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
在我老家牛阑门,人们即使不说,也知道冯道临是一位逢生人。
我娘说了,我的逢生人就是冯道临。那年农历三月的一个下午,我娘挺着大肚子,在生产队的地里劳动,快收工的时候,我娘开始感觉到肚子一阵阵的疼痛。我娘知道这是要生了。但她没有慌乱,她知道再顺利,也需要一两个时辰才行,那时应该早就在家了。回到家里以后,我娘让我爹去请接生人王婆婆。大概到了深夜十二点,在我娘就要痛得不行,王婆婆就快要累趴下的时候,我娘总算把我生下来了。
第二天天刚亮,我爹问我娘,谁是我们孩子的逢生人。我娘面向我爹,脸色苍白,我娘动了动她疲惫的嘴唇。我爹看见我娘的嘴唇白得就像一张纸,我爹听清了我娘说的话:冯道临。就这样,冯道临做了我的逢生人。我爹说:“孩子他娘,你遭罪了。一会儿我就给你煮糖水鸡蛋吃,我这就去把冯道临和王婆婆也请来,让他们也吃上一碗。”我娘点点头,就又睡过去了。请接生人和逢生人吃糖水鸡蛋,是牛阑门的一个风俗。在吃过糖水鸡蛋以后,还要送接生人和逢生人一升大米,一尺二寸红布,这也是风俗。自从我娘快要生我以来,我们家就准备好了要送接生人和逢生人的大米和红布。我爹先来到了冯道临家。冯道临才刚刚起床,正准备升火煮早饭,吃过早饭他就要下地去干活儿。我爹说:“孩子他叔,不用升火做饭了,你跟我过去,去我家吃糖水鸡蛋。”冯道临听了我爹的话,有点喜出望外。冯道临说:“为什么要去你家吃糖水鸡蛋,是不是生了?”我爹说:“生了,孩子他娘生了。孩子他娘说,你是我们家孩子的逢生人。”冯道临听了我爹的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兴奋,马上黑脸变红脸说:“原来是这样呀!”我爹说:“就这样说定了,等一下你就过来,我这会还要去请接生人王婆婆。”
在我们牛阑门,逢生人不像接生人。接生人需要懂一些接生的方法,才可能成为接生人。逢生人则是在经过生孩子的人家,正在生孩子的女人在孩子生下来那一刻,第一个听到谁的声音,谁就是这个孩子的逢生人。冯道临之所以最容易成为逢生人,是因为他无论早晚,总是喜欢一个人在外面转悠,还会胡乱说话,也会哼唱一些牛阑门的民谣,这最容易成为逢生人了。那时候,冯道临都快四十岁了,还是光棍儿一个。在乡下,快四十岁了还没讨亲,就不大可能再讨到亲了。冯道临早晚爱在外面转悠,是不是跟做光棍儿有关,这个我不知道。在我们牛阑门,关于逢生人有很多说法,比如看到某人的裤脚破了一道口子,或者是裂了一条缝,就会说,你去逢生来吗?那阵冯道临成天穿着破衣服破裤子,要是手里再拿上一把破扇子,那没准会有人以为冯道临就是济公了。因此怎么看,冯道临都像是一位逢生人,加上自己喜欢转悠,也最容易成为逢生人。冯道临成为逢生人的回数多了,自己也觉得蛮有存在感的。从我记事起,冯道临看见我,就会说:“禾子,知道吗?你还是我逢的生。”而且冯道临还喜欢在人多的场合,抓着我的手,对众人说:“禾子是我逢的生。你们看,性格是不是有些像我。”有人说:“哪里像你?一点都不像,人家禾子爱读书,莫非你
也爱读书?”弄得冯道临一脸的尴尬。
在我们牛阑门,关于逢生人,还有另外一些说法,比如说谁逢的生,这孩子的性格就会像谁。引申开来,这孩子的命运会不会也像逢生人,这个不好说。这样说来,孩子出生,谁成为孩子的逢生人,这会非常重要。重要归重要,但谁成为谁的逢生人,却没法选择。我都在外面读中学了,有一次回家,无意中谈到逢生人,我娘说:“禾子,谁知道冯道临会成为你的逢生人,这我真没想到。”我听得出来,我娘对冯道临成为我的逢生人,很有些遗憾。我娘说,就在她痛得快要不行的时候,王婆婆还在喊她用力,也就是这么一用力,就把我生下来了。在我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候,我娘还听到了另一个声音,这便是冯道临的声音。那时候,冯道临正从我家门前经过,可能是从路旁钻出来了一只猫,也可能是一只黄鼠狼,着实吓了他一跳。冯道临那会发一声喊,惊抓抓的,就是这一声惊抓抓的喊声,让我娘听见了,冯道临成了我的逢生人。每次从家里返校,我娘都要说:“禾子,怎么才能把书读好这个我不懂,但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后来我才知道,我娘真擔心我将来的生活,会过得像我的逢生人冯道临一样落魄。
