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弢,许峰巍,彭莹莹,孟静岩
(天津中医药大学 天津 300193)
关于寒温的中医理论,可谓涉及了理法方药诸多方面,内容十分丰富,是中医学发展的重要基石[1]。历代医家对之具有众多的阐释,而此又产生了诸多中医学术之争鸣,其中就以伤寒学派与温病学派的认识尤为显著,后者更以卫气营血、三焦辨证等纲领的建立,形成了寒温并立的外感病学科,为今天研究外感,融汇寒温,发展中医,提供了重要的阶梯[2]。所以同样对于内伤杂病类的理解,寒凉学派与温补学派的分歧亦不容忽视,其中刘完素与赵献可两位医家,对于寒与温的认识便多有矛盾,故对之进行探讨亦有之深刻的意义[3]。脾胃为藏象理论的重要组成,是中医典籍著作中,所常为之探讨的理论,同时亦是刘、赵两位医家学术中,寒温矛盾的焦点之一。因此,以之作为出发,或能够管窥一二,故本文试以脾胃相关理论为基础,比较两位医家的寒温认识。
刘氏颇重脾胃的生理功能,认为其是人体健康的保障,指出“土为万物之母,故胃为一身之本”[4](《素问玄机原病式·热类》)。刘氏之所以强调脾胃,主要在于人之“动物神机”,根本是须中土脾胃运化功能的正常发挥,即饮食入于胃中,脾通过其生理的作用,而使之化为人体所需之精气血津液,由是人之脏腑、经络、四肢、百骸,均禀受于脾胃,赖之营养濡润。
刘氏强调本气于脏腑经络的作用,指出六气寒暑燥湿风火,应于十二经络脏腑,各自本气之兴衰,是本脏生理运行的重要调节,即本气可补之本脏,相反之气则可泄之。脾胃之本气,以湿气应之,故“脾本湿,虚则燥”(《三消论》)。刘氏主张湿气之性,可补中土脾胃,此象法自然,喻土为万物之母,有赖水湿之润,万物方可扎根生长,若土无湿而干,则万物之根不润而衰,联系到人体,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受气皆在于脾胃,土湿润而已”。刘氏在脾需本气湿润的基础上,同时指出“水土合德”的意义,即“万物根于地,是故水土湿寒”,肾水之本寒,与脾土之本湿,合而则有滋于人体,而非寒湿者,只若邪为害。
“火热论”是刘氏的学术根基,其据此亦提出了“凡病湿者,多自热生”的观点,言湿病大抵本不自生,乃是由于“大热怫郁”之故,造成了水液不得宣通,而致水湿停滞,形成了诸等湿病。同时,由于湿为脾胃之本气,火旺则使脾之本气,自甚而难自制,故火旺所化之湿,盛则伤之脾胃,而非养矣。如水肿之患,刘氏便驳斥了前人往往强调“脾虚不制肾水”致水气妄行的病机,认为此病主要在心火实热,而热能生湿,使脾之本气自甚所致。因此,对之治疗,刘氏主张“以辛散结,而苦燥湿,以寒除热,而随其利,湿去结散,热退气和而已”(《素问玄机原病式·热类》)。
刘氏明确脾胃不宜妄用温补,并警示“后之医者,欲以燥热之剂,以养脾胃,滋土之气,不亦舛乎”(《三消论》)。即使脾胃之病因,为寒邪侵袭,亦当以谨慎辨证,刘氏据“人之伤于寒也,则为病热”[5](《素问·热论》)之论,尤为重视阳气怫郁的作用,如内伤冷食,当为病寒者,或寒热夹击,但肠胃阳气怫郁,便易多化为热病。因此,择温热之药,治疗脾胃之病,刘氏认为此多属解表之义,仅适合初病未化热之时,是使肠胃结滞开通,辛温得散而和。相反,若病久化热,则不宜温,应以寒药下之,后以凉药调之,方可使脾升胃降,结散热祛。另则,刘氏又指出温属春木,正克于湿土,故温宜养肝,若以温补,则合肝木之本气,而木旺又常易侮土,所以温脾之法与湿土之性相悖,故治疗脾胃疾病,刘氏往往以泄热为关键,取寒凉滋润为方向。
