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然
简介:仅一面之缘,他倾心相许要定她终身,她却将姻缘作筹码,设计他另娶他人,误他一生。他却只能避走他乡,连不纠缠的勇气都要靠她绝情支撑……
蔡确(1037年-1093年),字持正,北宋大臣,王安石变法的主要支持者之一,因曾任哲宗朝的宰相,史称“泉州四相”。蔡确后因变法失败,仕途坎坷屡遭贬放,其妻弃之而去,仅一爱妾“琵琶”愿与其甘苦同行。蔡确每在书房理事,思念琵琶便敲一小钟,钟响,所养鹦鹉便会连唤琵琶。琵琶必闻声而来,红袖添香。后琵琶因染瘟疫死于新州,蔡确误碰钟声,鹦鹉再唤琵琶却无人应答后,蔡确掩面痛哭,留诗悼之:“鹦鹉声犹在,琵琶事已非。堪伤江汉水,同去不同归。”
1.不卑不亢叶家女
泰安街新开的酒楼“平梦里”,据说是现下陈州城中最风雅的酒家。琵琶虽然只是坐在马车里远远地望一眼,那隔墙飘出的桂花香和金漆门匾上龙飞凤舞的三个烫金大字还是让她生出无限感慨。
身旁的叶玉仙忽然叫道:“喏,就是他!穿黑衣的那个家伙便是齐六!”
琵琶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四五个年轻男子正往“平梦里”走去。头前确有一个黑衣男子,只是那个人刚好侧身与身旁的人说话,看不清面容。
“一会儿你只管将你娘往日教你的那些酸诗烂词都甩到他脸上去,最好当着他那些狐朋狗友的面,叫他姓齐的也尝尝颜面扫地的滋味!!”见琵琶仍是微蹙黛眉不肯动,叶玉仙眼中的怒意转为冷厉,阴阳怪气道,“怎的?我如今使唤不动你了?是不是要我娘亲自去霜花院求了你娘……”
琵琶袖中的双手立时握拳,不等她说完便跳下了马车。刚走两步便听身后有脚步声亦步亦趋,转头便见驾车的车夫跟在身后,车上的叶玉仙则面露得意地盯着自己.
她咬牙跨进那扇朱漆大门,门里桂花如雨,金香一地,一条细石子小路从照壁后一路蜿蜒向内。琵琶急追了一路,终于在拐角处的回廊里瞥见一抹黑色的身影,忙试探地道:“齐六公子?”
黑衣男子转身,微讶着向她看来。
琵琶绷着小脸看着他:“闻听昨夜齐夫人的寿宴上,有人欲撮合齐、叶两家议婚,公子却公然嫌弃叶氏商户出身、重利轻义,还认为我叶家儿女不学诗书、不懂礼数,难为一家主母,当着数百宾客声称宁死不娶我叶家女,不知传言可属实?”
那黑衣男子似是低笑了一声:“怎么?姑娘此来,是要兴师问罪?”
“我虽生在闺阁,却也知世间传言最不可信。若不得公子确认便据此揣测断定公子的品性好坏,未免武断浅薄。”她这句话明为自嘲,实则暗讽,说完也忍不住去瞧他的反应。
然而甫一抬头,视线便跌进一双幽深清亮的漆黑墨瞳里。她的心蓦地一慌,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却听他坦然道:“齐六席间所言虽略有出入,但姑娘的转述亦算属实。”
琵琶心内暗自感慨如此目中无人的纨绔之辈竟有这么好听的声音,脸上挂起客气又矜傲的微笑:“外间虽传言公子学识渊博、品性上佳,但在我看来皆言过其实。公子既无贤者之胸襟,亦无智者之远见,不过平平凡凡一富家子罢了!”
“说到底,姑娘怕还是记恨这拒娶之辱吧?”他缓步走近琵琶,“若真如你说的这般豁达磊落,又何必亲自跑这一趟求证此事?一桩他人谈及的婚事,一个无缘无分的男人罢了,深究起来,玩笑过客而已。你一个闺阁女子既懂得贤士胸襟和智者远见,又何必执着于此呢?”
琵琶的脸色微变,忍不住又仰头看他一眼,这才发现眼前之人眉眼儒雅清雋,尤其眼底那洞明世事的犀利锋芒,让他周身似有光华凛凛。
面对这样一张脸,琵琶忽地斗志全失,反倒由衷地生出一股怅然:“再磊落豁然,终是错投了女儿身不是?”
