里继续仰泳。
大地之上行走的人,是被北风搬运的石头,以青春的齿轮推动脚踏板的速度,就来到了南山路的中国美院。
持续的磨损仿佛是在创造一件艺术品?比如,烈日和雷鸣曾在我的身体上短暂的逗留,像树木和铁塔漫上了宝石山。
写诗的人耽搁于一场迟到的风雪,而上班的白领却赶在云层堆满孤山之前,急忙关闭了办公室的门窗。
三 终于等到了西湖用这连绵的雨水击打着宝石山的脊背。
肌肉劳损和腰间盘突出再次光顾一个在夜晚写作的人。这些顽劣的石头从山体里崩溅而出,缘于大地内部想象的齿轮急速转动,或者悬崖边一场夜莺歌声的美丽蛊惑。他们不是在时间的河流里沉沦速朽,而是浮出脊背更加尖锐地表达立场。
仿佛是我们写作时遭遇词语的暗礁,面对这个世界的他必须跳出来说话。
骨头里的风声泄露了时间的秘密,腰肌劳损正在深夜加大齿轮滑向湖畔的距离。
一场雨水之后,在北风里日渐松弛的理想主义,也终于从山顶跌落一枚松果。
四 在词语里挪步的人转身走进了黑夜,骨头发出的声响泄露了他的身份。
夜晚从我的身体上脱落的花瓣,如同从金字塔脱落的黄金碎片。
被几个词语折磨成东倒西歪的啤酒瓶,最后失去了辨认词根的耐心,仿佛在一场连绵的雨水里逐渐失去一座光芒四射的江山。
这忧伤的江南君王,独坐宝石山,夜读《思旧赋》,消沉如一座古旧的铁塔。
在一场雪落下来之前,我的肤色依然倒映出夏日的光泽。
诗人打开凌晨的窗扉,喘息的湖畔,盛开着一座盛大的虚无主義者的江南。
五 十一月西湖入我茅屋。没有蟋蟀幽鸣,便读诗写字,练习静心。
想象山谷泉水西湖荷花。平生波澜藏于枕头,藏于一个词语。
腰肌劳损无妨会文访友。我的茶壶里正煮着热腾腾的三潭映月。
蔽庐距望湖楼五公里,乘今夜一梦能否抵达苏东坡的私人小聚会?
或者借一匹良驹夜奔,登小皇帝的凤凰山和辛弃疾对饮?如果酒酣耳热,再邀陆游带上他的表妹,划船去王子猷的山阴?
凌晨一点半,北半球的大雪落满诗人脊背。在时针和词语里跋涉,我又年轻了一点点。
六 在灵隐寺,我们手牵手跪在佛前,像是从拥挤的人群中长出的两棵年轻的树木,渴望更高处的雨水和阳光。我佛慈悲,普度众生,顺便也会普度我们吗?
深深地俯身跪下便是完全把自己交出去,像湖畔的两粒沙尘,等待潮水的涤荡洗礼,被波浪推到一个不知名字的地方。心诚则灵,即使我们不过是高台前两颗落下来的尘埃,也要有插上翅膀飞翔的勇气。
把自己放在佛的手掌心,承蒙更高处的雷霆和闪电,激荡这莽莽苍苍的人世。
香火缭绕如混乱的往事,菩萨忙于会晤和讲课,不知道有没有时间打开邮件接收到我们的私人愿望?菩萨很孤独,几乎没有人能够走进她在云间的办公室。
这些都不重要,此时此刻在这个世界上,有我们活着:感受到彼此手中的温暖和逐渐落下来的脊背上的光。
七 北风疾驰湖山之间,收集孤独者的讯息,颁布时间的法典。
孤山正襟危坐,像一个老旧的思想者。
在候鸟振翅南飞之前,紧缩的文牍在天空盖上了最后一枚公章。
一场雪埋伏在断桥,埋伏在苏小小出门的菜篮子里。
湖面升起几盏灯火,有人开始写信,未曾谋面的朋友是晚风吹拂的故人。
松垮的皮肤逐日溃败,隐秘的山水从云间涓涓流淌。她哈气温暖我的手,这死生相连的爱人。
词语的苍白无用之处,我们学习做梦,温习短暂逗留在爱人唇齿之间的夏日荷风。
湖畔的行走与劳绩,宝石山的浮生和落日,我们的生死爱恨都被压进几行冰冷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