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乃荣
过年,是一个人心境最美好的日子,旧时过年从年底到年初,欢喜多多,从农历十二月吃“腊八粥(粥中加红枣、胡桃仁、菱角、枣泥、松子、栗子、花生、杏仁等)”就开始准备过年了。接着有十二月廿四“祭灶”,据说“灶君菩萨”是玉皇大帝派到家家户户来站岗的,所以在我幼时的记忆中,我母亲对祭灶还是颇重视的,供奉麦芽糖、甜食和糯米团,用以黏住他的口,让灶神“上天言好事”,再接来一个新的灶神“下界保平安”。
年底“祭祖”的事情也很隆重,不过后来随着“移风易俗”的号召,许多人家就取消了,但是家内大扫除“掸遗尘”和个人大清洗“换新装”的新年新风还长久保留着。
记得20世纪50年代底我14岁,到八仙桥西湖浴室去洗澡,大汤间里挤得人都碰来碰去,空气实在太闷,我擦满肥皂要去大池,突然朝后昏倒,旁边便是转角的大池石栏,幸亏挤在人堆里的浴室服务员刹那间將我一把拉住,拖到外面,立刻喷我一脸冷水,才使我清醒过来,避免了一场不堪设想的事故。本来我想洗完澡一身轻松,结果是一场大惊。不过从此以后我一想要舒适轻松,就认定去西湖浴室,仿佛特别有滋味、有安全感。直到90年代初有一次我在日本教学回沪休假,不假思索就到了八仙桥,不料这时的西湖浴室已经大幅涨价了,看了价钱吓过一跳之后,我还是走了进去,一看也还是那么个池子,池里只有两个人,替我擦背的人以为我是老板,苦苦且悄悄问我讨小费。想起了西湖浴室曾经救过我一命,我多付了钱,不过浴室给我的感受已不比当年了。
年夜洒扫庭院之后,就要布置房间。我母亲最欢喜水仙花。小时候过年前,母亲会带我去新城隍庙买水仙,因为福建漳州水仙贵,妈妈买了球部用细竹串插成一排六株的崇明水仙,重瓣花冠反而更香,放在长圆形的专养水仙的陶瓷盆里,用圆滑多姿的石卵子轻轻压住其根,放满清水供养在窗边净几上。我母亲欢喜水仙花的白色与芳香,也养成了我对水仙的热爱,每到过年我就要去买水仙花。水仙一身灿黄嫩白葱青,在我看来,最有仙气又耐琢磨的,是它整齐散发、雪白素雅的根,冰雪为肌,形态端庄。
后来我每到过年就要养水仙,母亲也帮我养,移盆晒太阳。买水仙最难的岁月,是“文革”的十年,养花种花已经扫荡为“四旧”,我每年除夕前都得寻觅水仙,在上海居然还有除夕前卖水仙花的地方,仅豫园边的一个花店。我每年便在除夕清早赶去城隍庙花卉店排队。店门一开,长长的队伍就开始混乱,插队和后门使得人人情绪激昂,当我依次要排到之时,往往只余下来最后一点水仙,或者小或不整齐,但买回家来还是无限欣喜。虽然当时生活十分拮据,每年水仙依然陪伴我母亲过年。1970年冬天,我母亲突然中风半瘫卧床,这一年,我只好暂停工作回到家来天天服侍我母亲三个月。在贫病交迫之际,一日,我母亲睁开眼睛,当她看到我仍旧买来了她欢喜的水仙花,我分明看到她眼睛一亮,歪斜的嘴唇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我年年在除夕前清供水仙和腊梅直到今天。买天竹腊梅是从我的高中班主任语文老师王尔龄那儿学到的。1962年春节去王老师家拜年,看到老师家古色古香的方桌上放着一个高雅的瓷瓶,瓶中插着几株黄似蜜蜡、清香的腊梅和两串红珠天竹,暗香浮动,煞是清雅,顿时打开了我的心窍,联想起我曾在一张贺年片上看到的海派画家吴昌硕画的“岁朝清供图”。大堂里还挂着一副红对联。王老师端来了一个“盖碗”,盖上有一个凸出的小圈,上面放着一颗青橄榄,江南俗称“元宝”,吃起来滋味犹如盖碗中的清茶一样苦后生甜,称为“吃元宝茶”。我跟王老师不但学会写作文,还学来了新年里喝盖碗元宝茶和清供腊梅天竹的习惯,加上如意佛手,引来满室清香,在自家的门上自己写春联贴春联的习惯也延续至今。
形式丰富的糖纸头,大大丰富了童年的年味。
