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亮
2018年是改革开放四十年,也是新时期文学四十年。作为新诗的重要研究者和新时期诗歌的重要批评家,吴思敬的学术和批评生涯也持续了四十年。四十年间,吴思敬亲历了新时期的诗歌史,见证、推动和守护了新时期诗歌的发展,他是改革开放四十年诗歌的同路人和持灯者。他本人,也已经成为新时期诗歌史的一部分。
将吴思敬形容为当代诗歌的同路人,是因为他的批评事业,始于新时期诗歌的发端,他的批评历程,也一直同当代诗歌的发展历程息息相关。他一直是一位在场的批评家。
吴思敬诗歌研究和批评的起点,是对青年诗人刘斌的评论《读〈天上的歌〉兼谈儿童诗的幻想》,发表在1978年3月11日的《光明日报》上。“幻想”,在之前十年的禁锢中,已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词。吴思敬敏感抓住了刘斌诗歌中浪漫主义的手法,肯定了诗歌的“幻想”。从这一篇评论起,关注青年,关注诗歌的主流和新声,就成为吴思敬批评研究的一个特点。
在“朦胧诗”还是一个语含讥讽的称谓的时候,1980年8月3日,吴思敬就在《北京日报》发表了文章《要允许“不好懂”的诗存在》,为“朦胧诗”争取生存空间。此后,他剖析“第三代”诗歌的特质,为“他们”等在诗坛上定位;对上世纪90年代诗歌主潮及时作出判断;对21世纪初的诗歌潮流作出评述。可以说,在改革开放40年的诗歌中,他从来没有缺席过。
对于当代诗歌,作为一个批评家,吴思敬不只是一位观察者和品判者,而是将自己的批评事业投入到当代诗歌建设中。他总是最近距离地感受着当代诗歌跳跃的脉搏,及时地回应它,发出和声。吴思敬的批评文字,实际参与和影响了当代诗歌的进程,同它一起生长,密不可分。实际上,还有许多卓越的批评家,对当代诗歌作出了精彩的解读和研究。但如同吴思敬这样,亲身参与了当代诗歌的建构,作为当代诗人的同路人一路走来,在每个历史关节都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还是不多见的。他不是历史的回望者和旁观者,他就在历史之中。
有别于那种强调文学研究“独立价值”的学者,吴思敬更希望文学批评可以同当下的文学创作对话。在强调文本独立性的新批评成为学界热潮的时候,吴思敬就对新批评提出过质疑。他认为“单纯从符号学、语义学的角度,对作品的语言、结构、意向等做形式主义和唯美主义的研究”,走的是“一条钻牛角尖的路”。他总是敏感地追踪着诗歌创作的潮头,悉心地体味着诗人们的创作动向。他的批评文字呈现出开放和讨论的姿态,欢迎诗人们加入讨论,并以此对诗人们的创作发生实际影响。
吴思敬总是敏感又犀利地关注到当代诗歌发展的最前沿,在人们对诗歌的现状和未来认识尚存混沌的时候,他以文字为灯,澄明了一些模糊的地带。
当有人把“文革”后一些青年诗人的诗称为“令人气闷的‘朦胧”,加以贬义地冠以“朦胧诗”称号的时候,他干脆以“朦胧”立论:“‘朦胧作为一种艺术风格,说来也算是源远流长了。这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某些诗人的‘嗜痂成癖。因为,平心而论,‘朦胧也是一种美。”
其后,他更是超脱一时一地的论争,从时代发展和新的美学形态出现的高度论证“朦胧诗”出现的合理性,敏感又准确地将新的诗歌称为“现代诗”,认为随着生产力和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诗人为了捕捉变化的世界中的微妙感觉,难免运用抽象变形、意象暗示、隐喻通感、省略跳跃等手法,并认为“诗歌现代化的提法反映了诗歌要随时代的进步而不断变化的规律”,以此为“新的”“怪异的”诗辩护。
上世纪90年代的诗歌形态各异,缺乏统一而明确的创作倾向。对这一时期诗歌的描述,吴思敬用了这样的句子:从身边的事物发现需要的诗句。他认为进入上世纪90年代,青年诗人们普遍“把半空悬浮的事物请回大地”,“由过去对现实的漠视、回避,转入对现实存在状况的敞开与关怀,由对隐喻、象征意象的迷恋,转入让存在在诗中直接呈现自己”。这样的描述抽丝剥茧,对上世纪90年代诗歌创作的变化作了清晰的概括。
到了21世纪初,诗坛愈来愈众声喧哗。吴思敬于这喧哗声中,将世纪初诗歌的态势归纳为:消解深度与重建新诗的良知并存,靈性书写与低俗欲望的宣泄并存,宏大叙事与日常经验写作并存。在纷繁复杂、如破碎的镜子一般的新世纪诗坛上,什么样的概括都难臻完美。然而,吴思敬用三个“并存”,勾勒出了世纪初诗歌的轮廓,有助于人们透过诗人莫衷一是的自我表达,更准确地把握诗歌创作的现状。这种高屋建瓴的批评眼光,非由对当代诗歌数十年如一日的关注者不能拥有。