男子一愣,凝望着她的目光一时间闪烁不定。
“因是女儿,出阁后,漫漫一生系于旁人。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家务,为他忍妒吞恨,为他韶华尽付,可这一切,还需得我出阁前有个好出身,好闺誉,不然可不就得像现在这样,被人轻鄙如履吗?”她想起阿娘这些年来的苦楚辛酸,再也撑不住笑颜,只低眉屈膝行了一礼,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叶姑娘!”男子在身后急急地唤她,“请留步!”
琵琶哪里还肯回头,以这张脆弱脸庞示人?
她小跑起来,越过跟在后面的车夫,只觉悲从中来。
明明她是叶家人,可时至今日,那位她需得尊称一声母亲的叶夫人仍不肯让她认祖归宗。只让她住进了叶玉仙院中角落的小厢房,还给了她一个丫鬟婢女才用的新名字——琵琶。
琵琶是她娘当年谋生之物,也是叶夫人对琵琶母女深入骨髓的羞辱。
她娘祖上原是颖川名士,只是家道中落才沦为扬州琵琶女。后来被行商的叶之立看上为其赎身带回了陈州。初时她娘还以为找到了依靠,结果叶之立连带她们母女俩回家的勇气都没有,只在外面买了个宅子安置她们。直到她七岁,叶夫人打上门去,琵琶才晓得她温婉柔顺的阿娘在叶夫人口中是个“连妾都不如的东西”。
至于她?
“你一个见不得光的贱种,谁给你的脸面去替玉仙出气?”叶夫人看着跪在面前却兀自肩背挺直的琵琶,越看越气,一把抄起桌上的茶盏便朝琵琶的身上砸去。
琵琶跪在地上挨了痛和烫,却安静得似呼吸都消失了一般,只看了一眼坐在叶夫人身边低头假装吃茶的叶之立。
这些年来,像这样的挂落她吃过太多,已经学会不辩驳。因为她这个连叶家大门都不能出的“贱种”如何出得了府门“替叶玉仙出气”,对这个屋里的所有人来说都不重要。
找到机会,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逃出这个家。
琵琶暗暗下着决心,脑子里却忽地又想起在“平梦里”见过的那位齐六公子。
世间男子是不是都这样?内里不管如何一团纨绔破败,只消生一张清俊明朗的脸,便让人讨厌不起来?叶之立如是,那个人大概也是如此吧?
2.句句由衷愿许婚
琵琶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又见到那张清俊明朗的脸。还是在叶家宽敞而俗艳的客厅里,当着叶之立和叶夫人的面,盛妆明艳地与他并排而坐。
“我其实姓蔡名确,往后你可以叫我扶正!”他看着她,眉眼里有淡淡的笑意,“那日在‘平梦里,你将我错认齐六,我原该第一时间说清楚的。只是你当时劈头盖脸便是兴师问罪的一通话,让我委实好奇,便想逗逗你。没想到你说完想说的转身就跑,我这才亲自上门,当面道歉……”
琵琶忙微笑着摇头:“蔡公子言重了!这种小事,委实不必亲自登门。”
蔡确却起身直接揖手弯腰,认认真真地向她拜了一拜。
琵琶莫名便不敢再迎视他那灼热的目光,忙起身回礼。
“话既说开了,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媒婆笑得一脸殷勤,“蔡大人此番让婆子我前来提亲可是带了十二分的诚意。玉仙小姐端庄娴雅,蔡公子更是今科进士,前途不可限量。旁的不说,便是小两口这么并排坐着,也是再般配不过的一对璧人呀!”
琵琶下意识地转头瞧了瞧身边人,却见他眼中笑意酽酽,立觉脸颊一热,忙又低下头去。
岂料身旁这个人胆子出奇的大,趁着那头大人们在谈话,身子微偏向她:“从前人皆言女大十八变,我甚为不解。家中姊妹虽也有长大后长相转变的,却也不见十八变,至多幼时胖的如今瘦了,从前好看的如今丑了。今日见你倒似有些醍醐灌顶,原来这女儿变,变的是风情嬌态。明明那日见你眉眼冷傲,今日竟又这股乖觉羞怯,真是可爱!”
