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诗

2019-02-14 02:36海男
滇池 2019年1期
关键词:箱子

海男 原名苏丽华,1962年出生于云南永胜。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毕业,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在诗歌、散文、小说领域多有建树。曾获鲁迅文学奖、刘丽安诗歌奖等。传记体跨文本写作《男人传》

《女人传》《身体传》《爱情传》《乡村传》,长篇小说《县城》《花纹》《坦言》《勾引》《夜生活》《私生活》《马帮城》《女逃犯》《妖娆罪》《身体祭》《我的情人们》《蝴蝶是怎样变成标本的》《热带时间》《亲爱的身体蒙难记》《碧色寨之恋》,散文集《空中花园》《屏风中的声音》《我的魔法之旅》《我的秘密之花》《请男人干杯》《永远的香格里拉》《游离书》《海男散文自选集》,诗集《唇色》《风琴与女人》《虚构的玫瑰》《是什么在背后》《美味关系》《忧伤的黑麋鹿》。出版《海男文集》(四卷本)。

1

房间里,所有东西比一生中任何时光都开始柔软起来了

如果历练我的时间,让我在洁白的棉花中早早睡去

神啊,我亲爱的神,时间已到了,我听见了

用自己的一双手合上窗帘的声音,我还由此听见了

我平静的心跳,重新将我带到了黑暗的

房间里的掩门声。神啊,请赐予我一个未知的语词吧

2

一个语词下滚动着暴风雨,一个身穿长裙的女人

奔跑着,她手中没有伞,她本可以驻足

与暴风雨拉开一段距离,像许多人一样站在屋檐下避雨

然而,她奔跑着,我突然感觉到她的形体

是戏剧的一部分,而她裸露的脚踝膝盖骨

是一座舞台上的高潮。人们目送着她在奔跑

仿佛观望着自己生命中正在遭遇的惊悚闪电

3

我已在之前的娱乐节目中隐退而消失

为了在一本书中与我的魔鬼和天使相遇

我将舍下与你们赴约的机会,我将舍下天上的月光

去一座古老的旧城堡,寻找到交叉小径深处

那把油漆斑驳而尽的长椅,我将等待那个使我再生的

一道符咒,一个勇士,一个曾视我为玫瑰花冠的神秘使者

4

我躺了下来,终于御下了盔甲,活生生的

一幕戏剧,已耗尽了我的前半生,而现在的我

只想喝一杯蜂蜜水,然后就着棉花里的波浪躺下去

5

当你感觉膝盖痛的时候,毋庸置疑的已经历了

一个漫长的梦,犹加一部梦书途经了那么多

伟大而神秘的城堡,最终用手工完成了编织术

而你的双膝下的茫茫黑暗,如此绸密的布局

终将使你用其一生的力量,站在古城堡的城门口

送走最后一名向你挥手的神秘主义者

6

夜深了,我困了,至一谎言和书写的波浪

请留到明天去完成。我困了,半睁着双眼

祈望着在明天的天气预报中倾听到一朵向日葵的消息

7

而你在黑暗中看着我的那双眼睛,为什么

要闪烁着如此明亮的光泽?这光泽下我剪着手指甲

指甲在长,比如野花在长,树枝在长,头发在长

当你用黑暗中的那双眼睛在看着我时

溪水在流,灯芯在燃烧,抽屉里的旧时光重又复活了

而你在黑暗中看着我的那双眼睛,为什么

突然又游离出去了?这游离之下我的夜色浮上天窗

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将彻底凋亡

让你闭上双眼,不再猜测我是生活在房间里还是天堂

8

一朵向日葵是金色的,一串葡萄是紫黑色的

因而出现了两种风景,走在向日葵下的那个人

将头仰向天空,是为了用肉眼看清楚向日葵的颗粒

而正在葡萄园中采摘葡萄的那个人将头仰向天空

是为了品尝到一颗已经完全成熟了的葡萄

两种仰头的境遇啊,人世间俗世相的另一面

一边仰头,一边战胜着身体中郁积已久的乌云

看见向日葵颗粒的那个人仿佛看见了太阳的轮盘

而品尝到紫黑色葡萄的那个人仿佛送走了自己的敌人

9

缄默吧,有了这样一间小屋,隐遁术便开始了

伟大的神啊,在我书写的光阴里,只要有你的存在

我可以在冰凌中呈现出肉色的手指头

我可以用冻僵的手指头搬来柴禾,为你点燃一堆篝火

并陪同你渡过长夜,是我的荣耀,也是我痛苦中的希望

10