冯道临早年丧母。丧母以后,他爹再没有娶亲,不是不想娶,是没办法娶。这样冯道临的爹是又当爹又当娘,日子过得艰难。那阵,我们牛阑门的一群孩子,经常会看见冯道临爹像妇人一样,抱着冯道临穿破的衣服或者裤子,用针线在那上面缝缝补补。据我娘说,冯道临爹的针脚还不错,蛮像回事的。只是我娘说过这话以后,会很没来由地叹一口气,像刚从她头顶上空飞过的一只鸟,转瞬就无声无息了。又过了两年,外面要兴修水利,冯道临爹找到生产队长要求上工地。队长本来不想让他去,但冯道临爹的态度很坚决,队长就不好不让他去了。出去兴修水利,生产队除了要记工分,还会得到外面的一份补贴。想到冯道临爹和冯道临父子俩,家里没有女人,日子过得不像日子,能够得到一份补贴,也算是积德了。问题是,冯道临爹到水利工地出工还不到一月,就出事了,出大事儿了。冯道临爹在一次排哑炮的时候,以为哑炮不会响了,正准备排除,整个人却被炸飞了起来。把冯道临爹从工地上弄回来,身体上裹满了白布,冯道临从此再不会看到爹是一个什么模样了。那年,冯道临才刚满过十八岁。
冯道临没了爹没了娘,应该是非常不幸了。可牛阑门的人,从冯道临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不幸来。只会看见冯道临穿着阴丹布的衣裳和裤子,裤脚上有一道三四寸长的口子,还有就是看见那一张苦瓜脸更黑了,右耳背后那块紫色的胎记更加狰狞。他还像从前一样出工,一样自己做饭吃。只是从那以后,冯道临就喜欢上了早晚出去转悠,还很大声地自说自话,哼唱牛阑门自产自销的民谣。只有在这时,人们才发现,这冯道临确实有了些变化。想想也是,不长的时间,就死了爹和娘,不想有变化肯定都不得行。
冯道临第一次做逢生人,还是在他爹死后的第二年夏天。这年夏天特别热,到很深的夜晚,整个大地还像是一块被烧热的铁板,生活在牛阑门的男女,就像是烤在这块铁板上的咸鱼,深感无助和绝望。傍晚的时候,冯道临就出去转悠了。也许是天气特别热,这回冯道临转悠的时间特别长,而且转悠的地方也很多,差不多把整个牛阑门都转悠遍了。夜有些深了,冯道临转悠到了一个小地名叫望月湾的地方。这个望月湾,冯道临以前也常来,不是捡一些枯树枝当柴禾烧,就是割一些猪草喂猪。冯道临就这点好,虽然爹娘都死了,自己也没有娶亲,可他还是像牛阑门其他人家一样过日子。破旧的房子里早晚照常会冒炊烟,该喂的猪还是要喂,该养的鸡还是要养。日子过得虽清苦,但还不算太潦草。冯道临知道,在望月湾只有一户人家,但冯道临不知道,这户人家为何一定要住在这里。冯道临转悠到望月湾,却望不见半个月亮,四周是黑黢黢的山色和树影,有微风拂过,蠢蠢欲动,像狐仙,像鬼魅。冯道临这时心里有点发慌,感觉头发正在根根竖起。冯道临不知道怎么办,这会他却分明听到有初生婴儿的啼哭声,在这万籁俱静的夜晚,是那么的嘹亮。冯道临一下子就不感到害怕了。他唱起牛阑门大人孩子都会唱的一首民谣,又转悠了一会儿,就回家去了。