琵琶瞪他一眼:“你胡说什么呢!”
“在‘平梦里初见,便是因为你一心求真啊!”他神色一正,似是盟誓般,“是以,我和你,今后一定以诚相待,不瞒不欺,句句由衷。”
这几个字,如同几声战鼓,敲得琵琶的心怦怦作响。
直到出了正厅,转过花廊,看到偷偷站在西窗下的叶玉仙,心头的鼓点才倏然静息,那如履云端的感觉瞬间跌回泥沼。
“方才瞧你对着蔡公子不是笑得欢实,怎的见了我倒是这副死人脸?”叶玉仙皮笑肉不笑地道,“敢情你娘这卖笑的营生还能代代相传啊!”
琵琶的眼底染上一层霜色:“要不是我这笑卖得好,乖乖见了蔡公子,配合你们演了这场好戏,阿姐想要的那纸婚书和这玉兰松柏的如意郎君怕是没这么容易到手吧?”
叶玉仙的脸色一变:“你少得意!有狐媚手段又如何?终归,嫁他的人是我!做进士夫人的人是我!你呢?唾手可得的富贵姻缘得不到,却要和你人老珠黄的娘亲流落街头,今后指不定哪天也要沦落到以皮肉为生的下场,有什么可笑的?”
“这些便不劳您费心了!!”琵琶摘下那几串临时撑门面的钗环放在叶玉仙面前的窗台上,“你我各取所需,得偿所愿,以后还是互不相干,各自安好吧!”
她转身离开,心底最深处却如喷泉般翻涌起浓浓的不安和愧疚。
是的,半个时辰前,蔡家携媒人登门提亲她才知道,那日在“平梦里”,她因为那一袭黑衣,错将蔡确当成了齐六公子。而如今,蔡确却将找齐六出气的她错当成了叶玉仙,故而上门求娶叶家小姐了。
原本听说有人求娶的叶夫人和叶玉仙当时便想将错就错,定下这门亲事。可惜蔡确这个人谨慎细心,以在“平梦里”未告之真实身份,坚持当面向她道歉为由,非要见她一面。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个要求,琵琶长久埋在心底的愿望才有了实现的机会。
她以此事为筹码,从叶夫人手里要来了阿娘的身契,换来了自己和阿娘的自由。如今婚事敲定,她也终于得偿所愿。可为何走出叶家的这一刻,她心里竟全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和轻松呢?
一桩他人谈及的婚事,一个无缘无分的男人罢了,深究起来,只是个玩笑的过客而已!
当时蔡确是这么形容叶玉仙和齐六的吧?如今这话不同样适用于自己与他吗?
她低笑一声,不知为何,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3.交织错落两相误
离开叶家后的半个月,琵琶才真正感受到自由的魅力。
起初那几天她还有些提心吊胆,总怕叶家母女不肯放过她们,后来还是阿娘一语点醒梦中人:“从前夫人要留着我们,是为了报她心中的夺夫之恨。如今玉仙既然想嫁蔡公子,又怎会留你在叶家?他们骗得了蔡公子一时,还能骗他一世?洞房夜盖头一掀,蔡公子便会知道自己上了当。届时你若还在叶家,难保他不闹起来。只有我们走了,她们才能安心,又怎会再找我们?”
琵琶这才将一颗悬着的心归了位,娘儿俩虽用了大半积蓄才租下了南城这间残破1小院栖身,但再不用看人的脸色生活,还是让她们像终于归巢的大雁般渐渐安下心来。
只是夜深人静时,琵琶一闭眼耳边便会回响起蔡确的那句“我和你,今后一定以诚相待,不瞒不欺,句句由衷”。
偏偏老天爷好似故意要跟她作对一般,那日,她和阿娘将做好的绣活送到城南菜市口的绣坊去卖,刚到菜市口便听得一阵喧嚣的骂声。前方更是人潮拥挤,隐隐还有人喊着“杀狗官”之类的话。
阿娘的脸色一白,低呼了一声:“糟了,好像前面有人在出红差!”