澜沧江岸的茨中村,十九世纪的法国传教士

移植而来了第一株葡萄树。百年时光已经过去了

我想象着移植的过程,那株从法国来的葡萄

是用哪一种方式来到了澜沧江岸的茨中村

移植术需要灵魂者携带,我曾见过澜沧江岸的羊肠小道

稍不留意,身体就会随同一块巨石滑落而下

澜沧江沿岸有不同的海拔,妖孽们在水底游泳

也會随同波澜而上,稍不留神,你就会成为

妖孽们的美食。那位将葡萄株苗带到茨中村的传教士

用哪一种力量走完了弯曲的羊肠小道

十九世纪的澜沧江岸是如此荒凉,只有兀鹫奋力的

穿过云层窥探着哪一个生命会死于江岸

石头上有无数化石的遗迹,江水中漂着动物们的残骸

移植术已经来到了茨中村,教传士先用双手

触到了茨中村的泥土,在湿而干燥的尘土里

移植术下的一株葡萄,终于寻找到了落地的仪典

11

她,一个为自己命运的遭遇而敞开隐遁的一曲挽歌

在每一个夜晚降临时,都会忍不住掩上门窗

她,宁愿在藏书阁的墙壁之上,寻找穿檐走壁的勇气

她,也许哀伤过,而今夜,她坐在冰凉的台阶上

吹着风,唱着歌,仿佛坐在高高的山冈上成为了

新时代的一个牧神。而她的唇色,会让人想起茄子色

咖啡色,蕃茄色,玫瑰色……而最终,她将死于

炉火成灰时,从她膝头上滑下地的那首诗歌的月光白

12

让我以死亡的庆典重新生活,是我的权力

为此,我像荒野尽头的黑麋鹿躬身向着黎明致意

13

村庄是神赐给人类的偏壤,它偏离手上的链条

偏离开了独角兽的野心,偏离开了和平年代的焰火

走进村庄的路上,一辆自行车的辙迹孤独的弯曲而去

一个孩子站在村口喝着一瓶可乐,她的爹娘舍下她

到大城市淘金去了。她看见我就笑,我不知道

她为何如此快活?我也开始笑,当整个世界陷入焦点问题时

在远离城市钟楼的偏壤,我们坐在火塘边剥着烧土豆

整个世界都在笑,火塘在笑,手中的土豆在笑

头顶的烟熏肉在笑,陪伴她的爷爷奶奶在笑

躺在膝头边的黑狗在笑,串门进屋的邻居在笑

當我走出去时,坐在草垛上的一群孩子在笑

14

洗一件衣服,先从领口洗起,它掩饰住了锁骨

你的锁骨,我们的锁骨,男人女人的锁骨

因为有锁骨,从而产生了衣领,就像一条河流

因为有源头的几滴水,从而产生了奔往大海的长路

之后,再洗前后,前面是衣服的胸襟

它同时也是心脏跳动的地方,有时候

一颗心的跳动会使衣襟间充满了旋律

再洗后面,它深藏着一个人的脊梁骨

脊梁,它重要吗?如果没有脊梁,我们的身体用什么挺立

再洗衣袖,我们知道,穿衣必须从衣袖开始

衣袖间偶尔会有流质,污垢,总而言之

清洗一件衣服就是为了清洗我们的灵魂

15

今天,我不诉说忧伤。我要将忧伤抛弃在荒野之上

那些摘野草莓的妇女们啊,头戴方角围巾

不害怕野兽们的偷袭,不害怕回家的路会黑下来

当她们屈膝着在灌木丛中采撷野草莓时

我正将骨胳血液发丝胳膊下心跳中起伏不尽的忧伤舍下

16

她终于爬上了山头,在下午四点钟的阳光下

牧羊人躺在山坡上,一顶草帽盖住了牧羊人的脸

一大群黑呼呼的山羊湮没在山头的野生灌木丛中

她在寻找方向,再往前走几步,她就看见了金沙江

灰蓝色的江面,没有风,没有人,没有兀鹫

她坐在江岸的岩石上,久久的凝视着不远不近的江面

突然,她听到有人在叫唤自己的名字

环顾四周,却根本就看不到一个人。她感觉到有些诧异

甚至有些惊悚,她站起来沿着灰蓝色的江岸往前走

她手里摘到了一朵紫色的野花,她仍然感觉有人

在叫唤自己的名字,她继续往前走,已经走到江岸边

耳际上下出现了波涛声,她感到害怕

如果天黑了,还找不到村庄,也许会遇到幽灵

她想象着夜幕下出现的幽灵,身穿白色长袍

她想象着,灵魂仿佛开了窍,并告诉自己

那个身穿白色长袍的幽灵一定是自己前世的影子

17

麦秸香味飘了过来,多么美好的夜晚啊

她又一次的熬过了白昼,她洗过了澡,洗过了

白云深处的乌云。现在,她触到了纸质书上的果浆味

每一个人类的故事,都有枕头上的发丝味道

她的发丝垂在颈下,仿佛跟随着一艘战船

开始了不舍昼夜的远行,在她锁骨之下

涌现出多么美妙的波浪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再没有陆地上的妖魔可以追踪到她的影幻了

