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头

傅婧瑛

帕特里克·贝弗利必须保持清醒，他是妈妈的唯一依靠。那年的贝弗利只有8岁，坐在车上的副驾驶位置。他的妈妈在芝加哥西边的一条路边找到了空位，把车停了下来。

车外一片漆黑。丽莎·贝弗利刚刚结束了通宵工作，也是她一天内的第三份工作。她和帕特里克没有钱，所以她只能不停地工作：先是在电话公司上班，然后去美甲沙龙，最后给别人做保姆。每天，她只能不断重复“我不能倒下，我倒下等于两个人都倒下，我不能让儿子失望”这句话，才能阻止自己崩溃。

丽莎关掉了发动机，帕特里克爬进她的怀抱。丽莎紧紧地抱住儿子。帕特里克很担心，他能感觉到妈妈的疲惫。

“乖，现在你看着表。”丽莎对他说，“当表出现这个数字时，你就叫醒妈妈，好吗？我只需要睡一小会儿，这样我们才能回家。帮妈妈开车，好吗？”

帕特里克點了点头，看着妈妈慢慢闭上了眼睛。接着，他死死盯着车里的表。

亲眼目睹母亲为了生计而拼命工作，这可能是贝弗利如疯狗般防守凯文·杜兰特，拉塞尔·威斯布鲁克，勒布朗·詹姆斯和其他超级巨星的最根本原因。

“我不想让我妈妈再那么拼命地工作了。”贝弗利说。

丽莎有时候希望自己的儿子不要回想起那辆车和那个表，而儿子如此清晰的记忆让她吃惊不已，“有些事我从没跟他说过，因为你不想让孩子知遭情况到底有多糟糕。”与此同时，丽莎也承认，回忆就是儿子的动力，是这些回忆推动贝弗利不断努力，继续生存。就是这样的动力，为贝弗利赢得了如今在NBA的地位以及丰厚的三年4000万美元合同。

31岁的贝弗利时常回忆自己的过往，回忆那些与篮球无关的事情。“我觉得那是创伤后精神压力。”他说。

贝弗利还记得自己曾经的生活：不得不和高中队友分享一件外套，他买不起衣服。从小没有父亲让他感到迷失，孤独;他记得因为枪击而失去生命的家人，朋友;记得球探说他太瘦，太矮;还记得因为学业问题在两个赛季后被认定不能继续留在阿肯色大学后的低落。离开大学后，他在乌克兰，希腊和俄罗斯打过球，在远离美国，没人知道他的地方追逐着NBA。贝弗利对一件事的记忆最为清晰：他在乌克兰的第一晚。那年他19岁，丽莎跟他一起搬到乌克兰，他们已经无法忍受当地的食物。帕特里克想打游戏时，整栋公寓停电了两个人陷入了沉默。“我受够了。”丽莎终于开口说话，“我们知道没有灯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帕特里克点了点头。两个人的人生，就是努力不被黑暗吞没。

如今，贝弗利在洛杉矶的家里贴满了黄色的纸条。这些纸条出现在他的衣柜，卧室的墙上以及镜子上，特别是卫生间的镜子上。他希望每天早上刷牙时，自己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些纸条。他不想看到自己的脸，不在乎自己的外表。贝弗利在乎的只是纸条上写的内容：他为自己设定的目标。

其中一张纸条上写着“总冠军”，另一张上写着“主场优势”。“他的饥渴和动力，即便对他来说也非常高了。”贝弗利的训练师兼好友杰夫·帕格里奥卡说。

车里的一张纸条提醒他，“记住你的目标”，床边墙上的另一张纸条写着“最佳防守阵容”。上赛季贝弗利没有入选，这让他无比痛苦。“人们以为我忘了。”贝弗利说，“我没忘，每天晚上我都在想。”