“出红差?”琵琶虽未见过斩杀犯人的情形,却也听闻过秋后处斩的事,一时间也觉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她刚要牵起阿娘离开,身旁的阿娘却忽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斜前方的地上,刹那间面如纸灰。
琵琶下意识地顺着阿娘的视线看去,却见人群前的空地上赫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琵琶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腾而起,头皮发麻的同时,阿娘却瘫软着向她倒来。
“阿娘!”她连忙伸手去扶,可惜自己也是脚软,身子踉跄了几步也向后跌去。猛地有一条手臂牢牢地环住她的腰,将她稳稳地搂进了怀里。
琵琶吓了一跳,转头对上的,竟是蔡确那双微讶且充满探究的双眸。
“怎么是你?”琵琶惊魂未定。
“方才远远瞧着便像你,可看打扮又怕是自己认错了,所以跟上来想确认一下。没想到你这丫头性子倒真是不输儿郎!居然敢跑到菜市口来凑这种热闹!这是你的奶娘吧?”蔡确看了看几乎吓晕的她娘,手指在琵琶的额头轻弹了一下,“看看,瞧你把人家给吓的!”
琵琶这才知道他误会了,心里有个声音疯狂地叫嚣着现在告诉他真相还来得及,脸色也比方才更白了一分。
蔡确浑然不觉她的矛盾与挣扎:“先找个地方让她缓口气吧?要不先扶她到那边的茶楼……”
“不用了!”琵琶有些粗暴地打断他,却听他轻笑了一声:“你客气什么?再过两个月你都要嫁过来了,还这般拘束做什么?你这奶娘与叶夫人一比,倒与你更像是母女,想必感情一定也很好……”
他后面还说了些什么,琵琶都没太听进去,扶着阿娘,脑子里乱成一团。
原来他们不仅把婚期定了,还定得这么急。
琵琶越想越觉喉头发苦,她转头盯着蔡确,见他眉眼弯弯地看着自己时的目光明亮,终于把心一横,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身侧却有个人忽然狠狠地撞上他们。
琵琶扶着她娘原就有些吃力,再被人这么狠力一撞,立时倒退好几步。要不是蔡确及时相扶,只怕母女俩已经摔成一团了。
琵琶一眼就认出那个撞倒自己的人,正是叶家那个马夫。而他撞了人后仍未离开,阴沉着一张脸看着她,凶神恶煞般一语双关:“这么宽的路不走,非站在路中间挡道,找死啊!”
“你说什么?”蔡确的眉头一拧,眯眼看向对方的同时,伸出手臂將琵琶护在身后,语气却有些惊疑,“怎么又是你?我这几日似乎见过你好几次了!”
琵琶心里立时明白过来,叶夫人和叶玉仙到底还是防着她的。虽然没派人找她们,却派了人盯着蔡确,怕的大概就是自己会回来找蔡确戳穿实情。
她全身颤抖,看了看怀里的阿娘,又看了看身前护着自己的高大伟岸的背影,最后咬紧双唇,趁他还在跟叶家车夫说话的工夫,扶着阿娘闪身遁入人潮之中。
直到她走出去很远,似乎还听见蔡确焦灼中带着几分隐忧的呼唤:“玉仙?玉仙!”
“他唤的不是我,与我没有干系!他是叶家的姑爷,于我而言只是一个过客罢了,我和阿娘好不容易才有眼下这自由安生的日子,怎能为了一个外人又去招惹叶家母女!”她艰难地扶着阿娘,抬手狠狠地拭了拭脸上的泪……
4.一潭春色掩雪泥
立冬那天,有人敲响了她家的院门。
琵琶以为是出门与隔壁阿婶拜佛的阿娘回来了,拔开老旧的门闩,却在看清门外的男子后,脸色一白,下意识想要关上院门。
门外的蔡确却毫不犹豫地伸出胳膊横过来,她的眉眼微跳,狠下心来不肯停下关门的动作。直到那条胳膊被两块门板夹紧,蔡确却没有丝毫退缩之意时,她才赌气般地退后一步,声音里藏着自己才听得出的颤抖,语气却如门外的北风一般冰冷:“你想干什么?”
蔡确身上的棉衣上密布褶皱,形容狼狈不堪,往昔那张干净明亮如月盘的脸上蓄起了一圈胡楂,右脸颊上甚至还有两道抓痕,血线结成了痂,触目惊心地横在眼下。
“我想干什么?”他低笑了一声,毫无预警地冲进来,一把扣住她细长的颈项,将她推得一路倒退,最后后背重重地撞上院中唯一的那棵酸枣树的树干,他才从齿缝间挤出一丝苦笑,“你觉得我能干什么?”