多么美妙的远航啊,多么神秘的形影无踪啊

18

如果你热爱城市,你就要接近那些玻璃和金属

在很多时候,你发现没有它们的灵魂已附于你体内

因此,你能够感受到玻璃是透明的,但一旦有雾

玻璃会易碎,会割破你的手腕。至于金属,它很坚固

但你发现没有,无论怎样质地的金属,也会生锈

当黑色的金属飘忽着金黄色的斑点时

足以说明时间已煎熬过了你智慧的头颅

如果你热爱乡村,你就要如同树上果实坠入泥土

你要学习野鸭、山羊、兔子蹦跳着欢喜归厩的模样

你要左手拾着柴禾,右手拎着地里长出的菜瓜

你要钻到谷仓中取粮,再钻进阴凉的酒窖中取酒

你要与所有家禽们同居一座大院,并倾听它们的歌唱

19

离开你是为了让你更好的独立成长

每夜我都会陪同你熄灯的时间而眠

我会站在黑暗的岩石上,隔着千山万水

看着你的翅膀终于长出了羽毛,啊,我的天使

你将自由的拍击着绿色的翅膀,飞吧,飞吧,飞吧

20

曾经无数次的想让自己死于一条江流的波平浪静之中

面对巨大的漩涡,我只会奋力搏击,我只想抵达彼岸

伸手去摘下那朵紫蓝色的鸢尾花,我只想往前走

找到一座村庄,搭上一辆牛车或者拖拉机回家

而当我面对无风无浪的江流河床时,我只想躺下去

无需时间唤醒我,也再无需要彼岸渡我

21

一杯咖啡,陪伴一个人记录了黄昏以后的色泽

她想象着那遥不可及的海洋,那碧色波涛中的岛屿

她想象着战争结束以后,要找到一座庭院的春天景致

她想象着身为人的形体,可以飞也可以走亦可以消失的时间

她想象着劈开的柴禾,闪烁着冬日照耀黑暗的一束束光芒

22

等待,等待,我躺下来,相隔屏障

那些举着火把绕山的男人女人们

面孔黝黑,我似曾想过,他们所迷失的魂

是否会钻进黑漆漆的原始森林,以此让云豹彻夜无眠

一支黑色的钢笔已伴我太长时间,它是否会衰朽

是否会离我而去,是否已厌倦透了我前半辈子的秘密

一个人,是否会经受得住蜘蛛在墙壁上织网的声音

23

喜悦,当我看着一帧树叶变黄时,母亲正在转身

添衣,她已经88岁,对温度仍如此敏感

这正是令我喜悦的原因之一。只要倾听到她的

唠叨声,就知道天气预报对于她的骨髓很重要

只要看见她坐在窗口翻拂晚报,就能捕捉到她的视力

仍然能區分蚊虫和飞蛾的差别。人,活到88岁

牙齿仍然如此坚固,所有长寿者都能拥有饥饿感

都能在黑暗中醒来,都能一次次的告诉我别浪费粮食

要将饭碗里最后一粒白米饭吃得干干净净

24

从没有想到这个秋天如此寂寥

先是将手机关上,之后,中断了所有电话的声音

先是坐在窗口,后又移步到更隐蔽的墙壁之间

而在我灵魂的起伏荡漾中,人与人的关系

就像钢铁演变出了锈色的关系。天空与大地的长距离

就像是一封写好的情书装在信封中

再盖上古老的邮戳投递在雾雨濛濛远行中的关系

25

如果要将这个故事讲下去,她嘘了口气

为自己亲自煮好了一壸茶。屋外的秋雨中

人们撑着伞在过马路。如果要将这个故事讲下去

她睁大了忧郁的眼神,唯有将那些失散在荒野中的灵魂

召魂进屋,她似乎才有时间的线索去重温

那场瘟疫中为什么死去了那么多人

那场冬季的音乐会又为什么在雪花纷扬中来了那么多人

她睁开了忧郁的眼神,当召魂者进屋之后