冯道临不知道,他这一夜做了逢生人,人生第一次做了逢生人。他来到望月湾转悠的时候,这家的女人早把孩子生下来了。孩子都啼哭了好久,让女人喂奶睡着了,可女人在这期间,却没有听到有任何人发出声音。不能听到有人发出声音,就等于没有遇到逢生人。在我们牛阑门,还有一种说法,就是女人在生孩子的时候,遇到逢生人越早越好。我娘就经常拿我说事,说她刚生下我的时候,就遇到了逢生人。在我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候,她就听到逢生人那一声惊抓抓的喊叫了,这不,禾子后来读书很好,还成了国家干部,这逢生人逢生确实是越早越好,全然忘了冯道临当初做我逢生人的不快。直到后来冯道临做了不少孩子的逢生人,这些孩子都没有我出息。我娘就又有话说,遇到逢生人一定要早,哪怕是冯道临这样的逢生人也一样。这家住在望月湾的人家,孩子生下来一个时辰,还没有遇到逢生人,这时候孩子的爹娘都很着急,直到孩子又哭起来,女人才从孩子的啼哭声中,听到了这一段熟悉的民谣。女人说:“孩子他爹,孩子有逢生人了,晚是晚了一点,可孩子总算有逢生人了。”女人说完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若干年后,冯道临做逢生人越来越多的时候,他还会想起他第一次做逢生人的一些情景。第二天一大早,望月湾这户人家的男人,就跑来找冯道临,要请冯道临到他家去吃糖水鸡蛋。那时冯道临感觉到了心慌,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大男孩。冯道临说:“吃糖水鸡蛋?为什么要去你家吃糖水鸡蛋?我不去!”男人说你是我孩子的逢生人,按我们这里的风俗,你就应该到我家去吃糖水鸡蛋。冯道临这才知道,昨晚上听见那一阵孩子的啼哭,原来是这户人家的女人生孩子了,自己唱的那一段民谣,被女人听见了,自己就做了逢生人。冯道临以前曾听过有关逢生人的一些事情,没想到现在自己也做了逢生人。冯道临有点兴奋,也有些惶恐。冯道临跟着男人来到他家,在吃糖水鸡蛋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个女人昨天晚上才生下来的孩子,小脸蛋儿圆圆的,有很多的皱褶,一点都不好看。那时候,冯道临心里有些感动。冯道临真是没有想到,自己会做了这孩子的逢生人。冯道临吃完糖水鸡蛋要走,男人从家里拿出一升大米和一尺二寸红布要送给冯道临。冯道临不要,男人追了好远,才把装着大米和红布的口袋硬塞到冯道临手里。冯道临提着装了大米和红布的口袋,像做贼一样的逃回到自己家里。
冯道临除了经常穿着破衣烂衫,还身形委琐,如果这逢生人可以选择的话,肯定谁都不肯选他。谁愿意自己生下来的孩子,会像冯道临那样,长得猥琐,连媳妇儿也讨不上。特别是想到冯道临还不满二十岁,就死了爹娘,孩子的父母就会吸一口冷气,好像无意中看到了自己的大限。为不让冯道临成为自己孩子的逢生人,有好多年,一些要生孩子的人家费尽了心机,也想尽了办法。我二婶生我堂弟,我二叔就提前想到一个办法。在我二婶快要临产的时候,二叔先去找来接生人王婆婆,又找来我二婶家幺妹,帮助看护我二婶,然后自己提了一瓶二曲酒,就来找冯道临喝酒了,用喝酒的方式,把冯道临困在他家里,不让他出门。我二叔和冯道临喝酒直到深夜两点,都有了明显的醉意,就跟冯道临一起睡了。可等我二叔醒来,发现冯道临并没有在身边,二叔也懒得管,他离开冯道临家径直回家。我二叔知道,我二婶这会应该早生了。在我们牛阑门,生男孩就说是读书的,生女孩就说是绣花的,有女人生孩子了,一般第一句话就会问是读书的还是绣花的。可我二叔的第一句话,问的却是谁是孩子的逢生人。我二叔看见我二婶失血的嘴唇动了一下,很费力地从嘴里挤出来这么三个字:冯道临。我二婶生下我堂弟以后,听到的第一个人的声音,竟然是冯道临在说我二叔怎么和他一道喝酒,他那会正大声武气地叫着我二叔的名字。
