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 旭,赵俊男,张 颖,刘 玥,徐凤芹**
(1.中国中医科学院西苑医院 北京 100091;2.中国中医科学院老年医学研究所 北京 100091)
“隐性知识”(Tacit Knowledge)这一概念首先由英国物理化学家和哲学家迈克尔·波兰尼(Michael Polanyi,1891—1976年)提出[1]。隐性知识与能够以书面文字、图表、数字等共识加以表述的显性知识相对,指一类人们能够意识到的、知道的、高度个体化但较难公式化的知识[2]。如果将显性知识比作水面上的冰山,那么隐性知识则是隐藏在水下的巨大基石[3]。隐性知识是显性知识的基础,也蕴含了较显性知识更大的创造和挖掘价值。
中医药学是中华民族在几千年中经过对自然界及人类疾病的探索、积累和实践所产生和传承下来的医学体系,与西医学相比,中医学的理论更加神秘,治疗的方法更加广泛和灵活,基于此原因,中医师在临床实践中形成并积累了大量的个体化的具有隐性知识特点的知识和经验。中医隐性知识是指中医师在学习及实践过程中所形成的具有高度个体化的、难以表述及传授的知识和经验。中医药学隐性知识是中医药学临床治疗效果的关键。然而,目前中医药学隐性知识在传承过程中受到诸多限制,使其传承质量及效率并不理想。近些年,随着科技和人工智能的发展,人们逐渐认识到通过应用现代计算技术对中医药学中的隐性知识进行深入的挖掘和显性化的必要性及迫切性,其对中医药学的学术传承和推广也具有重要意义。
中国传统文化植根于自然,中医药学是中国传统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属于自然哲学的范畴。其理论以“整体观念”为基础,即人与自然相和谐、人体是统一的整体,因此人体内所出现的生理病理现象亦可以通过自然界中的现象进行解释和治疗。《易·系辞上》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圣人立象以尽意”。中医药学以“象”思维为主导,即取象比类[4]。在中医药学理论当中,大部分内容并非以直观生涩的语言阐述,而是通过应用自然界中存在的形象或现象对人体的生理及病理表现加以表述和概括,如以木、火、土、金、水五种物质或现象来代表五行,同时与人体的五脏相应,从而表明了五脏各自的特性,进而再以五行相生相克的现象阐述五脏之间的关系,以及疾病过程中相互影响的过程,最终使相应的理论更加的形象化。在对中草药性质及功效的描述上同样采取了以四气五味进行描述的方法,使每种药物的性质、作用更具意象化。如此意象化的具有隐性知识特点的理论即是中医药学的基础。然而,正因为其高度意象化,在学习过程中需要学习者具有足够的文化背景、对自然界和周围事物敏锐的观察力、以及丰富的意象思维能力,才能够很好的对中医药学的理论进行领悟和掌握。
在中医药学理论的指导下,同西医的辨病施治不同,中医药学的诊治理念为“辨证论治”,即通过对患者所呈现出来的各种症状并结合舌象、脉形进行归纳,总结出能够解释全部症状和舌脉的“证”。而在此过程中,不同的中医师还会根据各自的经验,结合患者在发病过程中所处的节气、地域,患者的体质、生活方式等方面,给出不同的辨证,这就使不同患者诊断得到的“证”具有高度特异性。而中医师的整个思考过程也就是中医隐性知识在诊断过程中的体现。在治疗过程中,中医隐性知识的重要性则更加显现。基于所辨之证形成相应的治则,可分别应用方药、针、灸、拔罐等不同方法治疗,每种治疗方法的选择也是建立在中医师个人知识结构、经验和阅历基础上。用药方面,从中医师的方剂配伍、药物君臣佐使的应用中可以发现,辨证相似药物却各异、不同方中虽需应用相同功效药物但具体选取的中药种类不同、甚或同种药物但应用剂量不同,都可能使治疗效果产生很大的变化。而在其他如针刺等操作治疗中,穴位的选取、行针的手法等也均可对治疗效果产生较大的影响。而以上这些治疗方法,通过一代代中医师对各自经验的总结和口传心授的教导,积累了数量庞大的个体化的经验。这些“只可意会,难于言传”的辨证、施治的方法和经验,也就是隐性知识在中医药学中的具体体现。
2.1.1 庞杂性
隐性知识是中医药学的根基,存在于理论及不同中医师辨证施治过程中的方方面面,数量庞大且内容繁杂,难以对其进行简单的概括或总结。
2.1.2 高度个体化和不断创新化
在基础知识的基础上,中医师在临床实践过程中随着阅历的加深,其个人会总结积累出各自独到的经验、体悟、以及治疗、用药方法,这些知识具有高度的个体化及特异性,同时也是中医药学创新的实质和源泉,需要不断的被应用和完善,否则极易丢失和遗忘。
2.1.3 文化背景、地域环境的依托性