火炉上伸过来了一双又一双手,如果要将故事讲下去

手的温度,身体的曲线,长离别的思念

这些东西仿佛一辆旧时代的绿皮火车箱

将从起点的轨道分叉出去,去奔赴另一条终点站

如果要将故事讲下去,她睁大了忧郁的眼神

仿佛听见了有人敲门的声音,而她肩头的披肩落了下去

26

如果拥有一阵阵的饥饿感,就证明你像一头

原始森林中的小野兽那样的活了下来

活着,活下去,更多时候依赖你是否会产生饥饿感

如果想剥开一只秋天的石榴,就证明你的感官中

盛开着一棵曾经疯狂的石榴树,你曾漫步在榴园中

那一年,你是一个失恋的少女,你活了下来

你活了下来,再后来,周围曾经想死去的一批人

也活了下来,让自己忘却被死亡所束缚的肉身

就是产生饥饿感,就像森林中的小野兽

因为饥饿去搏斗逃生,从而纵横着自己的肢体

27

灵魂,这是一个词语。你相信当你失去灵魂时

火炉中会失去火焰,身体中会失去警戒线的滋味吗

28

许多书信都消失了,用纸笔写信的习惯也消失了

我不知道有一天厨房里的味道会不会消失

床上的枕头,男人女人会不会消失

凝视着水泥地面上骑自行车的孩子们

整整一天,我都生活在这些虚掷的猜测之中

如果橄榄枝上没有青涩回甜的果实

如果男人女人没有产生战争的渊源

如果鞋柜里的鞋子一夜间消失了

如果土地上不再长出小麦稻米瓜果

整整一天,窗外纷扬着有些寒瑟的秋雨

我写着字,直到黄昏落下帷幕将我逐出了虚无的天堂

29

一头水牛从河水中上岸了,它洗过了澡

它孤寂中走上堤岸,阳光晒着它的脊背

看上去,它感觉到很舒服。水牛的农耕史

已经基本结束,只有在远离高速公路的村寨

水牛仍然是田野上朝前翻耕沃土的神

我之所以将一头水牛吟唱为神,是因为在一头水牛的

眼睛里,我看到了隐忍苦难的超凡之力

就像那头刚刚从河水中洗过澡上岸的水牛

它晒了一会儿太阳,突然就想起了它身后的土地

突然想起了麦浪翻滚以后,土地上空旷的寂寥

水牛的头转向了土地,它忘却不了神耕地的使命

30

天刚黑下来,我就想睡了,我真的困了吗

房间里面的船就像一座孤岛,我很喜欢在岛上睡觉

不需要太多的消息,也不需要太多的音乐

甚至也不需要在画布上画一朵向日葵

所谓隐者,就是不需要在他人的世界里睁只眼闭只眼

屋外仿佛有海浪声,如果现在有一艘海盗船

驶向这座孤岛,他们是否会发现一个人死了但仍在梦中逃亡

31

想象之中关于死的奇异的感觉时

我将一只红色饱满的西红柿放在手心

又将它放在鼻腔前嗅着。我喜欢吃新鲜的

未经炉火加工的西红柿。我坐在午夜的窗口

我坐在离星宿最近的窗口,我品尝着那只熟透的西红柿

仿佛在品尝着我自己想死的滋味,而当我将最后一点

西红柿的甜酸涩味全部吮吸干净后,死亡的念头消失了

之后,我从衣柜里找出了明天要穿的衣服

还有搭在脖子上的秋天的围裙,还有鞋袜

死亡和生存,哪一个朝前朝后,这是一个时间的安排

32

面对一筐新鲜蔬菜,你会失去一趟上火车飞机的机会

这是一个乡村的朋友送来的蔬菜,里面有士豆

卷心白菜,红萝卜,豌豆,甜玉米……你面对着那筐蔬菜

当政治漩涡中的阴谋,成为流行轶事录的时代

当黑暗压顶,满天的星宿被你的眼神捕捉后又消失以后

当无数人为了重返纯真年代舍弃黄金链接的通道时