吴思敬能对诗歌发展的前沿总是持有关注、抱以理解、给予评说,同他对诗歌之美的理解是分不开的。在他看来,诗歌美学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时代发展流动不居的。他说:“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精神追求,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追求的美和发现的美。” 从美的变迁来看待诗,就会积极理解诗歌的创新;从美的视角来看待诗,又会超越一时一地诗歌观念的桎梏。
因为吴思敬对诗美的热爱,对“新的”“怪异的”诗的理解与同情,他就如手持一盏灯火,矢志不渝地守护着、温暖着诗歌这一隅园地。如他所说:“中国诗人在寂寞中坚持着,中国诗坛的圣火并没有熄灭,诗正在一步步向我们贴近,但愿我们也能主动去拥抱诗。”
吴思敬的批评和理论建构是相辅相成的。他以诗歌批评走上诗坛,随后就开始了扎实的理论研究,以此为批评打下厚实的根基。他的批评事业,又在丰富和印证着他的理论建构。
批评由理论作为底色,同时又体现着历史的纵深感。如《20世纪新诗理论的几个焦点问题》《20世纪新诗思潮述评》《90年代中国新诗的走向》《90年代诗歌的平民化倾向》《从黑夜走向白昼——21世纪初的中国女性诗歌》等,都是对诗歌史上的重大话题和当代诗歌的潮流现象做出论述。即使是诗人论,也是将评论对象放入纵的时间轴上加以考察。眼界之高,叙述之廓朗从容就自然而然了。在吴思敬那里,他不仅仅从“当代”来考察“当代诗歌”,更进一步地强调当代诗歌在新诗序列中的位置。虽然新诗一直在“新”,一直在“后”,变化之快几让人眩晕,但从新诗史的角度看,事情或许没那么复杂,新诗的发展还是有其内在的线索。吴思敬敏锐地从康白情的诗中发现了“生活流”,因而表示对当代诗歌中的“日常主义”不必那么“惊诧”。吴思敬认为当代诗歌绝不是“断裂”,而是继承了新诗的传统,他将其总结为,从精神层面上看是“一种蓬勃的革新精神”,从艺术层面上说是一种现代性质、对现代化的追求。正是因为对历史视野的重视,他认为要让传统进入现实的空间,与现实对话。“传统只有进入人们现实的生存空间,才能发生效应,这才是传统的复活。”这些发言,既回应了对当代诗歌“没有传统”、甚至否定其价值的批评,也是对当代诗歌沉迷当下、热衷自我神话现象的有力警醒。
吴思敬的学术研究和批评文字的另一个突出特点,是其中体现出来的包容性。吴思敬从来不对新出现的事物、即使是不符合自己观念的事物轻易加以鞭挞,而总是尽力去理解,或以新事物的出现来补充、更新自己的观念,这使得他始终保持着与当下诗歌对话的活力。这无疑也是他的夫子自道。从对“朦胧诗”的大力支持,到对“生活流”的理解,到对“他们”等在当代诗歌中的定位,到对伊沙、朱文的肯定,乃至对“下半身”的关注,都可见吴思敬包容开放的批评思想。
从1990年至今,当代诗歌的“圈子化”现象突出,互相攻讦和自我美化屡见不鲜。以至于无论是诗人或批评家,总会主动或被动地划入某一阵营。属于哪一个阵营,往往是人们关注诗人或批评家发言前不由自主的疑问。然而对吴思敬来说,他只属于“诗”这个阵营,基于人事的成见对他是不存在的,基于偏颇的美学立场的成见对他也是不存在的。上世纪90年代末“盘峰论争”之后,一些诗人和批评家忙着划清阵线——实际上,划清阵线也是种叙事策略,让个人在“斗争”中凸显出来,而吴思敬对两派的争斗并不以为然,他认为“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在创作上“有其各自的合理性”,“非此即彼的两极思维模式”是有害的。他在对具体诗人的批评中坚持的也是诗的立场,在《九十年代中国新诗走向摭谈》 和《从身边的事物中发现需要的诗句——九十年代诗歌印象》等对上世纪90年代诗歌综论的文章中,他都没有专论某一派的诗人,而是把王家新、西川、西渡、于坚、韩东、伊沙、朱文等放在一起加以观察,甚至探寻他们表面分歧下创作的共性。似乎在吴思敬的笔下,打仗的两方预先“化敌为友”了。
吴思敬对诗歌有着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区别于那些将作品作为客观“文本”、或将作品对象化以建构自身理念的批评研究,作为改革开放40年诗歌的同路人和持灯者,吴思敬的批评研究有着“古典化”的温暖色泽。他用自己的文字为改革开放40年来的诗歌命名和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