我二叔去请冯道临吃糖水鸡蛋,心里窝着火。昨晚上带着酒去和他喝,不想让他出门成为孩子的逢生人,没想到和冯道临酒也喝了,而且喝醉了,还睡在了冯道临家里,可最终冯道临还是成了孩子的逢生人。我二叔来到冯道临家,冯道临一脸狡黠地说:“我喝了你带来的好酒,这会还要去吃你家的糖水鸡蛋。这怎么好呢!”那时,我二叔的脸色很难看。我二叔说:“冯道临,你可真行。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赶紧去我家,这会王婆婆也应该到了。”冯道临见我二叔脸色不好,就说:“至于吗?我做你家孩子的逢生人有什么不好,孩子肯定会有出息的。你看禾子,不是我逢生的吗?人家书读得好,很快就要上中学了。”
那些年,牛阑门不少要生孩子的人家,躲冯道临就像躲瘟疫一样,都不想让冯道临成为自己孩子的逢生人。还有比我二叔想得更搞怪的,就是孩子快生了,就让女人到娘家去躲几天,等生完孩子再回来。这有点像躲计划生育一样,就为躲一个自己不想要的逢生人,这犯得着吗?据说这家女人在娘家躲了一周,还没有生产,以为是自己算错时间了,就折回来,准备拿点生活用品再回娘家。可就在这天晚上,女人却发作了。无奈之下,男人只好去请王婆婆。在路上,男人就想,孩子的逢生人,可千万不能是冯道临啊!问题是,第二天,男人还是一早就去找冯道临,要他到家里吃糖水鸡蛋。据女人说,在她生下孩子的时候,她除了听见窗外稻
田里那大片的蛙鸣,还听见了冯道临正在和青蛙大声说话。虽然冯道临是在和青蛙说话,却分明是说给女人听的,因为女人刚生下孩子,不管欢迎不欢迎,冯道临都要成为这个孩子的逢生人。
尽管牛阑门要生孩子的人家对冯道临很排斥,怕他做逢生人,但他却又不断地成为一些孩子的逢生人。冯道临除了会指着我说:“禾子,你是我逢的生。”指着我堂弟说,晓得不,你还是我逢的生。他还会指着更多的孩子说,你们都是我逢的生。我看见不少孩子的父亲母亲,听到这样的话都会很尴尬,没有肯定但也没有否定。那时候,我已经在上高中了,而且成绩非常好。每次回家,我娘都说要我好好读书。我知道我娘的用心。我對我娘说,我会认真读书的。我对冯道临做了我的逢生人,倒没有什么反感。我觉得谁做我的逢生人,还不是一样。也许因为我的成绩好,人也长得好,一点也不像冯道临。因此,我爹我娘就没太把冯道临是我的逢生人当回事。我从家里往中学去,冯道临时不时还会往我上衣口袋里塞上两个煮熟的鸡蛋。我爹我娘见了,也不反对,只是要我谢谢冯叔叔。
我二叔和二婶对冯道临做了我堂弟的逢生人,一直心怀不满。为了不让冯道临做我堂弟的逢生人,我二叔可谓是机关算尽,可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只落得空欢喜一场,还可惜了他那瓶存放了好多年的二曲酒。我二叔和我二婶,一直担心堂弟会像逢生人冯道临那样,那就会太亏了我堂弟了。直到后来我堂弟初中毕业,跑到浙江打工,赚了不少钱回来,后来不满老板盘剥,自己出来当老板做生意。那年春节也是凑巧了,我和我堂弟都回家过年,我堂弟开了一辆宝马 ×3回家,我虽然没有车开回家,但我却带回去了不少东西。直到这时,我二叔和二婶,才像我爹我娘一样完全放下心来,甚至觉得冯道临做了我堂弟的逢生人,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么多年了,牛阑门谁见过有人开这么好的小车?还有像我这样的国家干部,牛阑门也是屈指可数。
冯道临逢生的孩子,到底有多少,这或许只有冯道临知道。据说,冯道临每收到一户他逢生人家的红布,都要把它挂在堂屋正上方,没事做了就会数上一遍。在逢生的问题上,冯道临是认真的,也希望他逢生的这些孩子都好。当然这些孩子长大后,很多只是一般,因此只能过普通人的日子。我在读大学的时候,我爹来信,说我们牛阑门有一户人家,一个男孩子也是冯道临逢的生。这户人家比较殷实,因此很希望孩子也像我一样,能够好好读书,以后考上大学。问题是,这个孩子再怎么用功,成绩在班上都是最差的。这户人家觉得奇怪,同样是冯道临逢的生,为什么人家禾子读得,我们孩子就读不得呢!找冯道临说事,冯道临说:“这怎么能怪我呢,你没看人家禾子,读书不是很好么,我真巴不得你家孩子像禾子一样读得呢!”