唯有当你面对那筐新鲜蔬菜时,才会返回厨房

返回到你祖先的灶堂前,划亮一根火柴,照亮自己的眼睛

33

聆听中,你听见了什么?除了孩子们在脚踩滑板车

在千里之外的梅里雪山之下的澜沧江沿岸

那些在白昼盘桓在雪山峡谷之上的兀鹫们

是否在夜里已合上黑色的翅膀,栖身在峡谷的岩石上

当它们停止了歌唱搏斗飞翔之声时,你是否已睡思昏沉

34

晚安,我胸腔之上的秋色,起风了

晩安,让我吟诵在安魂曲中站在黑暗中的伟大的神

35

可说的,不可说的都在一道风景里

那错落的,有伤口,泥浆的风景,就像一个处女

从撕开的峡谷开始,慢慢的变老

今天买了围巾,秋裙,这一切已足够说明

女人,她的性别,永远是敏感的,破碎的

因而,她努力着,在绝望中让自己变得完美

可说的,不可说的都在黑暗深处

红色的手推车暗淡下去了,眼睫毛油一样的夜色啊

农人耕地的声音消失了,一只野豹的原形到哪里去了

她将快要掉了的纽扣缝牢固后,面对镜子

她审判自己,仿佛在流放前世因果中的一个女人

可说的,不可说的都失沉在一片尘埃里了

请别去惊动她,当她下决心裸露着脊背时

就是为了变成一块岩石,哦,一块冰凉透顶的岩石

36

沉默,就像完成一首诗歌的过程

如果在河水汹涌不息的岸上的绳索上晒着一件风衣

那一定是我的风衣……这就是写诗的过程

将一件浸满时间之污的衣服洗干净

直到自己满意,那件摆脱了旅途疲惫,时间之忧的风衣

替代我迎接了多少陌生人,又送走了多少旧人

风衣在河水的巨浪之岸,在一根绳索中间

孤独的晃动着,就像忧伤的热爱着一句上升中的诗句

37

可以足够抚摸到自己,就像穿着一条长裙

在麦浪深处逃亡。我的一生是逃亡的一生

虽然血与火的战争早在我出生以前就結束了

而且早在我父母建立婚姻生活就找不到子弹的穿透力了

但我面临的是另一种战争。小时候

当我哭泣时,我父亲走向我,问我哭什么

我受到了拷问时,看见不远处的一只烟囱在冒着烟

少女是一个经受闪电的年龄,当手触到另一只手时

我感受到闪电中挟持着风暴,战争来临了

之后,最热烈的爱情也不过三天,等待我的是逃亡

有了爱情的深渊还不够,还要向时间索要婚姻

所谓婚姻,就是在春暖花开时开始造屋

在白雪茫茫时开始离家出走的故事

我的一生,是一个身穿裙子逃亡的历程

虽然人类的战争早就结束了,我却依然手拎箱子

首先从麦地里逃亡,因为每每在麦浪中顿足喘气

我总能看见一只天鹅从云端中将我召唤上去

38

我琢磨着,为什么仍然有那么多人在金沙江的岸上

淘金?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为什么他们的祖辈

在金沙江淘金?祖辈们是走来的,几乎都是沿沙岸行走

一双双赤裸的脚长出了坚硬的茧子

你的脚底板长出过茧子吗?沿一条江岸的砾石往前走

最需要付出的脚力,就像牛拉着铧犁往前走

淘金,是人对于金子的幻想之一,当人想象着

从江的沙粒中突然闪烁而出的黄金

任何远距离都被熔金色笼罩着

淘金对于几代人来说,都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它消磨着生命对于一条江幻变出黄金色的渴望