刘氏虽强调土赖本气,需湿性以助运化之功,故治宜泻热,不可妄用温补,但《素问玄机原病式》开篇又明释“诸湿肿满,皆属脾土”,言湿气太过,则积蓄不散,使传化失常,可导致积饮、中满、痞满、霍乱吐下等证。可见,脾胃之病,总与湿相关,即非湿化不足,便是湿之有余,均为不及与太过之患。因此,刘氏形象地将之描述如“水湿过与不及,犹地之旱涝也”,因此对于脾胃与其本气之湿的关系,刘氏主张在“补疗泻阳,除热润燥”的基础上,使脾有湿而不能过湿,此关键在于土气其平,才是补脾胃中土的根本所在。如是在治法上,刘氏将守脾胃之本气,与燥过盛之湿统一起来,并命之“夫补泻脾胃之本者,燥其湿则为泻,润其燥则为补”(《素问玄机原病式·火类》),即使补泻相宜,燥湿相济,脾胃以平为期。
刘氏倡火热之理,故选方用药,善施寒凉之品,如黄芩、黄连、石膏等均多用之。如消渴,刘氏便认为病机以燥热为主,宜泻心火阳热之实,补肾水阴寒之虚,祛胃肠之热结,以济人身之津液,并以猪肚丸治疗中消,方用猪肚、黄连、瓜蒌、麦冬、知母,清热泻火,养阴生津,体现了泻火润燥,养脾胃之本气的证治思路。刘氏并非不重温热,相反便有不少后世医家,称之谓温补大家,其未受寒凉清热思想的桎梏,特别是在脾胃病的治疗中,更体现了其寒凉润燥为补,温热燥湿为泻的治病特点。如刘氏常予寒凉药物之时,便多佐以生姜、肉桂、人参、甘草等甘温之品,防寒凉过偏,损伤人体之阳,亦能补于脾胃之本气。方若加减茯苓汤,治疗“胃疸积热”,该病为总以湿热为邪,胃气受之上冲而患,所以刘氏用白术、官桂、陈皮、半夏等温热之药燥泻其湿,以助石膏、桑白皮、泽泻、赤芍等寒凉之品清热润补,守中土之本气,得所谓补泻之相宜。
作为赵氏最为重要的学术思想之一,命门理论对于《内经》中“心为君主之官”的传统认识进行了商榷。赵氏认为君主之官非心,而在于命门,心与它脏无异,均为平等之十二官,故关于脾胃的地位,其亦主张在命门之下,并无突出的功能与作用。就命门的认识,同样赵氏亦否认《难经》[6]中“左肾右命门”的观点,而是取《内经》“七节之旁,中有小心”(《素问·刺禁论》)之论,并且言之为先天,且无形无物,只强名谓之命门,乃是“真君真主”,而它脏则均属于后天的范畴,须赖之滋养,方能够发挥各自的生理功能,所以“脾胃无此,则不能蒸腐水谷”[7](《医贯·内经十二官论》)。
关于脾胃的认识,赵氏虽亦言“五脏六腑之精,皆禀受于脾土”,但更指出脾胃所化之精,乃是“饮食所化之精,非天一之元精也”(《医贯·先天要论》),同时对于世颂“脾胃为一身之主”之论,又说明是由于不知“坤土是离火所生。而艮土又属坎水所生耶”(《医贯·内经十二官论》)造成的,而此均为后天之变化,如走马灯般,须中间先天之火才能圆行,故亦是“后天脾土,非得先天之气不行”(《医贯·后天要论》)。因此,命门是人身之根本,补先天是治病之法门,但是相较于理论,赵氏并未再次提出全新的方药作为对应,而是借助于命门“以肾为宫”的关系,为“同气相求,斯易以入也”,所以其所主张的补之先天,则是有赖于补肾,而脾胃又须先天之气,故赵氏有谓“补脾不如补肾”(《医贯·后天要论》)。
赵氏崇阳补火,对于脾胃之治,同是强调补火生土的作用,而此更是基于其对命门之火的认识。赵氏认为命门为君火,右有一窍为三焦相火,禀君火行事,左有一窍乃真阴真水,而此先天之水火相互滋养,而非后天五行火为水克之理,故与后天有形之心火、肾水不可同论,且此等后天有形之物,皆须有先天无形之水火相配。赵氏又特别指出,命门虽水火同俱,但总以火为要,谓“火乃人身之至宝”,故无论养生、治病,均要以养此火为关键,所以若日用寒凉,则直灭此火。因此,脾胃赖先天水火相配,且更有火能生土之妙用,故中土脾胃之治,赵氏则直指“若夫土者,随火寄生,即当随火而补”(《医贯·玄元肤论》),并且又说明了胃属阳明,以少阴心火为补,方选归脾汤,而脾属太阴,以少阳相火为补,方选八味丸。