大概是我大学毕业工作以后,有一次我接我爹我娘进城小住。我爹我娘先不肯来,我就对我爹我娘说:“爹,娘,我知道你们肯定过不惯我这里的生活,可你们为我辛苦了大半辈子,总应该进城来看看你们儿子是怎么过日子的吧。”我爹我娘受不了我的纠缠,答应进城住上几天。如果过不惯,立刻回家,我爹这样说。我爹我娘住到我这里来的这些天,我除了让他们能够吃到城里的特色菜外,还抽空陪他们到公园里玩。为了有话说,我尽量多问一些乡下的事情。比如,我就问到了冯道临,是不是还有很多人讨厌他。我爹说:“我也不知道冯道临在我们牛阑门,为什么总是会成为逢生人。以前怪他早晚爱出去转悠,容易遇到女人生孩子,这样做了逢生人,并不奇怪。问题是,现在年岁有些大了,也没有以前那么愿意出去转悠了,可他还是时不时会成为某个孩子的逢生人。”我娘说:“这逢生人总是要有人来做的,是不是冯道临也都一样。可不少人就不喜欢冯道临做逢生人,说一看见他那张苦瓜脸,就来气,就不舒服。”我本来想对娘说,当初你还不是一样的,不过并没有说出口。我知道,随着我读书成绩好,进了中学,考上大学,如今又有了工作,我娘早把这事给忘了。
我爹我娘在我这里住了半月,就不想再住下去了。说还是住乡下舒服,出门就能看见水稻包谷,或者绿油油的,或者黄橙橙的,心情就会大好。哪像在城里,出门看到的就是很多人,就是数也数不过来的房子。我知道我爹我娘在乡下生活了几十年,已经完全习惯了过乡下人的生活,习惯了就很难改过来。临走的时候,我除了给我爹我娘买了很多东西外,还给我的逢生人冯道临也买了一点礼物,要我爹我娘带回去给他。要不是接生人王婆婆已经死了,我还会再买一份礼物带给王婆婆。我知道,接生人和逢生人,虽然一虚一实,但对我来说同样重要。我对我爹我娘说:“这个拿回去给冯叔叔。我还在乡下,还在读中学的时候,没少吃过他煮熟的鸡蛋。”这在当时,已经是乡下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东西了。
关于逢生人的性格,会在被逢生的人身上表现出来,这个在牛阑门颠扑不破的真理,正在被颠覆。比方冯道临,他的人生,在大家看来,是多么的潦草和无用。但他逢生的孩子,并不完全都像他,也有把人生过得鲜香而富有亮色的。牛阑门人最喜欢拿我和我堂弟来说事。我倒不觉得我的人生有多么成功,估计堂弟也是。我只不过是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换了一种生活方式,成了国家干部。可以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写写画画,我不觉得这跟在乡下春种秋收有什么不同。我堂弟只是比别人多挣了一些钱,能够开得起宝马 ×3,我不知道他的生活质量,是不是就比牛阑门其他的人高。这确实是没有办法说清的事情。
在牛阑门,还有因为冯道临逢生,没有多大出息的孩子,父母时不时还会迁怒于冯道临。这时冯道临也会反击。冯道临说:“又不是我愿意逢的,你请我还不一定来呢!”又说,“你看人家禾子,还有禾子他堂弟,还不是我逢的生,人家怎么就那么有出息?是你家孩子自己不出息,倒怪起我来了。”冯道临话虽然不多,却经常怼得对方无话可说。前几年,打工潮盛行,生活在牛阑门的青壮年,也都大胆地走出去,这其中有不少就是冯道临逢的生。这些人有的去了广东,有的去了浙江。年底回家,大都挣着了不少钱带回来。有的先待在牛阑门,像冯道临一样,做光棍儿很快就要成为事实,可一跑出去打工,到年底就会带着一个女人回来。还有更邪门的,不仅身边带着女人,背上还背着一个孩子。当然,这个孩子,逢生人肯定不再会是冯道临。不过冯道临也会在心里想,可你爹是我逢的生呢,这难道还不够吗?
自从我爹我娘从我这里回去以后,我又有好几年没回家了。要了解牛阑门的情况,还有我爹我娘的身体是不是健康,就只有通过电话。当然,在电话上,我也会顺便问到冯叔叔。我爹我娘总是跟我说还可以,还是喜欢早晚出去转悠,时不时就做了逢生人。这天我正在办公室写一个材料,单位领导走进来对我说,我们准备派你下去驻村,去的地方正好是你老家牛阑门。单位领导还说,如果你不愿意去,也可以派其他人下去。我对领导说:“既然是这样,那还是我去吧!”我知道,这些年很多时间都待在机关里,真应该好好下去走走了。特别是,我爹我娘年事已高,我让他们进城来住,除那次勉强进城住了半月,以后再要他们进城,是怎么也不肯。还说那次进城住,就难受得够呛。如今下去驻村,我正好可以抽时间陪一下我爹我娘。因此我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回到牛阑门老家,我爹我娘自然非常开心,特别是听说一段时间都不走了,我爹我娘更是高兴。