中国传统文化是中医药学的根基,脱离了文化背景,中医药学就如同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其基本理论、主体思想、价值观和发展前景必将受到影响[5]。并且华夏大地幅员辽阔,不同地域的气候、自然及人文环境差异极大,对所居住居民的体质、生理、心理状态均产生不同的影响,因此,虽是同证,不同地域环境下所用治法方药均可有较大的不同,而其背后所蕴含的隐性知识也具有明确的地域性,脱离了该地域特点,其可应用性将明显降低。
2.1.4 难以显性化
中医药学隐性知识是在意象化的理论的基础上,加上中医师各自的体悟、经验逐渐产生形成的,具有“意之所解,口莫能宣”的特点,其中的隐性知识或是难以将其很好的表达;或是如脉诊一般,虽可用文字表述出来,但仍需继承者个人悟性加以体会;或是所表述之意已与原意相去甚远,极易使继承者产生误解。
2.2.1 中医药学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瑰宝
中医药学是中华民族经过几千年在疾病治疗中所积累和总结的具有完整的理论系统、多样的诊治方法、能够指导疾病治疗、延长人类生存的医学体系。中医药学在早期形成之时,融汇了古代先贤对自然万物生老病死、繁衍生息等规律总结的思想精华;随后,在其传承、发展过程中,在保持原有基本理论的同时,也融入了不同时代的思想内涵、文化内容以及儒释道等各家学说的精华,使其内涵不断充实扩大,因此,中医药学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从一定程度上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发展的缩影和结晶,具有鲜明的中华传统文化的特征。
2.2.2 隐性知识是中医药学知识体系的根基和创新的源动力
中医药学能够传承千年而不衰,根本原因在于它的效用性。而隐性知识则是中医药学能够产生切实效用的内在源泉。意象化的表述和思维方式决定了中医药学内涵知识的隐性化,辨证和治疗方案的高度个体化也蕴含了大量的中医师个人的体悟及经验;而正是这些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共通或个体的隐性内容,才是中医药学真正的内涵所在,也正是在这些隐性知识基础上,中医药学才能够有不断的发展,并随着时代的改变而创新。因此,对中医药学隐性知识的挖掘和传承势在必行。
师徒传承是中医药学千年来传承的主要形式,主要通过跟师学习及口传心授的方式,达到隐性知识在一代代中医人中传递和发展的目的,此种学习方式学习者时刻跟随于师父身边,能够较好的理解其诊治思路。但是,显而易见,此种方式的传承效率较低,所继承的也是一家之言;而对于某些难于理解的内容,则在传承过程中极易丢失或发生曲解。随着时代发展,官办医学教育机构逐渐产生,从唐朝的太医署、宋代的太医局,再到现代的学院化教育,中医药学相关知识理论逐渐进入系统性、规模性教育,此种方式能够在较短时间内培养出大量掌握中医药基本知识的中医师。然而,现代学院化教育多数是以经过整理总结的既定的课本为基础,分科目教学,且所学内容多是中医学中最基础的部分,因此需要学习者将知识整合,并在实践中自我完成书面知识到隐性知识的理解,而后再将其以自我的方式显性化应用和表达,需要学习者有较长的学习思考时间和较好的悟性。在此基础上,在国家鼓励下,中医药学继续教育、名老中医经验传承也逐渐展开,此类教育主要面向于已掌握中医基础知识并具备一定临床经验的中医师,有利于其对名老中医隐性知识的学习和继承。但同样,其具有局限性,仅少数人受益,传承效率较低,名老中医个人经验难以大范围推广,传承效果也与继承者的理解和悟性相关。
为增强中医药隐性知识的推广,现代多媒体技术被逐渐应用。名老中医工作室逐步将中医验案进行整理、归类、研究,并将名老中医诊治教学过程留取影音资料,尽量将医案中隐性知识显性化,并通过发表文章、编撰书籍、制作视频访谈、运用网络等方式推广[6,7],以期使更多的青年医师能够从中受益、有所体悟。此种传承方式能够通过多方面的信息使学习者对名老中医成长环境、学习经历更加了解,有利于对其独有的隐性知识增加体悟,同时能够扩大受益人群。但是能够最终编撰整理并发表的病例仍然非常有限,相似病例较少,学习者所获取到的知识比较碎片化,难以形成系统性,并且学习者在这其中主要为被动的接受者,无法形成问题的反馈交流,因而使名老中医验案中的隐性知识传承的精准度和有效率下降。
伴随数据挖掘和系统建模技术的发展,中医传承相关的平台被逐渐开发利用。中医传承辅助平台为其中之一,随后的研究也对其效用性进行了验证[8,9]。在对方剂的分析中,该平台能够较好的分析出各处方结构的精要部分,但是不可否认,其难以形成以治疗为主体的君、臣、佐、使配伍的完整的方剂结构,同时得出的新方在临床中的有效性及针对个体所具有的特异症状的敏感性仍有待验证。