到如今,在祖辈们淘金的地方,仍然有一批又一批年轻人

用汽车载来了帐篷,扎起了营地——淘金不再是黄金色

而是对于一条江流的守望,当枕着一条江岸入眠时

他们除了渴望在梦中与古老的祖先们相遇之外

更重要的是倾听着江涛声,被梦乡逐到浪尖之上的巨大勇气

39

人一生要变换三只不同形而上的手提箱

当第一只箱子来临时,母亲站在紫薇树下

她在那个黎明刚用扫帚清理干净了地下的落英

我惶恐不安中看见最后一片紫红色的花瓣消失之后

母亲进屋来了,她早在几天前就已经琢磨出了我的阴谋

如果说离家出走是一场阴谋的话,她已经猜测出了

我在衣柜中捜寻她箱子的迹象。噢,你们明白的

在我的青春期,手提箱是稀少的,商店里看不到手提箱

火车站,长途客运站也看不到手提箱

那是一个物质生活贫瘠的时代,然而,在房间的一角隅

母亲的手提箱从我出生时就存在了

它就像桌上的煤油打,老式手电筒一样存在着

它就像墙上挂着的绿色塑料鹅蛋形镜子一样存在着

当我青春期的念头上升时,我首先想到了绿皮火车箱

再就是想起了房间靠墙拐角的那只柳条箱子

一辆绿皮火车箱再加上一只拎在手中的柳条箱子

已足以构成一场个人史上阴谋的哗变

母亲来了,将那只墙角的箱子拎过来交给我说

去吧,去吧,我当年也是像你一样拎着箱子出门的

听到母亲的声音后,怯喜突然使我满面通红

之后,我转眼就去追赶几十公里之外的绿皮火车箱去了

我手拎箱子有了一张硬座票,我面对窗外哗啦啦

流逝的风景,我去了海边,住进了亷价的小旅馆

箱子中装满了海边的沙粒,贝壳,还有一个男人的情书

第二只箱子出现在人生的正午,我已经26岁

箱子里有福楼拜的《情感教育》,拜伦的《唐璜》

26岁那一年,我将长发洗干净,拉着箱子里的书

两条喇叭裤,三件格子衬衣……箱子的小轮胎

又一次朝向火车站,朝向陌生人的海洋

箱子的滑动声中我开始独立中将目光移向前方

一个蒙面人肩头栖着一只绿色大鸟

一个八十年代的裁缝肩头扛着一架缝纫机

一个浪漫主义诗人腋下夹着一卷手稿

一个刚刚堕过胎的女人慌乱中逃离了故乡

……在我人生的第二只箱子里,装满了我小说中的片断

第三只箱子出生在人生的下午,啊,下午

那只紫紅色的箱子啊,它是虚空的

它装着经书,它使我开始了逃亡

逃离了高速公路,再进入村庄果园再进入一座古刹

再进入一间小屋,灵魂便安顿下来

启开箱子,里面尽是色空,伟大的佛陀啊使我

开始安静如初,屋外一个农人正采撷甘橘

一条溪流穿过果园的东西方向再沿落下去

40

没有企图,只有一点点的逾越

就像埋在山坡褐黄色泥土下的土豆悄无声息中开出了

蓝色的花茎——这是土豆们炫耀身体的时辰

每个生命物体并非永远是被忽略的

蛇从灌木野草中习惯了漫长的冬眠

然而,春天幼芽探出叶瓣儿时,蛇开始游离在路上

坐在藏书阁的女诗人,一旦穿过走廊后

她的灵魂使裙子漂浮着,她又来到了麦浪滚滚的四野

她炫耀着肩膀上的一朵野花,她同时炫耀着忧伤的眼睛

41

又到了晚安的时间,倘若晚安意味着从我肉体中

取下了时间的一道道栅栏,那么,我心该有多么荒瘠

倘若晚安意味着熄灯以后,我梦见自己在金沙江大峡谷

呼唤一块岩石的魂灵,那么,我的自由和独立有多辽阔

42

没有终身的囚徒,她将自己流放的世界

始终有翅膀掠过,她从飞逝而过的一双双翅膀下

触到了岩石上米粒大的鸟粪,当她往前看时

一只羚羊,带着那么多无法诉说的慈悲早已经将生死

渡过了陡峭的岩壁。世上没有永恒的囚徒

她洗干净了的头发突然被风吹起来了

峡谷深处的水,仿佛从一只乐箱中正带着一只蜜蜂在私奔

她认出了自己的咒语,她修炼了通往自由之门的钥匙

43

雨,是突然来的,九月底的雷声划破天际

我隔着天际的一道屏障看你。知道你正在成长

宝贝,即使我已渐次衰竭,但知道除了生死之外

成长是我们赤着脚或穿上鞋子,面对一次次命运的周转不息

给予自己坚韧或勇气的时刻。吊篮上的花渴望着这场雨

我的脚趾头渴望着这场雨,相信来自你耳机下的音律

同样也会渴望着这场雨,更多的池塘、铁路

还有村庄外的蛙鸣穿过的河床也同样渴望着这场雨

身体中的毛发,久久闲居屋角的三角钢琴渴望着这场雨

已经88岁的母亲,移动着笨拙迟缓的脚渴望着这场雨

黑色笔记本中伸出的舌尖,我的语言之舌苔渴望着这场雨

责任编辑 段爱松 胡兴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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