第一顿饭,我爹就把舍不得吃的腊猪脚烧了刮干净煮起来,我娘到地里去摘了好多新鲜蔬菜,有南瓜、四季豆、韭菜、还弄来几朵鸡枞菌,真是太有口福了。在吃饭的时候,我问我爹,冯叔叔怎么样?是不是还像从前一样,也喜欢早晚出去转悠。我爹说:“你冯叔叔老了,怕是想出去转悠,也转悠不动了,我最近就很少看见他出门。当然,想必你冯叔叔这种心性还在。”我娘用筷子拈了几块鸡枞放在我的碗里。我娘说:“禾子,你冯叔叔已经不是从前的冯叔叔了。你可能还不知道,你冯叔叔现在在牛阑门,可成了香饽饽。有生孩子的家庭,都争着让你冯叔叔成为他们孩子的逢生人呢!”听到这里,我有点吃惊,我忽然想到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话。可有三十年了吗?牛阑门有很多人原来不是不待見冯道临逢生嘛,现在怎么会这样呢?我娘说:“现在青壮年不是喜欢跑出去打工么,留在家里的都是一些老人和孩子,天还没黑就睡觉了,大天老亮了还不肯起床。可牛阑门在外面打工的夫妇,有了孩子又都喜欢跑回来生。女人围产期到了,就会被送回牛阑门。这生孩子总应该有一个逢生人吧?可黑灯瞎火的,除了冯道临,又还有谁愿意去做!不过这样也好,大家现在不是想办法躲着他,而是要跑上门去请他来做孩子的逢生人。”
这倒是我所没有想到的。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自从牛阑门出去打工的人多了,女人生孩子都是从外面回来生产,就慢慢开始变化了。有一天,忽然有一位老人跑到冯道临家,对冯道临说:“他冯伯伯,你侄儿媳妇就要生了,你怕应该做孩子的逢生人。”说着把一瓶酒,还有一盒点心放在冯道临的饭桌上。冯道临说:“这怎么能行?怎么可以做侄孙孩子的逢生人。这不好吧!”老人说:“怎么不行,又有什么不好?是让你去做逢生人,又不是让你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定了,就在今天晚上,到时你在我家门外大路口说话哼唱民谣都行,只要我儿媳妇能听见就可以了。”冯道临推辞不过,就说:“那我就试试吧,这一年多来,我的腿脚已经很不方便,我都好久没出去转悠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去转悠。”老人说:“你要真是不行,那我到时来扶你过去。”冯道临说:“这个倒不用,我到时到你家门口转悠,然后再和晚风说会儿话,或者再跟地脉龙神哼唱一段民谣也行。”冯道临从年轻变老,从最初做逢生人不让人待见,到现在有人先找上门预约做逢生人,也不过几十年的光景。这可真是时间无敌呀!
我驻村快告一段落,正准备回城。本来按原来的计划,还会有一段时间。可据说又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需要我去做,我就只有提前回城了。单位领导说,这个活儿只有我做最合适。至于驻村,也很重要,但可以重新派一个同志下来,领导还说。在回城之前,我特意又去看了一下冯叔叔。我来到他家,他正在吆喝他养的一大群鸡,和已不大好动的冯叔叔相比,这群鸡是多么的不安分。见我来到他家,冯叔叔停止了吆喝他的这群鸡。他让我在堂屋内的一条凳子上坐下来,我看见在堂屋的正前方拉着一根铁丝,上面挂满了红布,有的红色深些,有的红色要淡点。我知道,这些红布就是冯叔叔逢生按习俗收到的红布了。这些红布尽管以前我也看过,却没这回具体。我有些恍惚,好像看见了一张张孩子红彤彤的脸蛋。冯叔叔说:“禾子,你带给我的东西我都吃了。你们城里的东西很好吃。”紅彤彤的脸在我眼前消失了,我看见的还是那一块块的红布。我本想说其实并不好吃,食品安全问题多得很。只有在乡下,才会有真正的纯天然,实实在在的绿色食品。可是我真要说这些,这冯叔叔又能听懂吗?我说:“既然冯叔叔喜欢吃,那我以后就多带些回来。”
我回城的时候,冯叔叔送了我一筐鸡蛋,还送了一只大红公鸡。我不打算要冯叔叔的东西,因为我知道冯叔叔过得并不容易。冯叔叔说:“禾子听话,我让你拿着你就拿着。知道不?你是我逢的生,我可是你的逢生人呢!你要不拿着,那你以后也不要再给我买东西回来了。”我想起我还在乡下,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冯叔叔时不时就要往我的衣袋里塞煮熟的鸡蛋,时不时还会感觉到鸡蛋的温热,我就把这一筐鸡蛋收下了。而那一只大红公鸡,我是坚决不要。冯叔叔说:“也行,那我就先给你养着。听你爹说,你和你媳妇正准备生二胎,就留给你媳妇补身子吧。”听了冯叔叔的话,我的心里一热,眼圈也有点发烫。我和我媳妇要生二孩并不是我们的本意,而是我爹我娘的主意。我和我媳妇都很孝顺,我们不会拂逆我爹我娘这番好心。现在让冯叔叔知道了,这我也不会生气。