合同问题解决后，现在的贝弗利只需要关注篮球，关注胜利。“我感觉更轻快了。”他说，“这卸掉了很大负担。很多人不明白，但我不在乎，因为我不是来取悦别人的，但我确实付出了很大代价才走到这一步。我花了100万，是我自己的钱。为了进入NBA，我欠了债。”

贝弗利指的是为了和火箭签下三年合同而放弃的俄罗斯联赛收入，从2013年到2017年，他一直是火箭的一员。“我愿意在自己身上投入全部赌注。”他说，“因为我知道自己关注的是什么。”

某种程度上说，贝弗利将自己的身体推到了极致。2017年，也就是加入快船的第一年，他遭遇了导致赛季报销的膝伤。手术结束后，他拒绝吃止痛药：他想知道疼痛究竟是什么感觉。

贝弗利似乎永远停不下来。有时话说到一半，他会突然站起来跑上一圈。除非两腿发颤，否则他不会离开力量房。无论何时他都会在酒店的健身房鼓励其他来健身的普通人。

“他的活力随处可见。”前快船球员达尼罗·加里纳利表示。

就像典型的芝加哥人一样，贝弗利始终坚守一个信条：努力，努力，再努力。今年夏天在巴哈马度假时，他将其中一天的有氧运动设定为围绕巨大的轮船连续游15圈。

“他就是个疯子。”马修·阿拉克是贝弗利的另一个训练师，也是他的好友，他们如今还住在一起，‘他为一切做好了准备。”

贝弗利喜欢别人说他是反派，喜欢别人说他脏，因为他会拿出让对方球星窒息的防守。他不害怕任何人，任何事。儿时的艰难生活仍然对他有着深刻的影响。“我从不会装成别人的样子。如果不打篮球，我就会混迹在街头。”贝弗利说，“我说这些话，就是想表明现实是多么糟糕。像我一样的孩子有1000万。这些孩子在纽约，芝加哥，洛杉矶，在奥克兰，亚特兰大，他们有着和我一样的经历，却没能走出去。没人替他们发声。我为他们发声，我为他们打球。”

街头没有枪声时，丽莎会带着小帕特里克来到当地公园的水泥场地上。帕特里克会穿上靴子，戴上手套，将自己最爱的凯文·加内特球衣套在里面。无论多冷，风有多大，无论下雨还是下雪，丽莎都会和帕特里克一起投篮。

在儿子面前，丽莎藏起了自己的疲劳和痛苦。“我只见过妈妈哭过一次，就一次。”贝弗利说，其实在他们的人生中有太多值得痛苦的事情。帮助丽莎抚养帕特里克的男友德克斯特遭人枪杀，被整整打了8枪。丽莎开的车，发动机经常抛锚，她不得不用挣来的所有钱买新车。

贝弗利一直在追逐父亲的影子，他渴望向一个找不到踪影的人证明什么。他最想向那个同样拥有NBA梦想的父亲证明，没有父亲，他也能生活得很好。他要证明，他会成为更好的人，未来会成为更好的父亲。“我没有得到父亲的指引。”贝弗利说。而父亲的缺失是他的动力，也在伤害着他。现在，看着自己的孩子，他会说，我不希望你们感受到我当年经历的痛苦。

“我是世界上最酷的老爸。”贝弗利说，他把挣到的錢都用在了家里，他花钱让四个孩子出门旅游，在家里配备了游泳池，还买了船，就是希望他的孩子不要体验他当年的感受。

从中学开始，贝弗利在球场上就不断受到质疑。一个教练甚至告诉丽莎，他们并不想试训贝弗利，只是不愿伤害他的感情才允许他投篮但投篮结束后，这个教练却激动地说：“我们得裁掉谁！我们需要让帕特进队！”

在约翰·马绍尔高中，贝弗利不断地证明着自己，挑战诸如德里克·罗斯和谢隆·科林斯这样的知名高中球员。那时，贝弗利还不以防守出名，他是名得分手，是球队领袖。贝弗利在阿肯色大学的教练之一斯坦·希斯回忆道，“他们都极为尊重帕特。没人能阻止帕特里克，只有他能阻止自己。”