“三书六聘下了,亲也成了,堂也拜了,你觉得我还能干什么!”他暴怒地看着她,眼底血丝密布,连声音都变了,“你叫什么?我甚至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就对你一见倾心,许以终生了。结果呢?你把我骗得团团转,到头来我像个疯子一样在城南一带找了你整整十三天,才能在这儿掐着你的脖子,告诉你我想干什么!”
他说着,忽然用力扯开她胸前的衣襟,像受伤的野兽般啃咬她的脖颈:“你害我娶错了人,便赔我个迟来的洞房花烛夜!”他一条手臂如铁钳般将她挣扎的双臂死死地扣在头顶,另一只手用力撕开她的棉衣外套,直到露出藕荷色兜肚上那一簇绣得精巧的金色桂花才突然停住,呆呆地看着那雪色肌肤衬得似有幽香暗浮的金桂。
琵琶全身不可抑止地战栗,见他终于清醒了过来,忙挣脱开他倒退了好几步。她一边迅速将胸前的衣服拢紧,一边捂住脖子上被他咬过的地方,结果却发现他咬的地方其实并没有多痛,反倒是手背上一大片火辣辣的。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刚才挣扎得厉害,手背被树皮蹭得血肉模糊。
蔡确显然也看见了她手上的伤,目光一暗,伸手便要去拉她的手察看伤势。琵琶却下意识地退开,见他因为自己的退缩额角的青筋又跳了起来,不由得颤抖着声音道:“是我对不起你,我设计利用了你。可……可是蔡公子与我说到底不过一面之缘,如何……如何就到这般癫狂的地步?你也说了,亲也成了,堂也拜了,叶玉仙虽有些小姐脾气,可她若不是真看上了你,必不会同意嫁你。你又何必如此呢?”
蔡确望向她,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竟仰天大笑起来,边笑还边鼓起掌来:“好,甚好,如此甚好!说到底不过是一面之缘罢了,何必呢?在你眼里,我也就是个过客,对不对?”
琵琶一时语塞,相比他方才的癫狂状态,此际的蔡确让她更加揪心。
“新婚之夜,我揭了盖头,满心欢喜地想抱一抱当日桂花树下眉有霜色目有雪的小姑娘,却发现坐着的是一个陌生女子时的失落和绝望,与你又有什么干系?说穿了,原是我瞎了眼,从一开始就是我一厢情愿,如今又有什么好指摘的?”他说到这儿,看着她忽而一笑。这一笑,却让琵琶的心一紧,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绳子勒住了心脏一般,是说不出的难受。
他解开身上的银红袍子披到她的身上,走近时还特意轻声道:“别怕,我不碰你,我再不碰你!”
说着,棉袍轻轻搭上她的肩,他也及时退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张嘴,喉咙不知被什么堵住,艰难半日才唤出一个“蔡”字。他却摆了摆手,示意她别说了,转头朝门外走去。
她想追上去,却听他在门口幽幽地道:“别送我,也别招我恨。我如今这样,已经够惨了,你好歹让我走得有骨气些,今后才好互不纠缠!”
琵琶那声险些脱口的“对不起”立时又咽了回去,紧捏着他披上的那件袍襟,骨节白得吓人,却是一声不吭,直到门外连脚步声都再听不见。
5.斯人如雨隔山海
“听说蔡公子成亲当天就搬出了新房,在外面躲了小半个月才回家,一回到家便收拾包袱主动请调去邠州了。这新婚燕尔的,居然把新娘子就这样扔在陈州自己走了,外头不明就里的自然都把叶玉仙传成了丑八怪。也难怪这才半年的工夫,她就卷了所有家当跟人跑了。只是可惜了这个蔡公子,如今竟成了全陈州人的笑柄……”
“娘!”琵琶皱眉,“我说过,别再提他了!”
“那次我回来的时候,你衣衫不整地坐在屋里哭成那个样子……”她娘满面忧色,“你实话告诉阿娘,你们俩是不是已经……”
她重重地放下手中的扫帚:“我说了很多次,我跟他从前没什么,以后也不会有什么……”
“傻孩子,从前蔡公子娶了叶玉仙,娘知你不想走娘的老路,不肯与人为妾,所以才不与他来往。可如今玉仙走了,他当初从头到尾一心便只想娶你……”
“别说了!”琵琶垂了眼睑,足有好半天才道,“我把他害成这样,又有什么脸面再去见他?”