我回到城里,才知道单位让我忙一个项目。这个项目对单位非常重要,我又是业务骨干,因此就要我来做。也好,我妻子的肚子也是越来越大,都已经到了临产期,回到城市,正好可以照顾一下我的妻子。大概还有一周,我妻子就要我陪她一起到医院。我对妻子说:“都生二孩了,还这么紧张。”妻子说:“怎么不紧张,生孩子嘛,总是大事,我好紧张啊!”我对妻子说:“也是,生孩子这事,对我们来说,就是天大的事。”我把妻子送进医院不到一周,就生了,是个小子。我想这下合我爹我娘的意了。在医院又待了两三天,妻子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很快就可以出院了。我忽然问妻子,谁是我们孩子的逢生人?妻子听了我这话,用一双很明亮的眼睛看着我,那眼神分明带着疑问,就像是在看一个外星人。妻子说:“什么逢生人?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我说,逢生人就是在我们孩子刚降生的时候,你听到的第一个发出声音的人。妻子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在我身边有那么多医生和护士,大家都在说话,我知道谁是第一个说话的人啊!”我说:“在你身边说话的人都不算,要不在身边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才算。”妻子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以前生我们囡囡,你好像也没有问嘛,今天怎么想到要问这个?”我说:“是嘛,我那时没有问吗?我就是问了,你也会说不出来的,就像现在这样。”我忽然想到我们牛阑门的逢生人冯道临,他要是在医院外面说话或哼唱民谣该多好。
我把我妻子生孩子的事告诉我爹我娘。我对我爹说:“爹呀,你儿媳妇生了,是个读书的!你和我娘都好吧?”我依牛阑门的风俗,把生男孩说成是读书的。我爹说:“好,我和你娘都好。生个读书的好,绣花的也好。我儿媳和孙子这会都好吧?”我说:“都好。在城市里,条件还能不好?这个您不用担心。”我爹说:“那我和你娘进城来看看你们,顺便把你冯叔叔送给你的鸡逮进城来。你那次走了以后,你冯叔叔就把他要送你的大红公鸡捉到我们家来了,说是让我给你养着。说是要给侄儿媳妇生孩子补身子用。都怪我,是我告诉他你们正准备生二胎。”我说:“冯叔叔现在还好吗?”我爹说:“不大好,这么大年纪了,这身体还能好到哪里去?”和爹通完电话,我和妻子心里很高兴。以前怎么都不肯进城,现在主动要来了,都说隔代亲,还是我爹我娘刚出生的孙子有办法。
我爹我娘这回在我这里住的时间要长一些。我妻子生孩子满过四十天以后,我爹我娘坚决要走。我知道留不住他们,就给他们准备了一些东西,顺便也给冯叔叔买了一些东西,要我爹我娘带回去。我爹我娘回到乡下以后,大概又过了半年,我和妻子都想回牛阑门看看。冯叔叔送的大红公鸡,早让我炖给我妻子吃了。我妻子在吃公鸡的时候,一直赞不绝口,说还是乡下的公鸡好吃,哪像城里的公鸡,这哪里还是公鸡啊!看见妻子吃得高兴,我自是非常开心。这次回家,我也想多给冯叔叔买点东西带回去,也想让他高兴一下。
回到家,我爹和我娘都非常开心。我爹这回去水田里抓了好些鲫鱼,说是要给我妻子补身子。我妻子要拦住爹。我妻子说:“爸,我生孩子都半年多了,还用补什么身子啊!您都这么大岁数了,田里水冷,就不要去了。我这身子真的不用补,好着呢!”我也在旁边阻拦。我说:“爹,您就不要太费心了。现在城里什么东西吃不到,不要说是鲫鱼,更好的乌鱼,娃娃鱼,都能吃到呢。”我爹听了我和妻子的话,心里不悦。我爹说:“你们不要跟我说这些,城里是城里,乡下是乡下。我这身子骨硬朗着呢,不怕田里水冷。”我爹说完就出去了。随后,我娘提了一个菜篮,也跟着出去了。我娘这是要到菜地里去摘一些新鲜蔬菜做给我们吃。
没过多久,我爹和我娘就回来了。我爹不仅捉了好多鲫鱼,还有几只螃蟹。我不知道这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我爹说:“我在过水沟的时候看见的,这东西在我们乡下没人吃,可你们城里人却非常喜欢,我就把它们抓来了,一会儿你们来弄,我弄不来这种东西。”我娘也从菜地里回来了,菜篮子里装满了新鲜蔬菜。有蕃茄、豇豆,还有黄瓜和香菜。这餐饭我们一家人都在忙活,我爹和我娘做他