赵氏强调火与人体的关系莫大,遂又将火分为种种不同,且以此说明养与治之法。其中,赵氏指出脾胃应属炉中之火,须“频加煤炭”,以热温养其火,方可使其运化存而续之,但若“一经寒水,便成死灰”,则其蒸腐水谷之能无以发挥,故“论脾胃之火,必须温养,始禁用寒凉”(《医贯·绛雪丹书》)。若脾胃有火热之象,赵氏则认为此多属于龙雷之火蒸郁脾胃,宜采取甘温除热之法,莫不可以寒凉直折,其火得雨而益炽,只可以阳治阳,施辛热之品引火归原,龙归于大海,而火热自退。另一方面,赵氏虽提倡以温补脾胃,但亦注重水火不可偏盛,如针对外感之火,为客气侵袭脾胃,主气未伤之时,可“暂以苦寒一用,中病即止”(《医贯·玄元肤论》)。再者,赵氏又指出“火盛则脾胃燥,水盛则脾胃湿”,故宜使之水火得平,只是“脾胃能化物,实由于水火二气,非脾所能也”(《医贯·后天要论》),所以又应以先天之水火相平为准,火盛则以水配之,水盛则以火配之,是谓“益火之源”、“壮水之主”。
赵氏强调命门重视温补,所以在治疗相关脾胃之疾,亦多由此出发,往往通过补命火来温脾胃,即先固先天之本,再调治后天脾胃。如其在治疗痰湿过程中,便指出其病本并非多在脾虚,而在于肾虚,故宜先予六味丸或八味丸,借肾乃使先天之水火得固,后再予四君子或六君子,补脾以制水,为事半功倍之法。再有,在用药配伍方面,赵氏注重归经不乱,其认为所治之脏,选药宜均入本脏之经,不宜存有它经之品,扰动所调之方向。如治疗脾胃之时,不宜杂以肾经之药,若四君子汤,人参、白术、茯苓、甘草便均是脾经之药,否则力不专效不纯,恐难达良效。
刘完素与赵献可二位医家的寒温思想,首先与时代背景密切相关。内伤杂病的寒温对峙,可以说起于《局方》偏温,当世医者守之以为本,而常不思辨证,如丹溪便谓之:“《和剂局方》之为书也……自宋迄今,官府守之以为法,医门传之以为业,病者恃之以立命,世人习之以成俗”[8](《局方发挥》)。以刘完素代表的寒凉学派,正是由此发端,但随后寒凉思想不断阐扬,又造成了“今天下喜用寒凉,畏投温热”[9]的问题(《医宗必读》),从而孕育了温补学派的发展,所以两派名医均是在不断地纠正医风的过“寒”与过“热”之弊。所谓“偏论即至论”(《随园诗话》),对立的两方为了阐明自己的观点,往往会带有某种程度的偏颇,故常有以偏纠偏而致偏的现象。但是寒温的矛盾不断接踵而至,并非只是寒温主导的更迭,更不一定意味正误之分,相反其中的差别,甚至是对立,更能补充了中医学理论,推动学术的发展与进步。
回归具体的寒温认识,刘、赵二位医家明显存在着较大的分歧,特别是就脾胃相关的理论,亦尤为表现突出。刘氏十分重视脾胃,从运化、滋养等方面强调了脾胃功能的重要意义,并从本气的认识说明脾需湿润的作用,主张治疗不宜妄加温补。相对赵氏的理论,则有之较大不同,认为脾胃与其他诸脏一般,均为先天命门之从属,赖命火滋养,且为炉中火,须频加煤炭,莫不可寒凉直折。在此分歧之下,探之究竟则源于二位医家学术主旨的不同。刘氏“六气化火”、“阳热怫郁”等寒凉思想,主导了其脾胃的认识,并由此诠释了寒凉滋润对于脾胃的积极作用,指出了诸病易化火,火热易生湿,湿过则有伤于脾胃,使之本气自甚,相关疾患丛生的病机原理。同样,赵氏亦是基于其命火思想而立论,发展丰富了脾胃的相关认识。所不同的是赵氏之所以倡导命门理论,是源于其探究人体生命本源的出发,刘氏则是根据《内经》“病机十九条”等病因病机认识,并由此逐步建立自己的理论。所以再次探本寻源,赵氏治病根本重在扶正,刘氏则偏于祛邪,二者亦可谓是“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与“邪之所凑,其气必虚”的博弈,分别揭示中医生理与病理主导下对中医理论的发展。