“冤孽啊!”阿娘微红着眼圈摇了摇头,“我这几日接了胡家的绣活儿,每天从泰安街经过,好几次看到他喝得醉醺醺地出入‘平梦里。远远瞧着人也瘦脱了形,胡子拉碴,再憔悴不过的样子……”说到这里,她叹息着便去厨房张罗着做饭。
琵琶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般,心不在焉地扫着地,直到脸上有雨点砸下,才发现已经变天了。
“我去去就来!” 她转身冲入屋里拿起一把伞便往外跑,一路疾奔向泰安街,气喘吁吁地站定在“平梦里”对面的街口,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金漆门匾,却忽然冷静下来。
她来干什么?天晓得他今日来没来?就算来了,自己这样巴巴地送把伞来,又算是怎么回事?当日他离去时说得清清楚楚,今后互不纠缠啊!
思及此,她转身就要逃离。偏偏身后传来一声语调奇怪的低唤:“琵琶!琵琶!”
琵琶疑心自己听错了,转头四下察看,却见从“平梦里”走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高大身影,那个人全身尽湿却似浑然不觉地在漫天雨幕里看着自己。
蔡确脸色苍白,双唇却鲜红妖异,手里还提着个鸟笼,笼子里一只绿毛鹦鹉正转动着黑豆眼在笼子里上蹿下跳。
他盯着琵琶,忽然疾走两步,行至她面前才低笑了一声:“若不是这雨打得脸生疼,我还以为自己又做梦了!
琵琶见他一身瘦骨伶仃,鼻子一阵发酸,双手将油纸伞移至他的头上高高撑起:“怎么也不带把伞?”
“琵琶,琵琶!”笼中那只鹦鹉突然抽风般地又连着叫唤了两声,琵琶看了它一眼,听蔡确幽幽地道,“我在邠州待了大半年,其间有个陈州来的货郎去了我那儿数次向我兜售这个小家伙。我拒绝了三次,最后他没了法子才告诉我,有位姑娘付了他二两银子,托他将这只鹦鹉卖给我。届时,不管我出什么价,她都会双倍再付他一次酬劳。”
琵琶万万没想到那个货郎会出卖自己,当下涨红了脸道:“你别误会,是胡同里的邻居擅养鸟,我阿娘说是我们害你离乡背井的,就想送只会唱曲儿的鹦鹉与你做伴解闷……”
“误会?”他一眼看穿她,笑容有些寥落,“我没什么可误会的,只是谢谢你送我这只做伴的鹦鹉。今日既遇见了,我还是把它还给你吧!”
他将那个鸟笼递还给她,又将罩在自己头上的油纸伞移回她的头上:“从我知道你骗我,眼睁睁看着我娶叶玉仙的那一刻起,便已决意此生孤独终老。你既无心于我,我过得好坏便不劳你挂怀了。你还是莫给我希望的好,否则我很难拘着自己不去找你。”
说罢,温暖的大掌竟还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然后才重新走进雨幕之中。
琵琶呆立在原地看他的身影在视线中渐远渐小,数次张口欲唤,却突见他一个踉跄,一头扎进了水洼之中。
“蔡确!”她心下一慌,疾呼一声,三步并两步半跪在他身旁,努力想扶起他却发现他全身滚烫,已是人事不知。她的眼泪终于簌簌地落下,却再禁不住,紧紧地抱住了他。
6.
琵琶是在睡梦中被忽然落在自己头上的大掌惊醒的,一睁开,便对上蔡确那双漆黑如点墨的星眸。
“你醒了?”她精神一振,忙站了起来,从窗下煎药的小炭炉上取下茶壶试了试壶外的温度才给他倒了杯水,“先喝口水,我一会儿再帮你热药!”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又去试他额上的体温:“大夫说你忧思过重,加之长期饮食无律,脾胃积虚,所以此番外感恶寒,才会身痛头晕……”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才猛地住了口。屋里异常安静,安静到她能清楚地听见蔡确那一声沙哑又深情的低唤:“琵琶!”
“嗯?”她应了一声,却低头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
“为何那么傻?刚才背着我走这么远?跑去医馆叫人不就好了?”他的视线灼热,胶着在她的脸上,让她无须抬头也乱了心间的节拍。
她咬着唇,没想到他当时还有意识,只是……让她将昏迷的他扔在雨地水洼里独自跑开,她却是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的!