过去过年,主要精彩的是年前的忙碌筹备,最有劲的还是购买年货,家家户户辛苦一年好不容易到头,一家老小、亲戚老友团聚一起大吃一顿在当年是并不容易的,各家各户都忙着尽量把年货准备充分一点。无奈在六七十年代,副食品供应都要凭票券,分大户小户发放小菜卡,副食品供应十分紧张。其中有一项“豆制品”定量供应,是在小菜卡上记录打印的,多数是用钢笔或圆珠笔打钩写数字,当年百姓很老实,没有听到过伪造或涂改的,否则简直不堪设想,在豆制品供应那么拮据的年代,假得起吗?上海人对豆制食品的多样化制作,集江南的大成,虽是食物贫乏的年代,还是十分精美,大家喜欢的“烤麸”卖得最快,要缺货,一见着有得卖,就排起较长的队。
黄鱼一旦卖起来真是轧得要命!尽管每户都有一张黄鱼票,但是小菜场上,如果隔日听说有黄鱼卖了,第二天不等到3点钟,天还未亮,鱼摊边就开始排起长队,有时在队伍中多放一只篮头、照看一只凳子。我有一次清晨4点钟就去小菜场排队买黄鱼,到早晨还有一小时开市前,队伍已经排得人山人海。当“黄鱼车”将黄鱼踏来,沸腾的队伍轧坍,乱挤和骂插队的噪声响彻摊位,后面老老实实排着队的老头老太根本挤不上去。到我排到还是没有买到一年没吃过的配给的冰冻黄鱼,总算买到一条后补的“叉鳊鱼”扫兴回家。
年,是窗台边一盆盛开的水仙。漫画/ 崔泓
过年的弄堂里,家家户户热气腾腾,夫妻一起进了灶间,一个负责切洗,一个担任炒煮,桌上叠满生肉熟菜,空间炊烟缭绕弥漫;还有国家大闻,小道消息,多如小菜,嘁嘁嚓嚓,加上叽叽喳喳,像琵琶配上评弹,十分和谐,菜多人多,热火朝天,龙头用水,还须排队,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实在拥挤不过,只好轮班,今朝你家亲朋来,明天我家拜年去,房间也可让出来摆圆台,椅子酒杯也可借过去聚餐,大家通用,亲密哪比邻居。当年大家都是团聚在家吃年夜饭,“螺蛳壳里做道场”,处处道场做得不亦乐乎!年岁生活的滋味,其中有一种就是轧闹猛的滋味。
五六十年代的小学生,课余生活丰富多彩,读书外还有余暇唱少儿歌跳集体舞,加入各种自发的游戏,不少同学都有收藏的爱好,如集邮、集币,收集电影说明书、电影票、电影明星照片,收集书签、贺年片和糖纸头。大量的水果糖是每颗用纸包的,纸面上有各生产厂家的名字,还写明糖果的种类。有奶糖、蛋白糖、太妃糖、牛轧糖、司高去糖、求是糖、白脱糖、巧克力糖、麦乳糖等等,名称华洋杂交。一方小小的包糖纸上,会有着那么多精心绘制的图画。糖纸头文化是海派商业文化之一,我们童年对颜色的顺口溜:“红黄蓝白黑,橘子柠檬咖啡色”,就是从水果糖上的颜色而来的。吃糖果,是我们最突出的童年甜蜜滋味的回忆。当年桌上陈列的果盘或果碟里最生动和吸引人的,就是糖果。过年时,很长时期各家糖果店都有集中各类漂亮的糖纸头包着的1.28元一斤的什锦糖,吃了糖果以后留下的包糖纸,小朋友们就收集糖纸头,剥开糖纸,先欣赏了一会儿糖纸收起,然后才去品味糖的滋味。一方糖纸上的小千秋,糖纸图案上精心设计曾是感染我学习图画、打开思路的最佳途径,这些当年不知觉夹在中小学课本中的糖纸,真正是“甜蜜的回忆”,居然因课本不没收而躲过了“文革”扫四旧,保存了五六本,现在编成一本书《糖纸头——海派文化的童年情结》出版了。
大年初一,先要“拜年”,一拜天地,二拜四方,迎春接福,吉祥如意;三拜长辈,福长寿长,开心健康。邻舍相望,一句“恭喜发财”,或者“新年大喜”;有的草班来凑热闹,大唱:“恭喜发财,元宝搭台,老兄今年大发财,大大元宝滚进来”。正月初四至初五接财神,正月十五过元宵节,十三就上灯,十五灯节高潮,十八收灯,所以春节要过到正月十八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