们熟悉做的菜,我主要是蒸那几只螃蟹。菜做好了,我们一家人就围着桌子吃饭。吃腻了城市里的菜,现在吃着农家菜,才觉得是真的好吃。吃了好一会,我忽然想到了冯叔叔,我还给他买得有东西要给他呢!我说:“爹,冯叔叔还好吧,他送给我们的大红公鸡,你儿媳吃了直说好。”我爹听了我的话,半晌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我爹才说:“你是说冯道临,你是说你冯叔叔?我们先不说他。我们这会就只管吃饭。”
后来我们才知道,冯叔叔在我们回牛阑门的前一个月就去逝了,是村人送他上的山。村人知道冯道临死了,是在冯道临都死去了好多天以后,都开始有味儿了,才被人发现的。一天傍晚,牛阑门一户人家要生孩子了,女人的男人就跑去找冯道临,要冯道临做孩子的逢生人。这个人来到冯道临家,发现冯道临不在,可门却是虚掩着的。这个人正在想这冯道临去哪儿了,却闻到屋子里有好大的一股味儿散发出来。这个人不放心,就轻轻推开了房门。这一推门不要紧,这个人发现冯道临早就死在屋里了。
我娘說:“蛇死都有人挑。冯道临虽然没有结婚,没有儿女,可他的葬礼却办得热闹得很。这么多年来,在牛阑门还没有这么热闹的葬礼。”我娘说到这里,对我说:“禾子,你知道不?他的葬礼之所以这么热闹,还不是那些在外面打工的人都跑回来了,你堂弟是坐飞机赶回来的。这些人可都是冯道临逢生的,这些人硬是把冯道临的葬礼弄得热闹非凡。”我对我娘说,那你们为什么不跟我说呢,你知道冯叔叔一直都很喜欢我。我娘说:“不是我们不想给你说,是你冯叔叔不让我们给你说。”我说:“这就怪了,莫非他知道他要死?”我娘说:“这个我不大清楚。那次他送大红公鸡到我们家来,就给我们说了。他死的前一天晚上,还在给你爹托梦,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禾子就不要回来了。”
我很难过。现在公职人员参加某些活动是会受到一些限制,莫非冯叔叔这也知道。我还给冯叔叔买了不少东西,可是他现在却吃不上用不上了。我拿上这些东西,我跟我爹我娘说,我想去冯叔叔的墓地看看。我爹说:“也好,就你一个人去吧,我们就不去了。”我提了东西,来到冯叔叔的墓前。眼前好大的一块墓地,很有些像是大户人家的坟墓。可谁又能想到,这墓主人却会无儿无女呢。不过想到他做了那么多人的逢生人,这些被他逢过生的人,都把他当作自己的亲人来对待,这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我在冯叔叔的墓前站了很久,我把我带来的东西在墓前一样样摆开,全都做成了给冯叔叔的祭品。我在冯叔叔的墓前行完三拜九叩之礼,然后转身就走了。
我记得,这天天气很不错。傍晚时分,我忽然想到要出去走走。我虽然从小就生活在牛阑门,但毕竟在外面的时间更多,因此事实上牛阑门对我来说,是既熟稔又陌生。我顺着土地边上的小路行走。天上一轮满月饱满而明亮,一直在跟着我。我不停地往前走,听草丛里的虫子唧唧,感受夜风在我的脸上摩挲。我忽然哼唱起了民谣,这牛阑门一带人们都喜欢哼唱的民谣。直到很晚了,我才想到应该回家了。
第二天,我和妻子带着我们的两个孩子,正准备回城。一大早,却有一个人跑到我爹我娘家来了。这个人我认识,是我早年的发小。那些年,我们曾在一起读书,一起下河捉鱼。只是后来他成绩不好,初中读完就没有再读了。而我呢,直到读完大学,有了工作,就生活在城里了。也可能是走得太急,发小的一张脸红彤彤的。发小对我说:“禾子,到我家去吃糖水鸡蛋。还有,要带上嫂子和侄儿侄女,一起到我家去吃糖水鸡蛋。”我说:“为什么?我们吃过早饭就要回城去了。”发小说:“我和我妻子很感谢你!你可能还不知道,你昨晚做了我孩子的逢生人。”发小这么说话,我才知道我昨晚跑出去胡乱走动,竟不知不觉做了我发小孩子的逢生人。
在发小家吃过糖水鸡蛋,我和妻子,还有我们的两个孩子正准备先到我爹我娘家,等拿上简单的行李,我们就可以回城了。在我和妻子拿了发小送的一升大米和一尺二寸红布,正准备走出发小家门的时候,发小领我到他放孩子的小床边,要我看看他的孩子。孩子这会大概是吃饱了,正安静地睡觉。也许是这孩子才出生的缘故,看上去脸蛋儿有些小,还有很多的皱褶,就像是一个小老头儿。不经意间,我看见在孩子的右耳背后,有一块指头大小的胎记,深紫色,就像是不小心让蓝墨水给泼上去的。我记得,在冯叔叔的右耳背后,也有这么一块胎记,深紫色。怎么会这样?正在我感到惶惑的时候,孩子醒了,醒了以后便开始啼哭,哭声异常响亮。这哭声在我听来很有些像冯道临爱哼唱的民谣。我忽然有点不敢听了,就赶紧从屋里跑出来。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啦?
责任编辑 田冯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