目前此方面的研究主要是将对隐性知识探索的模型引入到中医药学术传承中,比较多见的是SECI模型[5],该模型是由野中郁次郎和竹内广隆在Gunnar Hedlund知识转化模型的基础上,结合日本一些成功企业的管理知识经验提出的知识转移模型,即隐性知识、显性知识转化中所次第发生的四种模式:社会化、外化、综合化、内化。在此模型的基础上,更多的隐性知识显性化的研究逐渐展开。另一被提出的模型是潜在变量模型,主要包括因子分析模型、结构方程模型和项目反应理论等内容,目前有研究在中医诊断上进行探索和实践[10]。同时,目前处于研发中的还有“临界状态”理论及“临界辨证”方法等理论模型[10]。上述模型的引入,更加丰富了隐性知识传承方面的研究;然而,其多数是处于理论及开发阶段,而中医药学隐性知识组成结构复杂,这些模型在未来中的适用性还有待验证。
“隐性知识”这一蕴含在中医药学理论体系及实践中的庞大的知识内容。作为中医药学的根基,隐性知识良好高效的传承是保持中医药学的活力及不断创新发展的前提。而其内容的意象性、庞杂性、高度个体化等特点给隐性知识的全面显性化和传承带来了很大的挑战。并且,在中医药学知识传承过程中,学习者从来不是简单的接受者,学习者与传授者之间的互动交流、疑问解答也是学习者能够对隐性知识准确、高效的学习和传承的关键因素。并且,同一层次或具有相似背景经历的学习者在接受新的知识时所产生的疑问具有一定的相似性,这就有可能导致传授者在不同时间地点需要对同一或相似问题进行多次解答。同时,对于某些看似简单的问题,由于学习者可能碍于面子或其他因素的考虑,不愿将问题提出,最终导致隐性知识在传承过程中的不完整性和曲解性的发生。而要解决以上这些问题,均需要传授者花费较大的时间和精力去完成大量的相似工作;然而,在现实情况中,时间和精力往往是传授者去创造新的隐性知识的必要条件。因此,将有限的时间和精力耗费在重复的工作中,而影响新的更有意义的创造,也是对名老中医资源的巨大浪费。
随着计算机技术的快速发展,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AI)发展迅速并已逐步走入人们的生活,人机对话、人脸识别、机器翻译等技术正在悄无声息中改变着人们的生活。而“AlphaGo”的人机大战也充分体现了人工智能在知识学习、处理及实践运用中的强大能力。因此,若能够将人工智能与中医药学隐性知识的挖掘相结合,将能够极大的提高中医药学隐性知识的传承效率,既有助于青年医师对名老中医隐性知识的学习,同时也能够将名老中医从重复的工作中解放出来,从而对隐性知识进行更深入的发掘。更值得期待的是,中医药学与人工智能的结合在未来所发挥的作用将不止局限于隐性知识的传承,二者的联合也可以应用到中医的教学、以及将名老中医的经验应用到社会服务中等各方面。由此可见,其应用前景和现实意义是相当可观的。
但要实现上述设想,亦不可一蹴而就,而是需要从平台的建立开始,逐步展开。因此,我们提出了人工智能在中医药隐性知识发掘应用中的实施策略及步骤。首先,运用多种建模及计算方法建立拥有中医药学基本知识古籍(如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等)的医案统一采编录入系统;其次,将完整的、具有代表性的名老中医医案进行整理录入,并通过与名老中医团队沟通后将医案内的隐性知识解读和显性化处理,即将辨证、组方思路、学习者可能存在的通性问题进行解释及隐性标记;而后,系统后台通过计算将医案中共同内容和个性差异进行自我学习分析,通过人-机交流对其准确度进行验证,对系统存在的问题进行改进,以达到对不同名老专家的隐性知识能够高度理解掌握、并能够在准确输出的同时解答疑惑的效果;最后,将本平台逐步应用于临床辨证的辅助、传承示范、教学及社会服务中,以达到在继承者中提高名老中医经验传承精准度、效率及推广范围、在社会中提高社会服务度的目的。
中医药学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瑰宝,是留给世界的一份礼物。中医药学隐性知识充分的发掘是其能够传承和发展的关键。然而,中医药学隐性知识庞大而繁杂、具有文化、地域等依赖性,同时也具有个体化,将其很好的继承和发扬也并非易事。随着时代的变迁,中医药的传承发展在保持原有的师带徒、学院化教育的基础上,也逐渐引入了新的科技手段。人工智能在中医药学隐性知识的传承中将具有很大的发展和实用空间,同时也具有相当大的挑战性。本文中我们提出了相应的实施策略,但仍需在具体实践中对其实用性加以总结和改进。但是,我们相信,将人工智能合理的引入,将对中医药学隐性知识的传承和合理的广泛应用起到极大的提高作用。