在阿肯色大学的两年时间里，贝弗利场均能拿到13分5.5篮板。可因为学业问题，他失去继续留在NCAA的资格，职业梦想也因此陷入危机。

“他大受打击。”当时在阿肯色大学担任主教练的约翰·佩尔弗雷说。

“每个人都哭了。”贝弗利的队友斯蒂夫·维尔什回忆。

现实对贝弗利越发残酷。离开大学的同年夏天，一向崇拜他的16岁表弟被人枪杀。帕特里克和丽莎一起去认领了尸体，这几乎让他崩溃。

没有了大学，没有了表弟，贝弗利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那迫使我做出决定，我要选择街头还是篮球。”贝弗利说。

贝弗利相信，上帝为他设计了一幅人生蓝图，每一条死路最终都会转变为机遇。“我很幸运，经历了那么多糟糕的事情。”他说。

效力希腊职业联赛期间，贝弗利差点放弃了梦想。“也许这就是我的终点。”那时的他有这样的想法，“也许这就是我：一个在海外联赛打球的人。也许我应该适应这样的生活。”

幸运的是，他没有放弃，而火箭终于在2013年给了他一次机会。

贝弗利并不在乎火箭的新队友是否认识自己，哈登在他眼里只是站在对面的普通人。所以他做了自己习惯做的事：拼命防守。每天，他都会在训练中与哈登直接对抗。

“我真的一点也不在乎，我在球场上的态度跟我在街头的态度一样。”贝弗利说，“你是最好的球员，我是最好的防守球员。我知道如何战胜他，那对我是好事。如果我赢了他，也能帮助他，能帮助球队。我在NBA从来不觉得，面对明星就得屈服。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只会做我自己，打出属于自己风格的比赛。”

有时，助理教练迪恩·库珀不得不让贝弗利冷静一点。“他的情绪总是高昂。”如今在公牛任职的库珀表示，“帕特总能激发所有人最好的一面。”

贝弗利的前队友罗尼·布鲁尔则说，“这家伙逼迫所有人变得更好。”进入NBA的新秀赛季，贝弗利没能在常规赛得到一次首发机会。但当季后赛开始时他的机会来了。

一天下午，贝弗利正开车从丰田中心回家，他接到了队友钱德勒·帕森斯的电话。“我刚跟教练（麦克海尔）谈过了。”帕森斯说，“他说今晚要你首发！我觉得你今晚要首发了！”

“真的吗，兄弟？别玩我，兄弟。”

“真的兄弟，我是认真的，我发誓。”

两个人开了会玩笑就挂了电话，贝弗利随后给妈妈打了电话。听到电话另一边传来的声音后，紧紧抓着手机的贝弗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哭了。他的梦想终于成真了。

加入快船后因为膝伤而赛季报销，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贝弗利的心态。这是他人生第一次不得不停下跑动的脚步。养伤的过程，让他本就坚强的内心变得更加强大。

也许这就是他在夏天选择与快船续约的原因。“他们让我做帕特。”贝弗利说，“他们让我做自己。”

队友眼中的贝弗利，却是一个与外界印象完全不同的人。他爱开玩笑，甚至有点傻气。有时，贝弗利会把100美元的大钞送给洛杉矶街头的流浪汉。丽莎觉得他有时给予的过多，特别是对身边亲密的人。“那是他最大的弱点。”她说，“他只想让每个人都过得好，想让每个人都开心。”

帕特里克和丽莎的角色如今已经出现了互换，现在轮到帕特里克照顾他的妈妈了。不过一家之主仍是丽莎，每天命令帕特里克倒垃圾的也是她。

丽莎相信，新赛季就是属于儿子的赛季，他终于来到梦寐以求的地方。可她仍然担心儿子，所以她总是在问：“你开心吗？你还好吗？”

帕特里克说：“妈妈，知道你很好，我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