也是那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是当局者迷,连何时沦陷的都浑然不觉。
她的心抽了抽,将茶盏贴近他的嘴唇,嘴上卻不带任何情绪地回了一句:“我没你想的那么娇气,我力气大着呢!”
蔡确苦笑了一声,就着她的手喝了那杯温水,才低声道:“天都黑了,你回去吧!谢谢你送我来医馆……”
“我不走!”她忽然有些生气,“一会儿药煎好了你只管吃了药好好睡一觉,大夫说明早应该便能退热……”
“我真的没事,放心好了,明儿退了热我便能回去……”
琵琶再忍不住瞪他,如连珠炮般:“回哪儿去?回你那个连家仆都没了的家吗?你这么大的人,连按时吃饭都不会吗?被人设计误了你的终身你不在意,如花似玉娶回家的娘子跟人跑了你也不在意,如今孤家寡人了,却连自个儿的仕途前程、身体生活都不在意了,你心里每天到底在想什么啊……”
“想你啊!”他有些无力的短短三个字,立时将她的激愤打成一团散沙。
他却犹自苦笑着抬头看向她,温声细语泼洒深情:“起初我想,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将我捧到你面前的真心這样弃如敝屣?后来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就忍不住想,如果没有叶玉仙,你会不会喜欢我?不是愧疚,也无关自责,只是发自内心像我情难自禁地喜欢你一样,也愿意靠近我,对我笑笑,或者像今天这样,在雨雾里抱着我哭上一哭,喊人救我却没人帮忙时,肯那么义无反顾地背起我来医馆……可我越想,心里就越是难受,我怕我想多了,又是庸人自扰……”
他说着,忽然伸出手来,一把抓实了她垂放在床沿的手:“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了,琵琶,你现下走还来得及。否则,你嫌弃我也好,瞧不起我也罢,我都不会放手了,再不会放手了!”
“我有哪一点值得你这样?你是不是个傻子?”她的鼻子酸得厉害,却强忍着不肯让眼泪流下来。
“哪里都值得!”他看着她,像打量世上最珍贵的挚宝,“平梦里初见,不卑不亢的你值得我动心;叶家提亲,低嗔薄怒的你值得我许婚;菜市口偶遇那日,六神无主的你值得我牵挂;小院树下,欺霜傲雪的你值得我痛愤。而方才那个背起我步步关切的你,值得我不悔。从前我饱读诗书不知爱为何物,可你将这情根万缕纵深交错缠向我,非是我偏执不肯放手,实是情字难解啊,琵琶!”
两行热泪蜿蜒落下,她却垂了眼睑,下定决心般起身要走。蔡确的眼神一黯,察觉到掌心的温暖要抽离时,却忽然发力。琵琶猝不及防,被他拉得直接跌坐在他怀里,两个人双双侧躺在榻上。
偏生这时,那只不识趣的鹦鹉还尖声叫了起来:“琵琶,琵琶!”
“这鸟从前明明会唱歌,会说不少话的,怎的被你养了一阵,只会喊这两个字了?”她明眸流转,斜了他一眼,却并未挣脱开。
蔡确似是察觉到她的乖顺,眼底亮起两簇明亮,也低声唤她:“我后悔了,你现下说走我也不放了,琵琶!”
“我不走!我只是想去看看药温好了没。”她伸手环住他的腰,因为是临时去成衣铺子里买来的新衣,他穿得不算合身,宽松的单衣下只觉他的体温高得吓人,背上更是骨骼分明,让她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今晚不走,以后也不会走。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再不理旁人如何看、如何想,也不管将来如何。就算有朝一日,你后悔了、变心了我也不怕。我背着你都能走这么长一段路,还有什么路是我挨不过的?”
说着,她仰起头凑近他还发热的额头,双唇试探着印下,以近乎梦呓般的温柔语气道:“从前欠你良多,往后,我亲自照顾你、陪伴你,将我整颗心、这个人,连同下半辈子皆赔与你,好吗?”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狂喜,脱口道:“早知大病一场便能将你留下,当日大婚之后找你时,我便该让你将我打一顿才对,就此讹上你。是不是也就不必浪费这经年光景了?”