二位医家的寒温之辨,不能仅是孤立比较,他们的理论碰撞,有助于回顾中医理论的发展,来认识其中的推动因素。刘氏固然是针对当时医家固守《局方》所发,但更深的是就此而汲取了《内经》关于火热理论的认识,从而得到了进一步的理论创建。相较赵氏更是如此,命门理论亦源自《难经》思想,如“命门者,诸神精之所舍,原气之所系也”(《难经•三十六难》),同时赵氏所处中医发展阶段,正是汇集了寒温争鸣的焦点。自刘河间倡火热之论,人身之火的问题,不断为当世所推崇,其中便以东垣讲阴火、丹溪论相火最为突出,内容虽有寒温治法等不同,但总以论析虚火为害为要,医风逐步指向了人身本源之论,赵氏正在此等前人的基础上,立论命火为人之根本。可见,二者寒温理论的建树,根于前人之经典,同时亦成为后人发展之阶梯[10]。刘氏无疑促进后世温病学说的发展,至于脾胃理论,亦由此深化了“脾主湿”的认识,帮助了之后脾阴学说的发展。赵氏所阐命火之理,更是至今强调最深,丰富了温补理论,亦推动了后世火神派的发展。
学术争鸣之中,不单只有不同,亦常伴随着共鸣,同样能够加深相关理论的认识。刘氏虽力主寒凉,但在方药的使用上,亦不愧为温补大家[11],颇重温热之品的应用,其论更多是在警醒当时之医,寒凉之药亦颇有良效,治病重在辨证,刘氏温热之用与赵氏本质上并无二致,此从侧面又体现了中医自古重视人之阳气的思想[12]。再者,赵氏虽强调脾胃之功赖命火为养,但亦指出先天之水火不可偏颇,同样刘氏亦如其对脾胃之喻,燥湿二气皆不宜过,务要以平为期,可见二者又共同明示了中医“致中和”思想的不变之机[13]。因此,若争鸣能够使认识多元,共鸣则可供一定之规,如是温寒论辩,或依生理固本求元,或据病理攻毒祛邪,每可以生诸治病之径,但总有法度遵循,如守人身之阳气,如以中和为旨要,不致治病思路泛杂,而无根基过生偏颇。
刘、赵二位医家寒温表达不同,所重亦不同,在一定程度上,又与之所逢患者人群联系紧密。刘氏生年正处宋末金初,河间地区又当主战之场,天灾疫病横行,人多壮年而逝,所处与当年仲景作《伤寒》之状颇有相似,所以刘氏所阐之理亦多合于此。然早逝者必多非常亡,其年又非正气渐衰之岁,故病自然多以邪盛为主,常现实证、热证之候,故刘氏从病理出发,重在祛邪,倡寒凉之理,正与之密切。同理赵氏虽处明末,但并未经战乱天灾等害,故世人更较长寿,病亦以虚多见,自然世之医者,常须固本守元,赵氏所阐之理正逢其时。联系至如今临床实践,并非言盛世宜择温补固元,亦非意味着体壮者重寒,虚者崇热,此虽或有启示,却又均易落入《局方》偏温式的刻板。中医根本必然是以辨证论治为宗,但显见进一步梳理两派思想,构建相应理论体系则尤为必要,寒温融合的促进,必然能够扩展丰富中医理论,便如景岳驳丹溪“阳常有余”之论,并非是简单的零和博弈,而是更加明确所谓相火妄动乃言之病理,而非人体常阳正气有余,补充完善了前人未及之处。
综上所述,通过两位医家的比较,寒温的相关理论不断更新,对于推动中医学进步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无论脾胃乃至于其他脏腑均是如此。因此,在如今物质与精神生活日新月异,疾病谱的不断变化的背景下,尤当总结前人之争鸣,不断孕育新理论的诞生,为中医学的发展发掘不竭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