“傻子!”她低嗔一句,乜斜着瞟他一眼,终是对着他笑成一朵枕边蔷薇。
尾声
那年,新州的冬天特别冷。
蔡确夜间醒来却发现琵琶不知何时竟又穿衣起身,坐到了灯下。
“什么时辰了?”他睁大眼睛从床上坐起来,被窝里的暖意被寒冷的空气涤尽,睡意也跟着消失了。
“天气这样冷,我给你做双新棉鞋!”她在灯下回过头来冲着他微微一笑。
葳蕤的光影里,她一缕发丝垂在脸畔,尖细的小脸让他的心突然一揪。想起这些年,自己从一朝宰辅至贬官外放,她随着自己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不觉眼圈微湿:“琵琶!”
“嗯?”她头也没抬,只一只手捻着线,专注地看着手中的鞋面,边将洁白的棉絮往里塞,边飞针落下。
“可曾后悔当年在‘平梦里遇见我?”他披衣起身,行至她面前缓缓蹲下,伸手摸了摸她仅着棉袜的脚。触手微凉后,索性将她的脚塞进自己怀里。
被他温存的举动逗乐,她“咯咯”笑道:“别闹了,今天苏婆婆告诉我,邻镇有个女娲庙,庙里的女娲娘娘灵得很,附近十里八乡的村民逢初一十五都会去上香求神。明天十四,我中午吃了饭便和她一起去,赶上天黑到庙里,用过斋饭正好抢十五的头香。她给她的儿媳妇求子,我呀,去求女娲娘娘保佑你从此平安顺利……”
“傻琵琶!”他叹气道,“大冷的天在家待着便好,跑这么远的路做什么?我明日还要去参加刘大人家的酒宴,不能陪你,让你跟着我受苦我已然过意不去,你还自讨苦吃……”
“谁说我苦了?”琵琶索性放下手中的针线,环住他的脖颈,娇声道,“当初说好了,我下半生都陪着你,你别是嫌我人老珠黄,想赖账了吧?”
他低笑一声,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就势将她抱起走回床榻:“下次若再趁我睡着了从我身边溜走,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夜临睡前,他还在想,这一生风波历尽,到头来还能抱着心爱的女人夜夜安枕其实也算一生平顺了吧?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日饮宴归来,迎接自己的只有那只鹦鹉在空荡荡的屋里“琵琶,琵琶”地乱叫。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房中书案上却有镇纸压着琵琶一笔秀气的小楷:灶上有米酒并一碟酱牛肉和一笼包子,官人记得添柴,莫记灶冷,莫忘果腹。妾今日去,明日归,勿念!
他苦笑着摇头,夜间辗转难眠,忽见月光照得窗下小几的针线筐里放着一双新做好的棉靴。他起身拿了鞋子凑到灯下细看,针脚匀称细腻。那夜,他是抱着那双靴子,闻着鞋布上隐隐还留有她手上那抹自制桂花香脂的味道入睡的。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这一别,竟成永夜。
邻镇有户人家有人染了瘟疫,她和苏婆婆到的那日,官府的人也在天黑时分闻讯赶到,将整个镇子都封锁了起来。蔡确苦等半个月后,盼来的是官府一把大火,将疫情无法控制的镇子付诸一炬。
浓浓黑烟升起的一刹那,他眼前世界的青绿蓝白也仿佛转为黑白,直至黑暗彻底吞蚀一切。
他被人送回家,迷迷糊糊一睁眼却见她坐在灯下,倩影分明,捻着黑色的棉绒线。在灯花的摇晃之中,冲自己回眸低笑。
“琵琶!”他欣喜若狂地翻身坐起,赤足奔去便要抱她,伸手却捞了个空,反碰倒了桌上小几,发出一阵巨响。
那只越老越蠢的鹦鹉吓得又连声喊了起来:“琵琶,琵琶……”
刹那间,他噤若寒蝉,期待着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有身影迤逦而来,帘动风起,暗香拂来,她或娇嗔或不耐地拖长嗓音问他一声:“又怎么了?”
然而他呆站着,等了许久许久,四下一片死寂。
“说好了明日归的,我再等你一晚,明日你若再不回来,我便真的生气了!”他说到这儿,再忍不住弯腰抱膝,掩面痛哭起来。
泪水滴滴答答,砸在那双已沾满污泥的棉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